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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小说】活着—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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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连载5
有庆念了两年书,到了十岁光景,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

一起下地干活,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

们。每天蒙蒙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

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

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

也快迟到了,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喂了羊再

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有庆十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庆这么跑,鞋当然坏得快。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

不能再光着脚丫,给他做了一双布鞋。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

么关系。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问她是给谁做鞋,她说是给

有庆。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

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

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这样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其实是我没道理,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耽误

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又跑着回来。不说羊粪肥田这事,

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我这么一说以后,有庆

上学就光脚丫跑去,到了学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让我这个做爹的看

得好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可能是糊涂了,都不知道说什么。我说: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他这才穿上了鞋,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我向他挥挥手:

“你走吧。”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跑了没多远,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

一小块自留地。村长也不叫村长了,改叫成队长。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

哨,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当兵一样,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

大伙就分头去干。村里人都觉得新鲜,排着队下地干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

我和家珍,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

小脚,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连队长看了都说:

“你们这一家啊,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过来的十来年,我们一家全靠这

五亩田养活,眼睛一眨,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家珍常说:

“往后要是再分田,我还是要那五亩。”

谁知没多少日子,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说是要煮钢铁,那天队长带着几个

人挨家挨户来砸锅,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对我说:

“福贵,是你自己拿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我家怎么也逃不了,就说: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才那么三、五下,好端端的一

口锅就被砸烂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家珍对队长说:

“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

“吃食堂。”队长挥着手说。“村里办了食堂,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省

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鱼啊肉啊撑死你们。”

村里办起了食堂,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



35楼2006-08-14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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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们一家扛着米,端着盐往食堂送

    时,有庆牵着两头羊,低着脑袋往晒场去。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那两头羊可是他一

    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学校,又跑着回来,都是为家里的羊。他把羊牵到晒场上,村

    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交给饲养员王喜。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交给王喜后

    也都走开了,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咬着嘴唇一动不动,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村里食堂一开张,吃饭时可就好看了,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排出长长一队,

    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

    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队长说得没错,有了食堂确实省事,饿了只要排个队

    就有吃有喝了。那饭菜敞开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几天,队长

    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问大伙:

    “省事了吧?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伙也高兴,都说好,队长就说:

    “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

    家珍也高兴,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

    “又吃肉啦。”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门去喊有庆。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才看见他提着

    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那群牲畜

    一归了人民公社,就倒楣了,常常挨饿,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有庆就对着它们叫:

    “喂喂,你们在哪里?”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一

    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上学也快迟到了,这孩

    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抓起书包就跑。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我心里那个气,嘴上又不好说,说出来怕别人听到

    了会说我落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

    “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

    有庆听了这话,没明白过来,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

    我说:

    “这羊早归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管牲

    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就说:

    “有庆,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摇摇头对王喜说:

    “我爹要骂我的,我就这么抱一抱吧。”

    日子一长,棚里的羊也就越少,过几天就要宰一头。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

    了,王喜见了我常说:

    “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那些砸烂的锅和铁

    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队长指着它们说:

    “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不能老让它们闲着。”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

    了,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走到一户人

    家跟前,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那户人家的屋子

    就完蛋了。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队长说:

    “福贵,这位是王先生,到你这儿来看看。”

    “好,好。”我连连点着头。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嘴里说:

    “好地方,好风水。”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心想这下完蛋了。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家珍看到是她认

    识的王先生,就叫了一声,王先生说: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说:“进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说:“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

    “忙,忙。”王先生点着头说。“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
    


    36楼2006-08-14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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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3 04: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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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问家珍:

      “这位就是?”

