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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2)
  四哥的这一番话,我在心中仔细过了一遭。这一遭,过得我万余年也不曾惴惴过的心十分惴惴。
  四哥说得不错,我虽一直想给黄晓明娶几位貌美的侧妃,可小辈的神仙们见多了,竟没觉得有一个配得上黄晓明的。
  若我当真是对黄晓明动了心……我赵薇这十四万余年是越活越回去了,竟会对个比我小九万岁,等闲该叫我一声老祖宗的小子默默动一回心。
  我立在空荡荡的楼中计较了半日,感叹了半日,嘘唏了半日,到底没耗出个结果来。
  今日这大半日的几顿折腾也煞费精神,虽心中仍惴惴着,依旧合衣到床上躺了一躺。却不想躺得也不安生。一闭眼,面前一派黑茫茫中便呈出黄晓明苍白的脸来。
  我在床榻上翻覆了半个多一个时辰,虽不晓得是不是对黄晓明动了心,可四哥那一番话让我琢磨明白过来,九重天上暂且还与我有着婚约的太子黄晓明,他在我心中占的位置是个不大一般的位置。
  我左思右想,觉得同黄晓明解除婚约这个事可以暂且先缓一缓,一切静观其变。他今下午那一通的莫名其妙,唔,想起来便令人头疼,也暂不与他计较了。今夜便先拿出上神的风度来,去他那处取结魄灯时,放下架子同他好好和解了。
  是夜,待我摸到黄晓明下榻的那处寝殿时,他正坐在院中一张石凳上饮酒。旁的石桌上摆了只东岭玉的酒壶,石桌下已横七竖八倒了好几个酒坛子,被一旁的珊瑚映着,焕出莹莹的绿光。昨日团子醉酒时,奈奈曾无限忧愁地感叹,说这小殿下的酒量正是替了他的父君,十分地浅。
  我从未与黄晓明大饮过,是以无从知晓他的酒量。见今他脚底下已摆了一二三四五五个酒坛子,执杯的手却仍旧稳当,如此看来,酒量并不算浅么。
  他见着我,愣了愣,左手抬起来揉了揉额角,随即起身道:“哦,你是来取结魄灯的。”起身时身体狠狠晃了一晃。我赶紧伸手去扶,却被他轻轻挡了,只淡淡道:“我没事。”
  西海水君劈给他住的这处寝殿甚宏伟,他坐的那处离殿中有百来十步路。
  他面上瞧不出来什么大动静,只一张脸比今日下午见的还白几分,衬着披散下来的漆黑的发丝,显得有些憔悴。待他转身向殿中走去,我便也在后头隔个三四步跟着。
  他在前头走得十分沉稳,仿佛方才那一晃是别人晃的,只是比往常慢了一些,时不时地会抬手揉揉额角。唔,看来还是醉了。连醉个酒也醉得不动声色的,同他那副性子倒也合衬。
  殿中没一个伺候的,我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抬头正对上他沉沉的目光。
  他一双眼睛长得十分凌厉漂亮,眼中一派深沉的黑,面上不笑时,这一双眼望人很显冷气,自然而然便带出几分九重天上的威仪。
  虽然我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可读人的目光一向并不怎么好手。但今日很邪行,我同他两两对望半晌,竟叫我透过冷气望出他目光中的几分颓废和怆然来。
  他将目光移向一旁,默了一会儿,翻手低念了两句什么。
  我楞楞地盯着他手中突然冒出来的一盏桐油灯,稀奇道:“这就是结魄灯?瞧着也忒寻常了些。”
  他将这一盏灯放到我的手中,神色平淡道:“置在叠雍的床头三日,让这灯燃上三日不灭,墨渊的魂便能结好了。这三日里,灯上的火焰须仔细呵护,万不能图便利就用仙气保着它。”
  那灯甫落在我掌中,一团熟悉的气泽迎面扑来,略略沾了些红尘味,不大像是仙气,倒像是凡人的气泽,我一向同凡人并没什么交情,这气泽却熟悉至斯,叫我愣了一愣。恍一听到他那个话,便只点头道:“自然是要仔细呵护,半分马虎不得的。”
  他默了一忽儿,道:“是我多虑了,照顾墨渊你一向很尽心尽责。”
  这结魄灯是天族的圣物,按理说应当由历届的天君供奉,九重天上那等板正的地方,这规矩自然不能说改就改。天君尚且健在,黄晓明也不过顶个太子的衔,结魄灯却在他的手中存着,叫我有些疑惑。天宫不像青丘,更不像大紫明宫,立的规矩很森严,一族的圣物向来并不大好外借。若我上天宫找天君借这圣物,已打好了将九重天欠青丘的债一笔勾消的算盘。此番黄晓明竟能这么容易将灯借给我,叫我有点感动,遂持着灯慷慨道:“你帮了我这样大一个忙,也不能叫你太吃亏,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同我说,若我能帮得上你的忙,也会尽力帮一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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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靠坐在对面椅子上,神情疲惫,微皱着眉头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他这神态看得我心中一抽。此前没得着四哥训诫,当我心中这么一抽时只觉莫名其妙。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刚受了四哥的点化,只往那不像样的方面迈上一步微微一探,心中已通透了七八分。这七八分的通透通得我甚悲摧。所幸仍旧有丝清明很长进地在垂死挣扎。
  我讪讪道:“真没什么想要的?没什么想要的我就先回去了。”
  他猛抬头, 望了我半晌,神情依然平淡,缓缓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至始至终不过一个你罢了。”
  今夜果然十分邪行,听得他面不改色的一番肉麻话,我竟并未觉得多么肉麻,反是心中一动,虽不够砰然,却也是一大动。待反应过来在这一大动后说了句什么话,我直欲一个嘴巴子将自己抽死。
  咳咳,我说的是:“你想与本上神一夜风流?”
  所幸待我反应过来时黄晓明他尚在茫然震惊之中,我面上一派火红,收拾了灯盏速速告退。脚还没跨出门槛,被他从后头一把搂住。
  我抬头望了回房梁,赵薇,你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黄晓明周身的酒气笼得我一阵阵犯晕,他搂我搂得十分紧,被他这样一搂,方才的躁动不安一概不见了,脑中只剩桃花般灿烂的烟霞,像是元神出了窍。保不准元神真出窍了,因为接下来我情不自禁又说了句欠抽的话。
  咳咳,我说的是:“在大门口忒不像样了些,还是去床榻上吧。”说了这个话后,我竟然还捏个诀,将自己变回了女身……
  直到被黄晓明打横抱到里间的床榻上,我也没琢磨明白怎么就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他今夜喝了许多酒,竟也能打横将我抱起来,走得还很稳当,我佩服他。
  我躺在榻上茫然了一阵,突然悟了。
  我一直纠结对黄晓明存的是个什么心,即便经了四哥的提点,大致明白了些,但因明白得太突然,仍旧十分纠结。但我看凡界的戏本子,讲到那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小姐佳人们多是做了这档事情才认清楚对书生才子们的真心。兴许做了这个事后,我便也能清清楚楚,一眼看透对黄晓明存的心思了?
  他俯身压下来时,一头漆黑的发丝铺开,挨得我的脸有些痒。既然我已经顿悟,自然不再扭捏,半撑着身子去剥他的衣裳,他一双眼睛深深望着我,眼中闪了闪,却又归于暗淡。我被他这么一望,望得手中一顿,心中一紧。他将我拽着他腰带的手拿开,微微笑了一笑。脑中恍惚闪过一个影子,似浮云一般影影绰绰,仿佛是一张青竹的床榻,他额上微有汗滴,靠着我的耳畔低声说:“会有些疼,但是不要怕。”可我活到这么大把的年纪,什么床都躺过,确然是没躺过青竹做的床榻的。那下方的女子面容我看不真切,似一团雾笼了,只瞧得出约莫一个轮廓,可那细细的抽气声,我在一旁茫然一听,却委实跟我没两样。我一张老脸腾地红个干净,这这这,这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对黄晓明的心思竟已经,已经龌龊到了这个地步了?
  我哀伤地回神,预备摸着心口唏嘘两声,这一摸不打紧,我低了眼皮一看,娘嗳,我那一身原本穿得稳稳当当的衣裳哪里去了?
