作者：秦来来　　上海广播电视台 高级编辑

　　袁雪芬是我敬仰的一位艺术大家、长者。她的祥林嫂、崔莺莺和祝英台是戏曲舞台上永远的经典，她的“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是激励几代艺人做人的风骨，她的锐意改革、提携后人是艺术大家不灭的风范。
　　如今，先生驾鹤西去。这篇未曾公开发表的对话采访于三年前的春天，因为当时先生已身体不好，本想请教几个问题，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就结束。没想到，面对我的提问，先生抱着病体，足足讲了一个半小时，谈艺术、谈做人、谈戏曲改革


　一
　　“清白做人、认真唱戏”会否过时
　　秦：“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两句话是你在旧社会就提出来的做人的宗旨，也是你一生风范的写照。你的唱腔艺术、表演艺术、审美情趣，就是你“认认真真唱戏”的体现；你至今仍受到广大观众的认可和尊敬，又获得了市政府颁发的“终身成就奖”，就是你“清清白白做人”的最好注解。解放以后，你的经历有坎坷、有坦途，经历了不少磨难。如今，你认为这两句话对现在的演艺界，以及青年演员，是否还有现实意义。
　　袁：每个人的人生追求、起点与终点不一样，我只能要求自己，所以跟你谈谈我自己。我有一个很好的爸爸，一个很好的妈妈。妈妈虽然是个农村妇女，没有文化，但我感觉到她非常勤劳，上进性非常强。爸爸非常清高，是个教书先生；平时讲话不多，但是说一不二。我妈妈生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因为没有照料好，是生在地上的，四十几天后就夭折了。所以妈妈老是觉得愧对爸爸的。而第二个孩子养到3岁就死了，我是老三，假如是个男孩，还可以弥补妈妈的遗憾。但我是个女孩，来到世上不受欢迎。但我爸爸不是这样想法，虽然他读的是古书，但能够接受新思想，对我妈妈讲，男孩女孩都一样。
　　从小妈妈让我做的事，就是扫地、做饭、抱妹妹；但是从6岁开始，爸爸就教我读书识字。爸爸妈妈闹矛盾，我总是倾向爸爸。我为什么11岁就离开家里出去学习呢？同他们的感情有关系。原来我奶奶是很宠我爸爸的，自从爸爸成家以后，有什么事，奶奶都把责任推给我妈妈，造成家庭不和。那时，我的姑妈要开一爿柴行，没有钱，祖父就把仅有的三亩地抵押在银行里，让姑母去开柴行。但是姑母失败了，负债而退。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们负的债，却要我父亲去还。
　　为了缓解家里的生活困苦，我就想出去学戏，减轻爸爸负担。
　　那时有个叫“四季春”的戏班，名字还是我爸爸题的，离我家三里远。戏班的班主一看是我，不敢收我；他们都知道我爸爸。我说既然来了，就不会回去了。结果爸爸找我谈话，说唱戏的让人看不起，我说我自己看得起；他说唱戏的容易堕落，我说我一定不会堕落，一定学好！　

　二
　　旧戏班不讲道德，我绝不堕落
　　秦：看来“一定学好，绝不堕落”是你进入旧戏班学戏前的人生第一课。旧戏班里学到了什么？对你以后的成长起了什么作用？
　　袁：戏班里的班主不是东西，把那些大姐姐们当成联络社会的工具。她们既受社会的欺负，又受班上的欺负，“双面夹攻”，我都看在眼里，虽然我还小，但在心里骂他们是乌龟王八蛋。
　　我14岁学戏满师回到崇仁镇外婆家里，突然，一个叫裘芹冠的地主闪进了外婆家，说我祖父种了裘家（另一个大地主裘孝楼）的田几年没有缴租，裘孝楼正在生气，你去打个招呼吧。我说这么晚了，我不去。裘芹冠说你放心，我陪你去，再陪你回来。连哄带拉地把我带到裘孝楼家一幢叫“稀庐”的房子内。大地主裘孝楼胡言乱语来同我纠缠，说他的岳父是浙江省的省长，妻子在杭州不回来，看中我做他的小老婆……我那时才14岁，听到此时我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怎么讲得出这种不要脸的话。我爸爸就是因为怕我堕落反对我唱戏；你听好，我是绝对不会堕落的！那家伙又高又大，好话讲了一大摞，我说绝对不行，我爸爸要脸，我也要脸！我就大声叫了起来，那家伙看我很坚决，没有办法，只能躲进去了。我一口气跑回外婆家。第二天这件事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么个小孩子很厉害的。
　　我的人生第一仗打好了。那是因为我爸爸妈妈从小对我良好的教育，武装了我的头脑，我没想到，我那么小，已经有人在打我的主意了，以后一定要提高警惕。

　五
　　没有浪费过时间，但“被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秦：演员是一个“不长寿”的职业，虽然技艺高超的艺人可以弥补年龄上的缺陷，老年时期还来演年轻的姑娘，毕竟勉为其难、很痛苦的。
　　袁：这个职业非常特殊，职业寿命不长。有些戏、有些角色是要花费演员一生的心血去表现的，不是演完就丢掉的。但遗憾的是，有好多次我该演的时候不让我演，叫我“让路”。可是批判的时候，我都挨得上。《祥林嫂》我完成了没有，我没有完成。我真怀念我1962年的那次演出，我真是花了心思、用了心来演的。那时不仅理解更成熟、把握更准确，而且精力状态也是最好的，可以用形象去体现。但是那样好的时机，没有让我演。“文革”以后，我再演这人物，但是我的身体状态已经达不到最佳，我演的时候有一种痛苦的感觉。
　　我曾经还有演秋瑾的打算。1958年开始搞，这样一个杰出人物，是我计划当中的。还有《西厢记》当中的崔莺莺，她要去赴“佳期”，这一步是如何跨出去的，老实说在王实甫的原著中都没有记述，只有很简单的两句话。这么重要的戏，我反复思考后发现这里面有很多可以刻画崔莺莺性格的。这一步跨出去，对一个出身相府的千金，是多么的不容易。我虽然做了，没有做圆满。
　　我曾经有个计划，要塑造5个不同的中国妇女典型，但至今留下一些“半成品”。没有完成不是我的懒惰，是不应有的东西强加在我的身上，剥夺我的演出。一个演员不让你演出，是最大的伤害。也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配图一

配图二

配图三

袁老真了不起，是一个非常有思想的艺术家。一般的艺术家都达不到她的理论水平。不愧为大家，一代宗师。

"我认为，好多事物随着时代的发展，都存在生存与消亡的问题。但是作为一个演员，我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这句话说的真好

“我曾经有个计划，要塑造5个不同的中国妇女典型，但至今留下一些“半成品”。没有完成不是我的懒惰，是不应有的东西强加在我的身上，剥夺我的演出。一个演员不让你演出，是最大的伤害。也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尤其这句“一个演员不让你演出，是最大的伤害。”，一声长叹！……


老袁本人“被浪费”很多时间，而她执政期间也有很优秀的演员“被浪费”，这笔糊涂帐真不知道要怎么算才好！

我是用手机一个字一个字看完的，很有感触，再次向袁老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