      家珍说:“是福贵。”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点着头说: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

      了,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

      “改日再聊。”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

      “到别处去看看。”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可村里老孙

      家倒大楣了,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老孙头呜呜地哭,

      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队长对他说:

      “哭什么,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还是哭,什么话都不说。到了傍晚,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

      了,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老孙

      头被拉出来后,双手抱住了一棵树,怎么也不肯松手,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

      “队长,拉不动啦。”

      队长扭头看了看,说:

      “行啦,你们两个过来点火。”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顶的茅*荼纠

      淳*发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队长说: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有人说:

      “浇上油,一点就燃。”

      队长一想后说:“对啊,他娘的,我怎么没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

      百步远的地方,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

      的,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黑烟在屋

      顶滚来滚去。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老孙头可

      怜,等到屋顶烧成了灰,四面土墙也烧黑了,他才抹着眼泪走开,村里人听到他说:

      “锅砸了,屋子烧了,看来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我这一家人都

      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想来想去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孙头,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

      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这样。我嘴上不这么说,我说:

      “是灾祸找到他,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

      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问这是什么玩意,我以前打仗时见过,

      就对他们说:

      “这是汽油桶,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说:

      “太小啦。”

      买来的人说:“没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锅一锅煮了。”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他说:

      “也对,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就一锅一锅煮吧。”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先挤到我们

      这儿来了,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我想是谁呀,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

      有庆对着队长喊:

      “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

      大伙听了都笑,队长说: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他说:

      “要不钢铁没煮成,桶底就先煮烂啦。”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眉毛往上一吊,看着我说:

      “福贵,这小子说得还真对。你家出了个科学家。”

      队长夸奖有庆,我心里当然高兴,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

      家架了起来,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桶顶盖一个木

      盖,就这样煮起了钢铁。里面的水一开,那木盖就扑扑地跳,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这

      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每次揭开木盖时,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
      


      37楼2006-08-14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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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吓唬他。”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

        “有庆,你睡吧,睡吧。”

        这孩子看看家珍,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庆抱

        起来,放到凤霞背脊上,打着手势告诉凤霞,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别来了。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时天很凉,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

        一点力气都没了,胳膊抬起来都费劲,我就让家珍靠着我,说:

        “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来了,脑袋老往下掉,我使劲挺一会,不

        知不觉又掉了下去。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后来轰的一声巨响,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那

        时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我身上盖

        着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来,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没见到家珍,我吓坏了,吼着嗓

        子叫:

        “家珍,家珍。”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劲想站起来,

        我把她扶起来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我睡着以后,家珍一直没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她就

        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没力气,拿着个空桶都累,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她提起

        来才走了五、六步就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又去打了一桶水,这会她走一步

        歇一下,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

        来了,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

        看到家珍没伤着,我悬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还有一点火在烧,

        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心想这下糟了。家珍一看这情形,也傻了,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说:“是我不好,我不该睡着。”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让她靠着树坐下。自己往

        我家从前的宅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长屋前,我使劲喊:

        “队长,队长。”

        队长在里面答应:“谁呀?”

        我说:“是我,福贵,桶底煮烂啦。”

        队长问:“是钢铁煮成啦?”

        我说:“没煮成。”

        队长骂道:“那你叫个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还是先送

        家珍去城里医院吧,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

        做个交待。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让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动了,我年纪大了,背着家珍

        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凤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说:

        “我没病,福贵,我没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我说:

        “有没有病,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一路上嘟嘟哝哝的。走了一段,我没力气了,就让凤霞替我。

        凤霞力气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家珍到了凤背脊上,不再嘟哝什么,突

        然笑起来,宽慰地说:

        “凤霞长大了。”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又说:

        “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

        我说:“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能给她

        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也可能就这样了。回来的路上是

        凤霞背着家珍,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

        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

        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她在凤霞背上说:

        “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

        快到村口时,家珍说她好些了,要下来自己走,她说:

        “别吓着有庆了。”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她从凤霞背上下来,
        


        39楼2006-08-14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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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珍病后,凤霞更累了,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好在凤霞年

          纪轻,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

          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这孩子手摸着锄头

          柄,低着头说:

          “我学会了很多字。”

          我说:“好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

          “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

          “你还得好好学。”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他说:

          “我不想念书了。”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说:

          “不行。”

          其实让有庆退学,我也是想过的,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有庆不念书,家珍

          会觉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对有庆说:

          “你不好好念书,我就宰了你。”

          说过这话后,我有些后悔,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这孩子十二岁就这

          么懂事了,让我又高兴又难受,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

          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得该疼

          爱疼爱有庆了。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我挨

          个教室去看有庆。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我站在一个

          窗口看到了有庆,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这孩子不好好念书,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