  他仍俯在我的上方,眼中一团火烧得十分热烈,面上却淡淡地:“你这衣裳实在难脱,我便使了个术。”
  我扑哧一笑道:“你该不是忍不住了吧。”
  殿中夜明珠十分柔和,透过幕帐铺在他白色的肌肤上,这肤色有些像狐狸洞中我常用的茶杯,倒也并不娘娘腔腔,肌理甚分明,从胸膛到腰腹还划了枚极深的刀痕,看着十分英气。唔,黄晓明有一副好身材。
  他沉声到我耳边道:“你说得不错,我忍不住了。”
  半夜醒过来时,脑子里全是浆糊。那夜明珠的光辉大约是被黄晓明使了个术法遮掩住了。我被他搂在怀中,紧紧靠着他的胸膛,脸就贴着他胸膛处的那枚伤痕。
  回想昨夜,只还记得头顶上起伏的幕帐,我被他折腾得模糊入睡之时,似乎他还说了句:“若我这一生还能完完整整得到你一次,便也只今夜了,即便你是为了结魄灯,为了墨渊,我也没什么遗憾了。”那话我听得不真切,近日脑子里又经常冒出来些莫名的东西,便也不大清楚是不是又是我的幻觉。  即便我同他做了这件事,遗憾的是,却也没像那些戏本子中的小姐佳人一般,灵光乍现茅塞顿开。这令我头一回觉得,凡界的那些个戏本子大约较不得真。


2025-09-14 23:4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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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3)
  黄晓明睡得很沉,我这陡然一醒,却再睡不着了,抚着他胸前这一枚刀痕,忽地想起一则传闻来。
  传闻说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鲛人族发兵叛乱,想自立门户。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书向九重天求救,天君便着了黄晓明领兵去收伏,不料鲛人凶猛,黄晓明差点葬身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对这些事知之甚少,至今仍清楚记得这桩传闻,乃是因我大睡醒来之后,四哥在狐狸洞中反复提了许多次,边提说边表情痛苦地扼腕:“你说南海那一堆鲛人好端端地去叛什么乱啊,近些年这些小辈的神仙们越发长得不像样了些,好不容易一个鲛人族还略略打眼,此番却落得个灭族的下场。不过能将九重天上那位年轻有为的太子逼得差点成灰飞,他们灭族也灭得不算冤枉。”
  我的四哥白真是个话唠,不过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时也能听得几遭黄晓明赫赫的威名。据说四海八荒近两三万年的战事,只要是黄晓明领的阵,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鲛人的这一场恶战,他却失势得这样,令四哥讶然得很。
  我正默默地想着这一桩旧事,头顶上黄晓明却不知何时醒了,低声道:“不累么?怎的还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太能藏疑问,抚着他胸前这一道扎眼的伤痕,顿了一顿,还是问了出来。
  他搂着我的手臂一僵,声音幽幽地飘过来,道:“那一场战事不提也罢,他们被灭了族,我也没能得到想要的,算是个两败俱伤。”
  我哂然一笑:“你差点身葬南海,能捡回一条小命算不错了,还想得些什么好处?”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凭他们那样,也想伤得了我。”
  我脑中轰然一响:“放,放水?你是故意,故意找死?”
  他紧了紧抱住我的手臂:“不过做个套诓天君罢了。”
  我了然道:“哦,原是诈死。”遂讶然道:“放着天族太子不做,你诈死做什么?”
  他却顿了许久也未答话,正当我疑心他已睡着时,头顶上却传来他涩然的一个声音:“我这一生,从未羡慕过任何人,却很羡慕我的二叔桑籍。”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却喝了四五坛子酒,此前能保持灵台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来是酒意尚未发散出来。酱香的酒向来有这个毛病,睡到后半夜才口渴上头。他平素最是话少,说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却闲扯了许多,大约是喝下的几坛子酒终于上了头。
  他闲扯的这几句,无意间便爆出一个惊天的八卦,正是关乎桑籍同少辛私奔的,令我听得兴致勃发。但他酒意上了头,说出来的话虽每句都是一个条理,但难免有时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怀中,一边津津有味地听,一边举一反三地琢磨,总算听得八分明白。
  我只道当年桑籍拐到少辛后当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将这桩事闹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间全晓得,丢了我们青丘的脸面,惹怒了我的父母双亲并几个哥哥。却不想此间竟还有诸多的转折。
  说桑籍对少辛用情很深,将她带到九天之上后,恩宠甚隆重。
  桑籍一向得天君宠爱,自以为凭借对少辛的一腔深情,便能换得天君垂怜,成全他与少辛。可他对少辛这一番昭昭的情意却惹来了大祸事,天君非但没成全他们这一对鸳鸯,反觉得自己这二儿子竟对一条小巴蛇动了真心,十分不好,若因此而令我这青丘神女嫁过去受委屈,于他们龙族和我们九尾白狐族交好的情谊更没半点的好处。可叹彼时天君并不晓得他那二儿子胆子忒肥,已将一纸退婚书留在了狐狸洞,还想着为了两族的情谊,要将他这二儿子惹出来的丑事遮着掩着。于是,因着桑籍的宠爱在九重天上风光了好几日的少辛,终归在一个乾坤朗朗的午后,被天君寻了个错处推进了锁妖塔。
  桑籍听得这个消息深受刺激,跑去天君寝殿前跪了两日。两日里跪得膝盖铁青,也不过得着天君一句话,说这小巴蛇不过一介不入流的小妖精,却胆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说,却还胆敢在九天之上的清净地兴风作浪,依着天宫的规矩,定要毁尽她一身的修为,将其贬下凡间,且永世不能得道高升。左右桑籍不过一个皇子,天君的威仪在上头压着,他想尽办法也无力救出少辛来,万念俱灰之时只能以命相胁,同他老子叫板道,若天君定要这么罚少辛,令他同少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性命来,只同少辛同归于尽,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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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籍的这一番叫板绝望又悲摧,令九重天上闻者流泪听者伤心。可天君果然是天君,做天族的头儿做得很有手段,只一句话就叫桑籍崩溃了。
  这句话说的是,你要死我拦不住你,可那一条小小巴蛇的生死我倒还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毁你的元神,待你死了后,我自有办法折腾这条小巴蛇。
  这话虽说得没风度,却十分管用。桑籍一筹莫展,却也不再闹着同少辛殉情了,只颓在他的宫中。天君见桑籍终于消停了,十分满意。对他们这一对苦命鸳鸯也便没再费多少的精神。一不留神,却叫假意颓在宫中的桑籍钻了空子,闯了锁妖塔,救出了少辛。并趁着四海八荒的神仙们上朝之时,闯进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将这桩事闹得天上地下人尽皆知。这便有了折颜同我父母双亲上九重天讨说法。
  若这桩事没闹得这样大,天君悄悄把少辛结果了也没人来说闲话。偏这事就闹到了这样大,偏少辛除了在天宫中有些恃宠而骄,也没出什么妖蛾子,天君无法,只得放了少辛,流放了桑籍,却也成全了他两个这一段苦涩的情。
  黄晓明道:“桑籍求仁得仁,过程虽坎坷了些,结果却终归圆满。那时天君虽宠爱他,却并未表示要立他为太子,没了太子这个身份的束缚,他脱身倒也脱得洒脱。”
  我抱着他的手臂打了个呵欠,随口问道:“你呢?”
  他顿了一顿,道:“我?我出生时房梁上盘旋了七十二只五彩鸟,东方烟霞三年长明不灭,听说这正是,正是墨渊当年出生时才享过的尊荣。我出生时便被定的是太子,天君说我是旷古绝今也没有的天定的太子,只等五万岁年满行礼。我从小便晓得,将来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赵薇。”
  不想他出生得这般轰轰烈烈,我由衷赞叹道:“真是不错。”
  他却默了一默,半晌,将我搂得更紧一些,缓缓道:“我爱上的女子若不是青丘的赵薇,便只能诓天上一众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飞湮灭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寻一个处所,才能保这段情得个善终。”
  这一顿闲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赞叹了把他的运气:“所幸你爱上的正是我青丘赵薇。”将云被往上拉了拉,在他怀中取了个舒坦姿态,安然睡了。
  将入睡未入睡之际,忽听他道:“若有谁曾夺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视物,薇薇,你能原谅这个人么?”
  他这话问得甚没道理,我打了个哈欠敷衍:“这天上地下的,怕是没哪个敢来拿我的眼睛罢。”
  他默了许久,又是在我将入睡未入睡之际,道:“若这个人,是我呢?”
