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组曲 三
让-雅克•科洛是一月十日来到上海的,此后七天,他一直住在复兴路一幢法式花园建筑里,除接受预定采访外足不出户。举行演奏会的一月十七日,钢琴家于上午十一点被接离住所,中午在淮海路某餐厅用餐。午餐后他独自去了某咖啡店喝咖啡休憩,中途曾短暂离开至附近邮局寄了封信。两点时音乐会工作人员到咖啡店接其离开。
下午六点时,电视插播新闻宣布音乐会因故取消。晚上十点,再次插播新闻,钢琴家让-雅克•科洛因突发性心脏病不治身亡。
三天后,也就是一月二十日,遗体运回法国。
对于喜欢或崇拜他的乐迷来说,唯一遗憾的一点就是钢琴家还从来没有发行过唱片。自从九七年开始,全球最为著名的三家发行古典类音乐唱片的唱片公司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追逐。但均遭到他的拒绝。有记者问及此事,他冷淡地回答说:“我更愿意让人们听到现实中的我的演奏,而不是冰冷的机器发出的声音。”这句话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一段时期内各类古典音乐唱片的销售遭受重创。
在二零零一年底,人们听到了一条好消息,钢琴家准备正式录制唱片。虽然为其录制唱片的是法国一家名气不大的公司,但乐迷们已经欣喜若狂。各类唱片指南杂志纷纷预言,只要该唱片面市,就将创造古典音乐唱片史上的神话。然而由于他突然去世,唱片发行计划也就被迫中止了。
我知道一些荒谬的死法。古希腊诗人菲利门对自己所说的笑话欣赏之极,大笑而死。此外哲学家克里希波斯据说是在看到一只驴子吃无花果而捧腹大笑死去的。也有不幸在舞台上死去的人,例如美国歌剧演员利奥纳德•沃伦。一九六零年,他在表演威尔第的歌剧,唱到“命运”这个词时,心脏病发作倒地死去。
但是我却无法想像故事里钢琴家演奏钢琴时被火焰吞噬的场面,因为它过于荒谬了。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整理一些唱片。我等了几秒,直到确认确实响起了电话铃声,这才提起听筒。
“你好,三流古典乐评论家,一会儿到你那儿去。”说完,她挂上了电话。
我搁下听筒,看了看表,两点刚过。外面有街灯茫然的光亮,夜沉得仿佛昏了过去。
她仍旧穿着上次那件深茶色长羊毛大衣。来到后,她从整理的唱片里选了自己喜欢的《老鹰》放入音响。熟悉的旋律从音响里流淌了出来,就像是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音乐容易让人想起过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很多?” 她默默地听了一会音乐,问。
“我不知道你具体指什么。”
我慢慢地把几张唱片叠在一起。青白色的日光灯均匀地照着她的侧方,她和以前一样漂亮,但确实改变了很多。我形容不出她的改变。也许变化的不是对方的样貌,而是我们自己头脑里的东西。
“前几年我就已经拿到绿卡了。”她慢慢地说,“这次回国没有想到会碰到你。你和大学时一样显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看到你,我有些不知所措。老实说,我已经不再爱你了,也没想过再见到你。但我想和你说话。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真正交往的男孩吧,见到你就像见到了二十岁时的自己。你明白这种感觉吧?”
我点了点头。
她注视了一会我的脸,说:“别笑话我,见到你以后,为了能够顺畅地说点什么,我喝了不少酒,结果糊里糊涂就喝醉了。别以为我在国外过了几年,就学会喝醉酒和陌生男人回家上床,好吗?”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说。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
“其实我也没有真的喝醉。脑子里某些地方还清醒着。我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喝醉了,你究竟会怎么做。只不过后来是真醉倒了。”
她低头看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手指。看了很久。
“见到你以后,我时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吗?”
“有些忘了,有些还记得。”
她淡淡一笑。“那时,你很想得到我,是不是?”
“大概是的。”
“但是我时常后悔,如果那个时候……”她沉默了一会,说,“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都已经过去了。”
“上次的事……”我说,“我想请你原谅。”
“那没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只是耍了点脾气,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说我也没跟你说自己的事,不过你已经感觉到了吧?”
“感觉到什么?”
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细巧的戒指。
“和你见面的时候摘下来了。”她说,“我已经结婚了。如果应该谴责,也只能谴责我自己。可我必须这样做。”
“为什么?”我问。
“我必须还债。”
“还债?”
“不是你欠我什么,也不是我欠你什么,而是我欠自己的。”她低下头说,“你不会明白的,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