          一个孩子头上扔。为了他念书,凤霞都送给过别人,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他嘻

          嘻哈哈跑到课堂上来玩了。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把担子一放,冲进教室对准有

          庆的脸就是一巴掌。有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吓得脸都白了,我说:

          “你气死我啦。”

          我大声一吼,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我又给他一巴掌,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

          这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

          “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不是乡下。”

          我说:“我是他爹。”

          我正在气头上,嗓门很大。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她尖着嗓子说: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国民党。”

          法西斯我不知道,国民党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骂我,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

          他摊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我说:

          “你才是国民党,我见过国民党,就像你这么骂人。”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没说话倒哭上了。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他

          们在外面将我围住,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我是一句都没听清。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

          我听到他们叫她校长,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家珍病

          后没让有庆退学的事全说了,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

          “让他回去吧。”

          我挑着担收走时,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在看我的热闹。这下我可

          把自己儿子得罪了,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我回到

          家里气还没消,把这事跟家珍说,家珍听完后埋怨我,她说:

          “你呀,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我听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丢了自己的脸不说,还丢了我儿子的脸。

          这天中午有庆放学回家,我叫了他一声,他理都不理我,放下书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

          他一声,他就站住了,家珍让他走过去。有庆走到他娘身边,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

          那个伤心啊。


          41楼2006-08-14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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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连载6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有庆死活不理我,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就是不和我说话。这孩子也不做错事,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过分,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好在有庆还小,又过了一阵子,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虽然我和他说话,他还是没答理,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他不那么记仇了,有时还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么久不和我说话,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

            食堂散伙以后,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日子越过越苦,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去买一头羊羔。羊是最养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再说也是为了有庆,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兴,说你快去买吧。当天下午,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上次在学校出丑,让我儿子丢脸。我再去,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我还没回头去看是谁,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脚,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他跑到跟前喘着气说:

            “爹,这羊是给我买的?”

            我笑着点点头,把绳子递给他说:

            “拿着。”

            有庆接过绳子,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后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说: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我说道:

            “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这孩子脑袋歪着,听了我的话,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里有了羊,有庆每天又要跑着去学校了,除了给羊割草,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到头来还跑出名堂来了。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我进城去卖菜,卖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要在城里跑上十圈。

            当时城里有中学了,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一起跑。

            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过了一会,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

            他们跑过去后,我才看到有庆,这小家伙光着脚丫,两只鞋拿在手里,呼哧呼哧跑来了,他只有一个人跑来。看到他跑在后面,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可旁边的人都在为他叫好,我就糊涂了,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这一来我更糊涂了,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

            我问身旁一个人:

            “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

            那人说:“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了几圈了。”

            我一听,他不是在说有庆吗?当时那个高兴啊,是说不出来的高兴。就是比有庆大四、五岁的孩子,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光着脚丫,鞋子拿在手里,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接着双手背到身后,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

            我心里高兴,朝他喊了一声:

            “有庆。”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庆一看到我,马上不自在了,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声说:

            “好儿子啊,你给爹争气啦。”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急忙四处看看,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
            


            42楼2006-08-14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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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有庆。”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

              “是老师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就对他挥挥手:

              “去吧,去吧。”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他按住有庆的脑袋,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那是高兴的。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他说:

              “是体育老师。”

              我说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又看了一会,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一堆给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没有我的。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这么分来分去,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

              过了几天,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有庆坐在门槛上,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他走后,我就把有庆叫过来,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对他说:

              “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我问他:

              “记住我的话了吗?”

              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还没黄的时候,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没出两天又阴了,又下上了雨。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雨水往上长,稻子就往下垂,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都说:

              “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他们说:

              “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一次县里,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

              “大伙放心吧,县长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连着几天的大热天,田里的稻子全烂了,一到晚上,*绱倒*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稻草也全烂光了。什么都没了,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那么过了三、两个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换些米回来,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

              家里人都有一、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那头羊还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全是有庆的功劳,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他心疼那头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着草,那声响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说:

              “它饿坏了。”

              我说:“有庆,爹有事要跟你说。”

              有庆答应一声,把身体转过来,我继续说:

              “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换些米回来,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我拍拍他的肩说:
              