  我摸了摸好端端长在身上的眼睛,不晓得他又是遭了什么魔风,只抱着他的手臂再打一个呵欠敷衍道:“那咱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
  他紧贴着我的胸膛一颤,半晌,更紧地搂了搂我,道:“好好睡吧。”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梦中,却晓得自己是在做梦。
  梦境中,我立在一棵桃花灼灼的山头上,花事正盛,起伏绵延得比折颜的十里桃林毫不逊色。灼灼桃花深处,座着一顶结实的茅棚。四周偶尔两声脆生生的鸟叫。
  我几步走过去推开茅棚,见着一面寒碜的破铜镜旁,一个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镜前的玄衣男子梳头。他两个一概背对着我。铜镜中影影绰绰映出一双人影来,却仿佛笼在密布的浓云里头,看不真切。
  坐着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处,就只我们两个,也没有青山绿水,不知你住得惯否。”
  立着的女子道:“能种桃树么?能种桃树就成。木头可以拿来盖房子,桃子也可以拿来裹腹。唔,可这山上不是挺好么,前些日子你也才将屋子修葺了,我们为什么要搬去别处?”
  坐着的男子周身上下缭绕一股仙气,是个神仙。立着的女子却平凡得很,是个凡人。他们这一对声音,我听着十分耳熟。然因终归是在梦中,难免有些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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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男子默了一会儿,道:“那处的土同我们这座山的有些不同,大约种不好桃花。唔,既然你想种,那我们便试试罢。”
  背后的女子亦默了一会儿,却忽然俯身下去抱住那男子的肩膀。男子回头过来,瞧了这女子半晌,两人便亲在一处了。我仍辨不清他们的模样。
  他两个亲得难分难解,我因执着于弄清楚他们的相貌,加之晓得是在做梦,便也没特特回避,只睁大了一双眼睛,直见得这一对鸳鸯青天白日地亲到床榻上。
  弄不清这两人长得什么模样,叫我心中十分难受,早年时我春宫图也瞧了不少,这一幕活春宫自然不在话下,正打算默默地、隐忍地继续瞧下去,周围的景致却瞬时全变了。
  我在心中暗暗赞叹一声,果然是在做梦。
  这变换的景致正是在桃林的入口,玄衣的男子对着素衣裳的女子切切道:“万不可走出这山头半步,你如今正怀着我的孩子,很容易便叫我家中人发现,倘若被他们发现,事情就不太妙了。这桩事办完我立刻回来,唔,对了,我已想出法子来能在那处种桃树了。”话毕又从袖袋中取出一面铜镜放到女子手中:“你要是觉得孤单,便对着这面镜子叫我的名字,我若不忙便陪你说话。你却切记不可走出桃林,踏出这山头半步。”女子点头称是。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才低声一叹:“本是拜了东荒大泽成了亲的,却不将我领回去见家人,像个小老婆似的,哎,怀胎后还需得左右躲藏着,这也太摧残人了,算什么事呢。”摇了摇头进屋了。
  我亦摇了一摇头。
  看得出他们这是段仙凡恋,自古以来神仙和凡人相恋就没几个得着好结果的。当年天吴爱上一个凡人,为了改这凡人的寿数,让这凡人同他相守到海枯石烂,吃过很大的苦头,差点陪尽一身的仙元,经墨渊的一番点化才终于悟了。饶是如此,也因当年为这一段情伤了仙根,远古神袛应劫时才没能躲得过去,白白送了性命。
  那女子恍一进屋,我跟前的场景便又换了个模样。仍是这一片桃花林,只是桃花凋了大半,枝枝桠桠的,映着半空中一轮残月,瞧得人挺伤情。素衣裳的女子捧着铜镜一声声唤着什么,只见得模糊难辨的五官中,一张嘴开开合合,声音却一星半点儿也听不真切。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冲。我心上一颤,竟忘了自己是在梦中,赶忙跟过去出声提点:“你相公不是让你莫出桃林么?”她却并未听到我这个劝,自顾自依旧往外奔。
  这桃花林外百来十步处加了道厚实的仙障,挡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话下,那女子蹿得忒猛,半点不含糊,过那仙障却丝毫未被拦一拦,咻地就溜过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两道闪电来。我一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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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4)
  我醒过来时,晨光大照。房中空无人影,只留那盏结魄灯规规矩矩置在床头。
  亏得床上一顶青幕帐的提点,叫我晓得现下睡的不是黄晓明的床,而是青楼中自己的床。唔,黄晓明办事果然稳重。
  两个绿油油的青衣小仙娥过来服侍我收拾。其实也没甚可收拾的,我周身上下都很清爽,想来黄晓明早收拾过了。
  今早我醒过来,见着这照进房中的大片晨光,这大片晨光中的满眼油绿,心中前所未有的明白透彻,又悟了。
  有一个戏文段子是这么说的,说一个官家的小姐回乡探亲,路遇强人,要被这强人强上山头做压寨夫人。我其实很激赏这个强人,他一对宣花斧耍得很精彩,比那动不动就是子曰子曰的酸书生们不知强过几重山去了。但这个官家的小姐却贞洁,很瞧不上耍斧头的强人,宁死不屈。但就是这么个贞洁不屈的良家小姐,在下一个段子里却跟翻墙的书生钻了芙蓉帐,有了私情。可见那些佳人小姐们也不是随便和哪个人都能钻芙蓉帐的。他们并不是做了这件事才茅塞顿开。在做这个事情前,想必她们已对各自的书生存了难言的心。
  昨夜我同黄晓明做这件事,算来也是我引他在先。除了初初有些痛楚,到后来,我也觉得情这个东西很有趣味。他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很圆满。
  如今看来,正同四哥所说,本上神我,跨越年龄的鸿沟,瞧上黄晓明了。
  情这个东西,果然不是你想不沾,就可以沾不上的。
  唔,幸亏此前我觉得四海八荒没一个准婚配的女神仙能够得上做黄晓明的侧妃。
  既然我同黄晓明两情相悦了,婚自然不能退。
  我预备用完早膳后,趁着去扶英殿点结魄灯前,到黄晓明殿中瞧瞧他,顺便同他提一提,他愿意不愿意为了我,做个继任时不能立天后的天君。
  唔,我觉得他自然该是愿意的。
  我春风得意地用过早膳,春风得意地路过扶英殿,春风得意地一路来到黄晓明的寝殿。
  大约泰及否来,我吃了个闭门羹。守在殿前的两个小仙娥道:“君上今日大早已回天宫了。”
  黄晓明当太子当得不易,每日都有诸多文书待批。他这么匆匆地来西海一趟,又匆匆地回去,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体谅他是个称职的太子,与那两个小仙娥道了声谢,颓废地踱回扶英殿。
  扶英殿中,施术使叠雍睡着后,我谨慎地点燃结魄灯。
  结魄灯在叠雍床头燃了三日,我在叠雍床头守了三日。水君的夫人每日都要着些仆婢来殿门前探头探脑一番,生怕我将他这儿子弄死了。所幸一一被拦在门口的几个水君心腹挡了回去。
  殿中一众的小仙娥也是如临大敌,平日里据说都是争着抢着服侍叠雍,此番却没一个敢近床头三尺,连走个路都是轻手轻脚,生怕动静一大就把结魄灯上的火苗子惊熄了。
  坐在床边上看叠雍睡觉确实没什么趣味,那结魄灯燃出的一些气泽令我极恍惚,便令候在一侧的小仙娥端了些坚果过来,剥剥核桃瓜子,稳稳心神。
  三日守下来,叠雍床前积了不少瓜子壳,我也熬得一双眼通红,且因一直盯着结魄灯,一闭眼,跟前就是一簇突突跳动的火苗。
  叠雍睡的这三日,睡得神清气爽,醒来后精神头十足。他自觉六百多年来精神头从未像今日这般足过,激动不能自已,吵着要去西海上头游一游,见一见久违了六百多年没再见过的景致。幸而他还通几分人情,晓得我这三天受苦了,没拉着我一同去。
  墨渊的魂算是结好了,接下来便该筹备筹备去东海的瀛洲取神芝草。别的倒没什么可筹备的,体力却实在需积攒些。我一路回到青楼,嘱咐小仙娥们紧闭大门,想了想再在房中加一道仙障,扑到床榻上便开始大睡。
  这一睡竟睡了五六日。
  待我睡醒后收了仙障,正打算去见见西海水君,向他告一个假,甫打开房门,两个跪在门前的仙娥却将我吓了一跳。这两个仙娥看来跪了不少时辰,见着出门的我,面上虽呆着,口中已麻利道:“仙君可算醒了,折颜上神已在底下大厅里候了仙君整整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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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盯着我瞧了一会儿,微皱眉道:“ 你不是在西海照看西海的大皇子么,这么三更半夜急匆匆到我房中来,莫不是叠雍出什么事了?”他这个皱眉的样子,还是受看。
  我干干笑了两声,从容道:“叠雍没什么,我下去将西海的事了结了,想起你手上受的伤,怕端个茶倒个水的不太稳便,就上来照看照看你。”
  黄晓明他既费了心思瞒住我,不想叫我担心,为了使他放心,我觉得还是继续装作不知情的好。
  他更莫测地瞧了我一会儿,却微微一笑,往床榻外侧移了移,道:“薇薇,过来。”
  他声音压得沉沉的,我耳根子红了一红,干咳道:“不好罢,我去团子那处同他挤挤算了,你好生安歇,明日我再过来瞧你。”便转身溜了。没溜出黄晓明的房,殿中蓦地又黑下来。我脚一个没收住,顺理成章地又带倒张凳子。
  黄晓明在背后抱住了我。他道:“如今我只能用这一只手抱着你,你若不愿意,可以挣开。”
  阿娘从前教导我该如何为人的媳妇时,讲到夫妻两个的闺房之事,特别指出了这一桩。她说女孩儿家初为人妇时,遇到夫君的求欢,按着传统需得柔弱地推一推,方显得女儿家的珍贵矜持。
  我觉得方才我那干干的一咳,何其柔弱地表达了我的推拒之意。但显见得黄晓明并没太当一回事。可叹阿娘当初却没教我若那初为人妇的女子的夫君不接受她柔弱的推拒,这个女子又该怎么做才能仍然显得珍贵矜持。
  黄晓明那垂下来的发丝拂得我耳根发痒,我纠结了一阵,默默转过来抱着他道:“我就只占你半个床位,成不?”
  他咳了一声,笑道:“你这个身量,大约还占不了我的半个床位。”
  我讪讪地推开他,摸到床榻边上,想了想还是宽了衣,挑开一个被角缩了进去。我缩在床角里头,将云被往身上裹了裹,待黄晓明上得榻来,又往里头缩了缩。他一把捞过我,将我身上的云被三下五除二利索剥开,扯出一个被角来,往他那边拉了拉。但这床云被长得忒小了,他那么一拉又一拉,我眼见着盖在我身上的云被被他一拉一拉的全拉没了。虽是七月仲夏夜,九重天上却仍凉幽幽的,我又宽了外袍,若这么睡一夜,明日便定然不是我照看黄晓明,该换着他来照看我了。
  面子这个东西其实也没怎的,我往他身旁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他往床沿翻了个身,我再挪了一挪。我这连着都挪了三挪,却连个云被的被角也没沾着。只得再接再厉地继续挪了一挪,他翻了个身回来,我这一挪正好挪进他的怀中。他用左手一把搂过我,道:“你今夜是安生躺在我怀里盖着被子睡,还是屈在墙角不盖被子睡?”
  我愣了一愣,道:“我们两个可以一同屈在墙角盖着被子睡。”我觉得我说这个话的时候,脑子是没转的。
  他搂着我低低一笑,道:“这个主意不错。”
  这一夜,我们就抱得跟一对比翼鸟似的,全挤在墙角睡了。
  虽然挤是挤了点,但我靠着黄晓明的胸膛,睡得很安稳。模糊中似乎听得他在说,你都知道了罢,你这性子果然还同往常一般,半点欠不得他人的人情。他说得不错,我确然一向不喜欠人的人情,遂在睡梦中含糊地应了他两句。但因我见着他放下了一半的心,稍睡得有些沉,便也记不得应了他些什么。
  半夜里,恍惚听得他咳了一声,我一惊。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帮我掖好被角,急急推开殿门出去了。我凝了凝神,听得殿外一连串咳嗽声,压得忒低,若不是我们狐狸耳朵尖,我又特地凝了神,大约也听不到他这个声儿。我摸着身旁他方才躺过的地方,悲从中来。
  他在外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我装睡装得很成功,他扯开被子躺下时,一丝儿也没发觉我醒着。我隐约闻到些淡淡的血腥气,靠着他,估摸着他已睡着时又往他怀中钻了钻,伸出手来抱住他,悲啊悲的,渐渐也睡着了。第二日醒来,他从头到脚却瞧不出一丝病模样,我几乎疑心是昨日大悲大喜大忧大虑的,夜里入睡魔怔,做了一场梦。
  但我晓得,那并不是梦。
  我一边陪着黄晓明,一边有些想念团子。但听闻近日灵山上开法会,佛祖登坛说法,教化众生,团子被成玉元君带去凑热闹了。
  我担心西天佛味儿过重,团子这么小小的,将他闷着。黄晓明不以为然,道:“他去西天不过为的是吃灵山上出的果蔗,况且有成玉守着,坛下的神仙们都闷得睡着了,他也不会闷着。”我想了想,觉得很是。
  黄晓明的气色仍不大好。折颜说他的右胳膊全不能用,我每每瞧着都很窝心,但他却毫不在意。因他受伤这个事上到一品九天真皇,下到九品仙人,各个品第的皆略有耳闻,也就没几个人敢拿鸡毛蒜皮的事来叨扰于他,于是乎他悠闲得很。
  我担忧黄晓明的伤,想住得隔他近些。一揽芳华离紫宸殿有些远,不若庆云殿近便,且那又是黄晓明他先夫人住过的,我便暂且歇在了团子的庆云殿。他们天宫大约没这个规矩,但体谅我是从青丘这等乡野地方来的,仍旧和善地在庆云殿中替我收拾了张床榻。
  初初几日,我每日都一大早地从床上爬起来,冒着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摸进黄晓明的紫宸殿,帮他穿衣,陪他一道用膳。因我几万年都没在这个点上起来过了,偶尔便会打几个没睡醒的呵欠。
  后头就有一天,我将将费神地把自己从睡梦里头捞起来,预备迷糊地赶去紫宸殿,恍一睁眼,却见着黄晓明他半躺在我身旁看书。
  我的头枕着他动不得的右手,他左手握着一卷行军作战的阵法图,见我醒来,翻着书页道了句:“天还没亮,再睡睡罢,到时辰我叫你。”  说来惭愧,自此,我便不用每日大早地摸去他殿中,都是他大早来团子的殿中,早膳便也理所应当从紫宸殿移到了庆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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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3)
  从前在青丘的时候,一大早被黄晓明拖着散步,围着狐狸洞近旁的水潭竹林走几圈,多是他问我午饭想用些什么,我们就这个事来来回回磋商一番,路过迷谷的茅棚时,就顺道叫迷谷去弄些新鲜的食材。
  近来在天上,膳食不用黄晓明操心,他便又另外养出个兴趣,爱好在散步的时候听我讲讲头天看的话本子。我翻这些闲书一向只打发个时间,往往一本翻完了,到头来却连书生小姐的名都记不全,只约略晓得是个甚么故事。
  但黄晓明既有这个兴趣,我再翻这些书便分外上心些,好第二天讲给他听。几日下来,觉得在说书一途上,本上神颇有天分。
  七月十七,灵山上的法会毕。算起来团子也该回天宫了。
  七月十七的夜里,凉风习习,月亮上的桂花开得早,桂花味儿一路飘上九重天。
  我同黄晓明坐在瑶池旁的一顶亭子里,亭子上头打了几个灯笼,石头做的桌子上放了盏桐油灯。黄晓明左手握着笔,在灯下绘一副阵法图。
  当初我拜师昆仑虚,跟着墨渊学艺时,阵法这门课业经受两万年的考验,甚荣幸地超过了道法课佛法课,在诸多我深恶的课业中排了个第一。我一见着阵法图,不仅头痛,全身都痛。于是只在旁欣赏了会儿黄晓明握笔的手指,便歪在一张美人靠上闭目养神去了。
  方一闭眼,就听到远处传来团子清越的童声,娘亲娘亲地唤我。
  我起身一看,果真是团子。
  他着了件碧莹莹的小衫子,一双小手拽着个布套子抗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着挺沉的。他抗着这个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黄晓明停了笔,走到亭子的台阶旁瞧他,我也下了美人靠踱过去瞧他。他在百来十步外又喊了声娘亲,我应着。他放低肥肥的小身子慢慢蹲下来,将抗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卸到地上,抬起小手边擦脸上的汗边嚷着:“娘亲,娘亲,阿离给你带了灵山上的果蔗哦,是阿离亲自砍下来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离都是挑的最大最壮的砍下来的,嘿嘿嘿嘿……”嘿完了转身握着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着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们这方挪。
  我本想过去帮一帮忙,被黄晓明拦住道:“让他一个人拖过来。”
  我一颗心尽放在团子身上了,没留神一丛叫不上名字的花丛后头突然闪出个人影来。这个人影手中也提着一只布套子,却比团子拖的那一只小上许多。
  他两三步赶到我们跟前,灯笼柔柔的光晕底下,一张挺标志的小白脸呆了一呆。
  团子在后头嚷:“成玉成玉,那个就是我的娘亲,你看,我娘亲她是不是很漂亮?”