              43楼2006-08-14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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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48楼2006-08-14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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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3 04: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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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

                  “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

                  “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49楼2006-08-14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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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

                    “是软骨病。”

                    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

                    “脉搏弱的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走到屋外,问他:

                    “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了,先是呜呜地哭,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的像样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

                    “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给家珍做坟。”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

                    “家珍想和有庆呆在一起,她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待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

                    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干活。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了,她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她。

                    这孩子拚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是给家珍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凤霞心里根本就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只好低下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

                    家珍说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

                    “福贵。”

                    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凤霞睡得好吗?’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

                    “凤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

                    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着是不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起床时,家珍还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没叫醒她,和凤霞喝了点粥下地去干活。那天收工早,我和凤霞回到家里时,我吓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己坐起来的。家珍看到我们进去,轻声说:

                    “福贵,我饿了,给我熬点粥。”

                    当时我傻站了很久,我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好起来了,家珍又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我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忘了凤霞听不到,对凤霞说:
                    


                    51楼2006-08-14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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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过了一阵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干些针线活了,照这样下去,家珍没准又能下床走路。

                      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到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凤霞可就苦了,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又服侍我们又要下地挣工分。过了几天,我看着凤霞实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说好多了,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都吃了一惊,说:

                      “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以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

                      春生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里。队长还没走到门口就喊上了:

                      “福贵,刘县长来看你啦。”

                      春生和队长一进屋,我对家珍说:

                      “是春生,春生来了。”

                      谁知道家珍一听是春生,眼泪马上掉了出来,她冲着春生喊:

                      “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队长急了,对家珍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刘县长说话。”

                      家珍可不管那么多,她哭着喊道:

                      “你把有庆还给我。”

                      春生摇了摇头,对家珍说:“我的一点心意。”

                      春生把钱递给家珍,家珍看都不看,冲着他喊:

                      “你走,你出去。”

                      队长跑到家珍跟前,挡住春生,说:

                      “家珍,你真糊涂,有庆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刘县长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钱,就递给我:

                      “福贵,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样子,我哪敢收钱。春生就把钱塞到我手里,家珍的怒火立刻冲着我来了,她喊道:

                      “你儿子就值两百块?”

                      我赶紧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那次被家珍赶走后,又来了两次,家珍死活不让他进门。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我送春生到村口,对他说:

                      “春生,你以后别来了。”

                      春生点点头,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几年没再来,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才又来了一次。

                      城里闹上了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满街都是人,每天都在打架,还有人被打死,村里人都不敢进城去了。村里比起城里来,太平多了,还跟先前一样,就是晚上睡觉睡不踏实,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总是在深更半夜里来,队长就站在晒场上拚命吹哨子,大伙听到哨子便赶紧爬起来,到晒场去听广播,队长在那里喊:

                      “都到晒场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要训话啦。”

                      我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我们都是听队长的,队长是听上面的。只要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想,怎么做。我和家珍最操心的还是凤霞,凤霞不小了,该给她找个婆家。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要不是她小时候得了那场病,说媒的早把我家门槛踏平了。我自己是力气越来越小,家珍的病看样子要全好是不可能了,我们这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可我们放心不下凤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老了谁会管她?

                      凤霞说起来又聋又哑,她也是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进来的,敲锣打鼓热闹一阵,到那时候凤霞握着锄头总要看得发呆,村里几个年轻人就对凤霞指指点点,笑话她。

                      村里王家三儿子娶亲时,都说新娘漂亮。那天新娘被迎进村里来时,穿着大红的棉袄,哧哧笑个不停。我在田里望去,新娘整个儿是个红人了,那脸蛋红扑扑特别顺眼。
                      


                      52楼2006-08-14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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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里干活的人全跑了过去,新郎从口袋里摸出飞马牌香烟,向年长的男人敬烟,几个年轻人在一旁喊: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

                        新郎嘻嘻笑着把烟藏回到口袋里,那几个年轻人冲上去抢,喊着:

                        “女人都娶到床上了,也不给根烟抽。”

                        新郎使劲捂住口袋,他们硬是掰开他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后一个人举着,别的人跟着跑上了一条田埂。