  唔,原来这个标志的小白脸就是那位十分擅长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的成玉元君。
  成玉元君木愣愣望着我,望了半天,伸出手来捏了捏自个儿的大腿,痛得呲了呲牙,呲牙的这个空隙中,他憋出几个字来:“君上,小仙可以摸一摸娘娘么?”
  黄晓明咳了一声。我惊了。
  这成玉虽宽袍广袖,一身男子的装束,他说话的声调儿却柔柔软软的,胸前也波涛汹涌,忒有起伏,一星半点儿也瞧不出是个男子。依本上神女扮男装许多年扮出来的英明之见,唔,这成玉元君原是个女元君。
  黄晓明尚没说什么,团子便蹭蹭蹭跑过来,挡在我的跟前,昂头道:“你这个见到新奇东西就想摸一摸的癖性还没被三爷爷根治过来么,我娘亲是我父君的,只有我父君可以摸,你摸什么摸?”
  黄晓明轻笑了一声,我抬眼望了回亭子上挂的灯笼。
  成玉脸绿了绿,委屈道:“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着一位女上神。摸一摸都不成么?”
  团子道:“哼。”
  成玉继续委屈道:“我就只摸一下,只一下,都不成么?”
  团子继续道:“哼。”
  成玉从袖子里摸出块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年纪轻轻的,平白无故被提上天庭做了神仙,时时受三殿下的累,这么多年过得凄凄凉凉,也没个盼头,平生的愿望就是见到一位女上神时,能够摸一摸,这样一个小小的念想也无法圆满,司命对我忒残酷了。”



2025-09-14 23:3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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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幅悲摧模样,真真如丧考妣。我脑子转得飞快,估摸她口中的三殿下,团子口中的三爷爷,正是桑籍的弟弟,黄晓明的三叔连宋君。
  团子张了张嘴,望了望我,又望了望他的父君,挣扎了半日,终于道:“好吧,你摸吧,不过只准摸一下哦。”
  黄晓明瞟了成玉一眼,重回到石桌跟前绘他的图,提笔前轻飘飘道:“当着我的面调戏我老婆,诓我儿子,成玉你近日越发出息了嘛。”
  成玉喜滋滋抬起的手连我衣角边边也没沾上一分,老实巴交地垂下去了。
  团子将那沉沉的布套子一路拖进亭子,像模像样地解开,果然是斩成段的果蔗。他挑出来一段尤其肥壮的递给我,再挑出一段差不多肥壮的递给他父君。但黄晓明左手握着笔,右手又坏着,便没法来接。
  团子蹭过去,踮起脚尖来抱着他父君那没知觉的右手,皱着鼻子啪嗒掉下来两颗泪,氤着哭声道:“父君的手还没好么,父君什么时候能再抱一抱阿离啊。”
  我鼻头酸了一酸。折颜说他的手万儿八千年地再也好不了了,他瞒着团子,瞒着我,该怎么便怎么,自己也并不大看重。我为了配合他演这一场戏,便只得陪着他不看重。但我心里头其实很介怀这个事。可木已成舟,再伤怀也无济于事,我在心头便暗暗有了个计较,从今往后,我便是他的右手。
  黄晓明放下笔头来,单手抱起团子,道:“我一只手照样抱得起你,男孩子动不动就落泪,成什么体统。”眼风里扫到我,似笑非笑道:“我虽然一向觉得美人含愁别有风味,你这愁含得,唔,却委实苦了些。我前日已觉得这条胳膊很有些知觉,你莫担心。”
  我在心中叹了一叹,面上做出欢喜神色来,道:“我自然晓得你这胳膊不久便能痊愈,却不知痊愈后能不能同往常一般灵活。你描得一手好丹青,若因此而做不了画,往后我同团子描个像,还须得去劳烦旁人,就忒不方便了。”
  他低头笑了声,放下团子道:“我左手一向比右手灵便些,即便右手好不了也没大碍。不然,现在立刻给你描一副?”
  我张了张嘴巴。不愧是天君老儿选出来继他位的人,除了打打杀杀的,他竟还有这个本事。
  一直老实巴交颓在一旁的成玉立刻精神地凑过来,道:“娘娘风采卓然,等闲的画师都不敢落笔的,怕也只有君上能将娘娘的仙姿绘出来,小仙这就去给君上取笔墨画案。”
  这成玉忒会说话,忒能哄人开心,这一句话说得我分外受用,遂抬了抬手,准了。
  成玉来去一阵风地架了笔墨纸砚并笔洗画案回来,我按着黄晓明的意思抱着团子歪在美人靠上,见成玉闲在一旁无事,便和善地招她过来,落坐在我旁边,让黄晓明顺便将她也画一画。
  团子靠在我怀中一扭一扭的。
  黄晓明微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落笔时却朝我淡淡一笑,他这一笑映着身后黛黑的天幕,柔柔的烛光,仿若三千世界齐放光彩,我心中一荡,热意沿着耳根一路铺开。
  即便右手丝毫不能动弹,他用墨敷色的姿态也无一不潇洒漂亮。唔,我觉得我选夫君的眼光真不错。
  这幅图绘完时,我并未觉着用了多少时辰,团子却已靠在我怀中睡着了。成玉凑过去看,敢言不敢怒,哭丧道:“小仙坐了这么许久,君上圣明,好歹也画小仙一片衣角啊。”
  我抱着团子亦凑过去看。
  黄晓明左手绘出来的画,比他的右手果然丝毫不差。倘若让二哥晓得他这个大才,定要引他为知己。
  我一动一挪,闹得团子醒了,眨巴眨巴眼睛就从我膝盖上溜下去。他瞧着这画,哇哇了两声,道:“成玉,怎么这上头没有你。”
  成玉哀怨地瞟了他一眼。
  我见成玉这模样怪可怜的,挨了挨她的肩头,安抚道:“黄晓明他近日体力有些不济,一只手画这么些时候也该累了,你多体谅。”
  成玉右手拢在嘴前咳了两声:“体、体力不济?”
  黄晓明往笔洗里头扔笔的动作顿了顿,我眼见着一枚白玉雕花的紫毫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咳咳,说错话了。
  团子很傻很天真地望着成玉,糯着嗓音道:“体力不济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父君他虽然抱得起阿离却抱不起娘亲?”
  我呵呵干笑了两声,往后头退了一步。那一步还未退得踏实,猛然天地就掉了个个儿。待我回过神来,人已经被黄晓明扛上了肩头。
  我震惊了。
  他轻飘飘对着成玉吩咐道:“将这桌上的收拾了,你便送阿离回他殿中歇着。”  成玉拢着袖子道了声是,团子一双小手蒙着眼睛,对着他直嚷采花贼采花贼。成玉心虚地探手过去捂团子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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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番纠缠纠缠得我十分情动,却不晓得他这个前戏要做到几时,待他舌头从我口中退出来时,便不由得催促道:“你……你快些……”话一出口,那黏糊糯软的声调儿将我吓了一跳。
  他愣了愣,遂笑道:“我的手不大稳便,薇薇,你上来些。”
  他这个沉沉的声音实在好听,我被灌得五迷三道的,脑子里像搅着一锅米糊糊,就顺着他的话,上来些了。
  他挺身进来时,我抱着他的手没控制住力道,指甲向皮肉里一掐,他闷哼了声,凑在我的耳边低喘道:“明日要给你修修指甲。”
  从前在凡界摆摊子算命,生意清淡的时候,我除了看看话本子,时不时也会捞两本正经书来瞧瞧。有本挺正经的书里提到“发乎情,止乎礼”,说情爱这个事可以于情理之中发生,但须得因道德礼仪而终止。与我一同摆摊子的十师兄觉得,提出这个说法的凡人大约是个神经病。我甚赞同他。本上神十万八千年地也难得有朵像样的桃花,若还要时时地地克制自己,就忒自虐了。
  事后我靠在黄晓明的怀中,他侧身把玩着我的头发,不知在想些什么。我觉得脑子里那一锅米糊糊还没缓过劲来,仍旧糊着。
  糊了好一会儿,迷迷蒙蒙的,猛然却想起件大事。
  阿弥陀佛,四哥说得也并不全错,我万儿八千年里头,极偶尔的,确实要粗神经一回。我上九重天来照看黄晓明照看了这么久,竟将这桩见着他就该立刻跟他提说的大事忘光了。
  我一个翻身起来,压到黄晓明的胸膛上,同他眼睛对着眼睛道:“还记得西海时我说要同你退婚么?”
  他一僵,垂下眼皮道:“记得。”
  我凑过去亲了亲他,同他鼻尖抵着鼻尖,道:“那时我没瞧清自己的真心,说的那个话你莫放在心上,如今我们两情相悦,自然不能退婚,唔,我在西海时闲来无事推了推日子,九月初二宜嫁娶、宜兴土、宜屠宰、宜祭祀,总之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你看要不要同你爷爷说说,我们九月初二那天把婚事办了?”
  他眼皮猛地抬起来,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半张脸,半晌,低哑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回过去在心中略过了过,觉得也没说什么出格的,唔,或许依着他们天宫的规矩,由黄晓明出面找天君商议来定下我和他的婚期,有些不大合体统?
  我想了想,凑过去挨着他的脸道:“是我考虑得不周全,这个事由你去做确然显得不大稳重,要不然我去找找我阿爹阿娘,终归我们成婚是桩大事,还是让老人们提说才更妥当一些。”
  我说完这个话时,身上猛地一紧,被他狠狠搂住,我哼了一声。他将我揉进怀中,顿了半晌,道:“再说一次,你想同我怎么?”
  我愣了一愣。我想同他怎么,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正欲再答他一次,脑子却在这时候猛然转了个弯儿。咳咳,黄晓明他这是,怕他这是拐着弯儿从我嘴巴里套情话罢?
  他漆黑的发丝铺下来同我的缠在一处,同样漆黑的眼有如深潭,床帐中幽幽一缕桃花香,我脸红了一红,一番在嗓子口儿滚了两三遭的话,本想压下去了,却不晓得被什么蛊惑,没留神竟从唇齿间蹦了出来。我说:“我爱你,我想时时地地都同你在一处。”
  他没答话。
  我们青丘的女子一向就是这么坦白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但黄晓明自小在板正的九重天上长大,该不会,他嫌弃我这两句话太浮荡奔放了罢?
  我正自纠结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翻身将我压在底下,整个人伏到我的身上来。我吃力地抱着他光滑的脊背,整个人被他严丝合缝贴得紧紧的。他咬着我的耳垂,压着声儿低低道:“薇薇,再为我生个孩子。”我只觉得轰地一声,全身的血都立时蹿上了耳根。耳根如同蘸了鲜辣椒汁儿,火辣辣地烫。我觉得这个话有哪里不对,一时却也想不通透是哪里不对。  这一夜浮浮沉沉的,约摸昴日星君当值时才沉沉睡着。平生第一回晓得春宵苦短是个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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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5)
  我醒过来时,殿中暗着,黄晓明仍睡得很沉。这么一醒过来便能见着他,我觉得很圆满。
  我微微向上挪了些,抵着他一张脸细细端详。他这一张脸神似我师父墨渊,我却从未将他认做墨渊过,如今瞧来,也有些微的不同。譬如墨渊一双眼便不似他这般漆黑,也不似他这般古水无波。
  墨渊生得这么一张脸,我瞧着是无上尊崇的宝相庄严,黄晓明他生得这么一张脸,我最近瞧着,却总能瞧出几分令自个儿心神一荡的难言之色。
  我抵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看了一阵后瞌睡便又来了。我只道他沉睡着,翻了个身打算再去眯一会儿,却被他手伸过来一把捞进怀中。我一惊。他仍闭着眼睛道:“你再看一会儿也无妨的,看累了便靠在我怀中躺一会儿罢,墙角终归没我怀里暖和。”
  我耳根子一红,讪讪干笑了两声,道:“你脸上有个蚊子,咳咳,正要帮你捉来着,你这么一说话,把它吓走了。”
  他哦了一声,道:“不错,你竟还有力气起来帮我捉蚊子。”一个使力将我抱到了他的身上:“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
  我一只手抵着他的肩膀,注意不压着他太甚,一只手摸着鼻头道:“睡倒是还想睡,可身上黏黏糊糊的,也睡不大着了,叫他们顶两桶水进来,我们先沐个浴再接着睡罢。”
  他起身披了件衣裳下床,去唤小仙娥抬水了。
  经了这一夜,我觉得黄晓明他身上的伤大约已好得差不多,便放了大半的心,琢磨着寻常瞒着他添进他茶水的养生补气的丹药,也该适时减些分量了。
  我同黄晓明那一纸婚约,天君不过文定之时送了些小礼,尚未过聘。我在心中计较着,已排好日子让阿爹暗地里去敲打敲打天君,催他尽早过聘选日子,唔,当然,最好是选在九月初二。
  黄晓明如今没剩多少的修为,我担心他继天君之位时过不了九道天雷八十一道荒火的大业。自古以来这个大业便是继任天君和继任天后一同来受,我便想着快些同他成婚,届时受这个大业时我便能代他受了。如今我身上的修为,虽当初封印擎苍时折了不少,但独个儿受个天雷荒火的,大约也还受得起。但到时候怎么将黄晓明骗倒,不许他出来,倒是个问题。黄晓明他显见得没我年轻时那么好骗的。
  我想了许多,沐浴过后便渐渐地入睡,本以为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已理得顺风顺水,却没想到一觉醒来之后,黄晓明一席话却生生打翻了我这个算盘。
  他将我搂在怀中,闷闷道,九月初二是不行了,我们这一趟大婚,至少还须得缓上两个多月。
  因他这两个多月,要下凡历一个劫。
  这一个劫,同那四头凶兽有脱不了的干系。
  自阿爹当年被那四头畜生伤了后,我便有些不待见他们。初初我倒也自省过自己气量狭小,如今却觉得,这一番不待见,不待见得很有道理。
  说黄晓明虽是奉天君的命去瀛洲毁的神芝草,但天君并未令他砍了父神留下的那四头凶兽。父神身归混沌这么多年,用过的盘碗杯碟,即便缺个角的都被他们天族的扛上九重天供着了,更遑论这注了父神一半神力的四头凶兽。
  黄晓明毁了神芝草,是件大功德,砍了那四头守草的凶兽,却是件大罪过,功过相抵,还余了些罪过没抵掉,便有了他下凡历劫的这个惩罚。
  所幸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十亿数凡世,天君老儿给黄晓明挑的这个凡世,它那处的时辰同我们四海八荒的神仙世界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们这处一日的时辰,它们那处便满打满算的一年。是以黄晓明虽正经地下去轮回转世历六十年的生死劫,也不过只同我分开两个多月罢了。
  但即便只同黄晓明分开两三个月,我也很舍不得。我不晓得自己对他的这个心是何时至此的,但将这个心思揣在怀中,我觉得甜蜜又惆怅。
  大约我同黄晓明今年双双的流年不利,才无福消受这共结连理的好事。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叹,有些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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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晓明道:“你愿意等我两个月么?”
  我掐指算了算,道:“你八月初下界,要在那处凡世里待上两个多月,唔,将婚期挪到十月吧,十月小阳春,桃李竟开,也是个好时候。”想了想又担忧道:“虽于我只是短短两个月,于你却也是极漫长的一生,司命给你写的命格你有否看过?”