                        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围着新娘,嘻嘻哈哈肯定说了些难听的话,新娘低头直笑。女人到了出嫁的时候,是什么都看着舒服,什么都听着高兴。

                        凤霞在田里,一看到这种场景,又看呆了,两只眼睛连眨都没眨,锄头抱在怀里,一动不动。我站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心想她要看就让她多看看吧。凤霞命苦,她只有这么一点看看别人出嫁的福份。谁知道凤霞看着看着竟然走了上去。走到新娘旁边,痴痴笑着和她一起走过去。这下可把那几个年轻人笑坏了,我的凤霞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和新娘走在一起,新娘穿得又整齐又鲜艳,长得也好,和我凤霞一比,凤霞寒碜得实在是可怜。凤霞脸上没有脂粉,也红扑扑和新娘一样,她一直扭头看着新娘。

                        村里几个年轻人又笑又叫,说:

                        “凤霞想男人啦。”

                        这么说说我也就听进去了,谁知没一会儿工夫难听的话就出来了,有个人对新娘说:

                        “凤霞看中你的床了。”

                        凤霞在旁边一走,新娘笑不出来了,她是嫌弃凤霞。这时有人对新郎说:

                        “你小子太合算了,一娶娶一双,下面铺一个,上面盖一个。”

                        新郎听后嘿嘿地笑,新娘受不住了,也不管自己新出嫁该害羞一些,脖子一直就对新郎喊:

                        “你笑个屁。”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走上田埂对他们说:

                        “做人不能这样,要欺负人也不能欺负凤霞,你们就欺负我吧。”

                        说完我拉住凤霞就往家里走,凤霞是聪明人,一看到我的脸色,就知道刚才出了什么事,她低着头跟我往家走,走到家门口眼泪掉了下来。

                        后来我和家珍商量着怎么也得给凤霞找一个男人,我们都是要死在她前面的,我们死后有凤霞收作,凤霞老这样下去,死后连个收作的人都没有。可又有谁愿意娶女凤霞呢?

                        家珍说去求求队长,队长外面认识的人多,打听打听,没准还真有人要我们凤霞。

                        我就去跟队长说了,队长听后说:

                        “也是,凤霞也该出嫁了,只是好人家难找。”

                        我说:“哪怕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只要他想娶凤霞,我们都给。”

                        说完这话自己先心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回到家里,跟家珍一说,家珍也心疼上了。她坐床上半晌不说话,末了叹息一声,说: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没多久,队长给凤霞找着了一个男人。那天我在自留地上浇粪,队长走过来说:

                        “福贵,我给凤霞找着婆家了,是县城里的人,搬运工,挣钱很多。”

                        我一听条件这么好,不相信,觉得队长是在和我闹着玩,我说:

                        “队长,你别哄我了。”

                        队长说:“没哄你,他叫万二喜,是个偏头,脑袋靠着肩膀,怎么也起不来。”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赶紧说:

                        “你快让他来看看凤霞吧。”

                        队长一走,我扔了粪勺就往自己茅屋跑,没进门就喊:

                        “家珍,家珍。”

                        家珍坐在床上以为出了什么事,看着我眼睛都睁圆了,我说:

                        “凤霞有男人啦。”

                        家珍这才松了口气,说:

                        “你吓死我了。”

                        我说:“不缺腿,胳膊也全,还是城里人呢。”

                        说完我呜呜地哭了,家珍先是笑,看到我哭,眼泪也流了出来。高兴了一阵,家珍问: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

                        我说:“那男的是偏头。”

                        家珍这才有些放心。那晚上家珍让我把她过去的一些衣服拿出来,给凤霞做了件衣服,家珍说:

                        “凤霞总得打扮打扮,人家都要来相亲了。”

                        没出三天,万二喜来了,真是个偏头,他看我时把左边肩膀翘起来,又把肩膀向凤霞和家珍翘翘,凤霞一看到他这副模样,咧着嘴笑了。


                        53楼2006-08-14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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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

                          “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

                          “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

                          “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

                          十几双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

                          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55楼2006-08-14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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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

                            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

                            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56楼2006-08-14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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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23 03:5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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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57楼2006-08-14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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