  上回司命给元贞写的那个命格,我有幸拜读后,深深为他的文采折服。
  我受少辛的托,去凡界将元贞的命格略略搅了一搅,没能让司命他费心安排的一场大戏正经摆出来,难保他没在心中将我记上一笔。若因此而让他将这一笔报在黄晓明身上,安排出一段三角四角多角情……我打了个冷颤。
  黄晓明轻笑一声,亲了亲我额角道:“我下界的这一番命格非是司命来写,天君与诸位天尊商议,令司命星君将命薄上我那一页留了白,因缘如何,端看个人的造化。”
  我略略宽了心,为保险起见,还是款款嘱咐:“你这一趟下界历劫,即便喝了幽冥司冥主殿中的忘川水,也万不能娶旁的女子。”他没说话,我踌躇了一会儿,道:“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怕,呃,就怕你转生一趟受罚历劫,却因而惹些不相干的桃花上来。你,你大约也晓得,我这个人一向并不深明大义,眼睛里很容不得沙子。”
  他拨开我垂在耳畔的头发,抚着我的脸道:“如今连个桃花的影子都没有,你便开始醋了?”
  我讪讪咳了两声,我信任黄晓明的情意,他若转生也能记得我,我自然无需这般未雨绸缪。可仙者下界历劫,一向有个变态的规矩,须得灌那历劫的仙者一大碗忘川水,忘尽前尘往事,待归位后才能将往常诸般再回想起来。
  他拢了拢我的发,笑道:“若我那时惹了桃花回来,你待怎么?”
  我想了想,觉得是时候放两句狠话了,遂板起一张脸来,阴恻恻状道:“若有那时候,我便将你抢回青丘,囚在狐狸洞中,你日日只能见着我一个,用膳时只能见着我一个,看书时只能见着我一个,作画时也只能见着我一个。”
  他眼中亮了一亮,手拨开我额前发丝,亲着我的鼻梁,沉沉道:“你这样说,我倒想你现在就将我抢回去。”
  —————————————————————————————————————————
  八月十五闹中秋,广寒宫里年前的桂花酿存得老熟了,嫦娥令吴刚在砍树之余挑着酒坛子,第一天到第三十六天的宫室挨个儿送了一壶。我将送到洗梧宫的这壶温了温,同黄晓明各饮了两盅,算是为他下界践行。
  我原本想跟在他身旁守着,他不允,只让我回青丘等着他。
  黄晓明不愿我跟着,大约是怕我在凡界处处回护他,破戒使术法,反噬了自己。但我觉得能让他少受些磨难,被自个儿的法术反噬个一两回也没怎的。遂盘算着先做段戏回青丘,令他放心,待他喝了忘川水转世投生后,我再厚颜些,找到他跟前去。
  爱一个人便是这样了,处处都只想着所爱之人好,所爱之人好了,自己便也好了。这正是情爱的妙处,即便受罪吃苦头,倘若心里头有一个人揣着,天大的罪天大的苦头,也不过一场甜蜜的煎熬。
  司命星君做给我一个人情,同我指了条通往黄晓明的明路。
  黄晓明历劫的这一世,投身在江南一个世代书香的望族,叔伯祖父皆在庙堂上占着要职。
  司命兴致勃勃,啧啧赞叹,说依他多年写命格写出来的经验之谈,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将来必定要承袭他父辈们的衣钵,凭一枝笔秆子翻云覆雨于朝野之巅,而黄晓明向来拿惯了笔杆子,这个生投得委实契合。
  但我晓得凡界此种世家大族最讲究体统,教养孩子一板一眼,忒无趣,教养出的孩子也一板一眼,忒无趣,全不如乡野间跑大的孩子来得活泼乖巧。黄晓明本就不大活泼,我倒不指望他转个生就能转出活络的性子来,只是担忧他童年在这样的世家里,会过得寂寥空落。
  黄晓明投的这一方望族姓柳,本家大少爷夫人的肚子争气,将他生做了长孙,取名柳映,字照歌。我不大爱这个名,觉得文气了些,同英姿勃勃的黄晓明没一丝合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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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撞出的这一番动静惊了他,他转过头来,屈腿抬手支着腮帮,淡淡一笑:“小十七?唔,果然是小十七。过来让师父看看,这些年,你长进得如何了。”
  我掐了把手颈子,揣着急擂鼓般的一副心跳声,眼眶热了几热,颤微微扑过去,抖着嗓子喊了声师父,千回百转的,又伤感又欢喜。
  他一把接过我,道:“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唔,这身裙子不错。”
  折颜撩开雾色踏进来,后头跟着四哥,笑道:“你睡了七万年,可算醒了。”
  炎华洞中清冷,我打了个喷嚏,被四哥拖出了洞。折颜同墨渊一前一后踱出来。
  当年昆仑虚上,我上头的十六个师兄,除了九师兄令羽是墨渊捡回来的,另外十五个师兄的老子们在天族里头都挺有分量。七万年前墨渊仙逝后,听说师兄们寻了我几千年,未果。后来便一一被家里人叫回去,履他们各自的使命去了。
  四哥曾悄悄去昆仑虚探过一回,回来后唏嘘道,当年人丁兴盛的昆仑虚,如今只剩一个令羽和几个小童子撑着,可叹可叹。
  我不晓得若墨渊问起我昆仑虚,我该怎么将这桩可叹的事说出口。
  我一路忐忑回狐狸洞。
  不想他开口问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昆仑虚。
  他坐在狐狸洞中,迷谷泡上来一壶茶,我给他们一一倒了杯,趁我倒茶的这个空隙,他问折颜道:“我睡的这些年,你可曾见过一个孩子,长得同我差不多的?”
  我手中瓷壶一偏,不留神,将大半水洒在了四哥膝头。
  四哥咬牙切齿对着我笑了一笑,隐忍地将膝头水拂去了。
  四海八荒这么多年里,我只见过一个人同墨渊长得差不离,这个人便是我的准夫婿黄晓明。
  黄晓明同墨渊长得一张脸,初初我虽有些奇怪,但并未觉得他们有何干系。
  我觉得大约长到极致的男子都会长成这个模样,黄晓明标致得极致了,自然就是这个模样了。
  但听墨渊说话的这个势头,他们两个,却不仅像是有干系,且还像是有挺大的干系。
  我兑起一双耳朵来切切听着,折颜呵呵了两声,眼风里瞟了我一眼,道:“确然有这么一个人,你这小徒弟还同他挺相熟。”
  墨渊望过来看了我一眼,我脸皮红了一红。这境况有点像和情郎私定终身的小鸳鸯,却运势不好摊上个坏嘴巴的妹子,被这妹子当着大庭广众将贴身揣着的风月事嚼给了爹娘,于是,我有点不好意思。
  折颜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递眼色。我瞧他递得眼都要抽筋了,只得故作从容道:“师父说的这个人,嘿嘿,大约正是徒弟的未婚夫,嘿嘿,他们天族这一代的太子,嘿嘿嘿嘿……”
  墨渊浮茶水的手顿了一顿,低头润了口嗓子,半晌,不动声色道:“这个选娘子的眼光,唔。”抬头道:“你那未婚夫叫什么?何时出生的?”
  我老实报了。
  他掐指一算,淡淡然喝了口茶:“小十七,我同胞的亲弟弟,就这么给你拐了。”
  我五雷轰顶道:“啊?”
  眼风里虚虚一瞟,不只我一个人,折颜和四哥这等比我更有见识的,也全目瞪口呆,一副被雷劈的模样。  墨渊转着茶杯道:“怪不得你们惊讶,就连我也是在父亲仙逝时才晓得的,当年母亲虽只生下了我一个,我却还有一个同胞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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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颜笼着袖子亦咳了声,揶揄笑意从眼角布到眉稍,与墨渊道:“昆仑虚本就是龙骨顶出的一座仙山。许是它察觉你要回来了,振奋得以龙气相迎罢,是以吸引了周边一些没甚见识的小仙。”
  墨渊不动声色地抽了抽嘴角。
  为了不打扰半座山的小神仙们看热闹,我们一行五个皆是隐身进的山门。九师兄忒因循守旧了些,山门的禁制数万年如一日,丝毫未有什么推陈出新。
  我以为今日大约只能见着令羽,甫进山门,十来步开外列出的阵仗却将我唬了一跳。我的十六个师兄,皆穿着当年昆仑虚做弟子时的道袍,梳着道髻,分两路列在丈宽的石道旁。
  院中的树仍是当年西方梵境几位佛陀过来吃茶时带来的娑罗双。我的十六位师兄垂着双手肃穆立在娑罗双树下,仿佛七万年来他们一直这般立着。
  大师兄率先红了眼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前几日九师弟传来消息,道昆仑虚龙气冲天,时有龙吟之声,不知是什么兆头,我们师兄弟连夜赶回来,虽想过许是师父您老人家要回来的吉兆,却总不能置信。今日在殿中觉察到您于山门外徘徊的气泽,我们匆匆赶出来,却终赶不及去山门亲自迎接您,师父,您走了七万多年,总算是回来了。”话毕,已是泣不成声。他面容虽还是年轻时的面容,年纪却也一大把了,哭得这样,叫人鼻头发酸。另外的十五个师兄也一一跪下泣不成声。十六师兄子阑哭得尤其不成声。
  墨渊沉了沉眼眸,道:“叫你们等得久了,都起来罢,屋里叙话。”
  这一番叙话,开初各位师兄先哭了一场,哭完了,便叙的是当年不慎被他们搞丢了的不才在下本上神,司音神君我。
  提到我,大师兄悲得几欲岔气。当年本是我给他们下药,又盗了墨渊的仙体连夜赶下的昆仑虚。我的这一番错处他绝口不提,只连声道没能看住我,将我搞丢了,是他的错。这些年他不停歇地找我,却毫无音信,大约我已凶多吉少。他身为大师兄却这般失职,连小师弟也保不住,请师父重重责罚。
  我靠在四哥身旁,听他这么说,红着眼圈赶紧坦白:“我没有凶多吉少,我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我不过换了身衣裳,我就是司音。”
  众位师兄傻了一傻,大师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缓了好一会儿,爬起来抱住我抹着泪珠儿辛酸道:“九师弟说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断袖梦,当年那鬼族二王子来拐你时,我打得他绝了这个梦,却没及时扼住你的这个梦,可怜的十七哟,如今你竟果然成了个断袖,还成了个爱穿女装的断袖……”
  四哥忍不住扑哧笑了声。
  我忍着泪珠儿悲凉道:“大师兄,我这一张脸,你看着竟像是男扮女装的么?”
  十师兄拉开大师兄讷讷道:“你以前从不与我们共浴,竟是这个道理,原来十七你竟是个女儿家。”
  四哥拉长声调道:“她是个女……娇……娥……”
  我踢了他一脚。
  大师兄从前并不这样,果然上了年纪,就容易多愁善感些。
  叙过我后,又叙了叙师兄们七万年来各自开创的丰功伟业。
  我的这十六位师兄,年少时大多不像样,我跟着他们,虽不再上树打枣下河摸鱼了,却学会了斗鸡走狗赛蛐蛐儿,学会了打马看桃花、喝酒品春宫,纨绔们做的事我一件件都做得娴熟,瞒着师父在凡界胡天胡地,还自以为是颗千年难遇的风流种。
  将我带成这样,我的十六位师兄功不可没。可就是将我带成这个模样的一堆师兄们,如今,他们竟一一成才了。老天排他们的命数时,想必是打着瞌睡的。
  但老天打的这个瞌睡却打得我很开怀,想必师父他老人家也很开怀。
  开怀一阵后,耳朵里灌着师兄们的丰功伟业,再想想他们建功立业时我都做了些甚,两相一对比,惨淡之情沿着我的脊梁背油然而生。
  四哥拿只笔在一旁刷刷记着,不时抚掌大喝:“传奇,传奇。”惨淡之情之外,便又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丢人之情。
  十师兄安慰我道:“你是个女儿家,呃,女娇娥么,女娇娥无须建什么功立什么业的,我的妹妹们便成天只想着嫁个好婆家,十七你只须嫁个好婆家就圆满了。”
  十六师兄笑嘻嘻道:“十七如今这年岁,不用说婆家了,孩子怕已经好几个了罢,对了,何时让师兄们见见你的夫君。你这个容貌品性,也不知嫁到了怎样一个夫君。”
  他这个话真是句句踩我的痛脚,我抹了把头上的汗,讷讷干笑两声:“好说,好说,下下个月我大婚,届时请你们吃酒。”  墨渊一直坐在一旁微微抬着眼皮听着,我那吃酒两个字将将从口中蹦出去,他手中茶杯一歪,洒了半杯水出来。我赶紧冲过去收拾。折颜咳了两声。


2025-09-14 23:2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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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3)
  九师兄令羽将昆仑虚打理得很妥帖,四哥个把月不回狐狸洞,他房中的灰便要积上半寸。我已七万年不曾踏足昆仑虚,做弟子时睡的那间厢房却半点尘埃也无。我微有汗颜,躺在床榻之上,翻了个身。
  隔壁住的是十六师兄子阑。我听得他敲了敲壁角,道:“十七,你睡着了么?”
  我鼻孔里哼了一声,以示未睡着。但这一声比蚊子的嗡嗡声也大不了多少,我觉得他大约并未听到,便应了声:“尚未睡着。”
  他顿了一会儿,声音挨着壁角飘过来,道:“这七万年,为了师父,你受苦了。”
  我的印象当中,这位十六师兄总喜欢挑我的刺,同我反着行事。我说东他必然指西,我说甲好他必然将甲贬得一文不值。他如今说出这个话,我不得不多个心眼疑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十六师兄,遂提高了声调道:“你果然是子阑?”
  他默了一默,哼了声:“活该你这么多年嫁不出去。”
  他果然是子阑。
  我呵呵笑了两声,不同他计较,躺在床上再翻了个身。
  我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虽历了种种的憾事,但此时躺在昆仑虚这一张微薄的床榻上,却觉得过去的种种憾事都算不得遗憾了。月光柔柔照进来,窗外并无什么特别风景。
  二哥常用知足常乐来陶冶我的心性。我从前不晓得什么叫知足。觉得知足不如擅忘能乐。过日子过得稀里糊涂颠三倒四。如今我晓得了,擅忘不过是欺瞒自己来求得安乐日子。知足却能令人真正放宽心。真正放宽心了,这安乐便是长久的安乐了。揣摩透了这个,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圆满得很。迫不及待想说给黄晓明听一听。但此时的黄晓明大约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这个时辰,他大约正满周岁了罢。唔,不知他满周岁时会是个什么模样。那眼睛是像他现在这样寒潭似的么?那鼻子是像他现在这样高高挺挺的么?唔,不晓得和团子长得像不像。
  我想了许多,渐渐地睡着了。
  墨渊回来这件大事不知怎的传了开去,第二日一大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凡是有些灵根的,都晓得远古掌乐司战的上神回来了。
  传闻里说的是,墨渊他头戴紫金冠,身披玄晶甲,脚蹬皂角靴,手握轩辕剑,怀里揣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于八月十六未时三刻,威风凌凌地落在了昆仑虚山头。墨渊他落在昆仑虚山头上时,沿着昆仑虚的长长一道山脉全震了三震,鸟兽们皆仰天长鸣,水中的鱼龙们也浮出来惊喜落泪。
  这传闻编得忒不靠谱,听得我们上下十七个师兄弟几欲惊恐落泪。
  紫金冠玄晶甲皂角靴并轩辕剑正是墨渊出征的一贯装束,七万年来一直供在昆仑虚正厅中供我们做弟子的瞻仰。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我同四哥琢磨了许久,觉得指的大约是不才在下本上神我。
  这么个不像样的传闻,却传得八荒众神人人皆知,于是一拨接一拨地前来朝拜。
  墨渊他本打算回昆仑虚的第二日便闭关修养,如此,生生将日子往后顺了好几日。
  来朝拜的小神仙们全无甚特别,有的被大师兄二师兄带到墨渊跟前说几句话,有的便只在前厅喝两口茶,歇歇就走了。只第三日中午来的那个青年有些不同寻常。
  这个青年穿一身白袍,长得文文秀秀的,面上也挺和顺。墨渊见着他时,冷淡神情微怔了一怔。
  白袍青年得以觐见墨渊,却并不参拜行礼,只挑了一双桃花眼,道:“许久不见上神,上神精神依旧。仲尹此番来昆仑虚,只因昨夜姐姐与我托梦,让我捎句话给上神,我姐姐,”他笑了笑,道:“她说她一个人,孤寂得很。”
  我招了近旁七师兄身边伺候的一个童子过来,令他过去给那白袍的仲尹添一杯茶水。
  墨渊没说话,只撑了腮淡淡靠着座旁的扶臂。
  折颜瞟了墨渊一眼,朝仲尹和善道:“仲尹小弟,你这可是在说笑了,你姐姐她已灰飞湮灭十来万年了,又怎能托梦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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