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记忆永远是如此之美,那么我甘愿用一切去交换。
老牧师曾经对我们说过,如果你把每天的事情写在本子上,快乐的和悲伤的,但悲伤的事情写过后就要撕掉。这样再翻看日记的时候,回忆里就只剩下快乐的事情了。
但是后来我发现他错了,他错了,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就算你从不刻意去回想,就算你强硬地将它撕掉,还是有印象中的东西。它们化作一枚枚晶莹尖锐的碎片,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犀利地刺伤你,要你记得它的疼痛。
在我和力扬顺利考上高中的那年,某日飞飞来玩时抱来一只猫咪,他说是在前几天捡到的。我们好奇地打量着它,它的三角鼻头尖尖的,眼睛像祖母绿宝石一般,两只耳朵向上展着,可爱极了。灰色柔软的绒毛从额头延伸到背部,然而腹部的却是雪白的,微微地鼓胀。
“它怀宝宝了。”飞飞对我们说。
宝宝,多么可爱的一个词,双唇摩擦涌出气流的声音,有充溺的甜蜜。它慵懒地俯在飞飞的臂弯中,神态安详,又好象有些许地紧张。我想像有了宝宝的母亲大约都是这样样子吧,腹中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新生命,它拥有干净的肌肤和纯洁的灵魂,是从天国来的孩子。因而怀孕的母亲脸上都会不自觉地带上幸福的神采。
“我家人有毛绒过敏症,所以不能留下来。”飞飞遗憾地说,又问,“你们要养吗?”
我无奈地耸耸肩:“我不会养小动物。”
“我来养吧。”力扬把猫咪抱过来,微笑着说,“我喜欢它。”
它被留了下来,我们找来酸奶箱子,又铺上一张厚实的棉垫子,做成小窝,把它安放在力扬的房间里。
看得出小雪也很喜欢它,有时拿面包屑和牛奶喂它,它吃得沾了一胡子,然后满足地喵呜喵呜叫几声。
那样子可爱极了。
“你说我们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一次力扬在给它洗澡的时候问,她把温水洒在它身上,打上浴液,细细揉搓。“起个简单一点的名字吧,我听人说名字越简单的越容易养活。”
我抓着它的小爪子,防止它不安省地乱动,“叫咪咪么?”
“咪咪用的太多了。”力扬歪着头寻思了一会,“叫喵呜好了,它叫起来就是喵呜喵呜的声音。”
“好的,是个不错的名字啊。”我一不留神没有抓住它的脚趾,挣脱出来,它急促地抖晃着脑袋,把水珠甩了我和力扬一脸。
“喵呜要乖啊。”力扬笑嘻嘻地把它抱起来,我用毛巾迅速包裹住它,她拿来电吹风,一边梳理一边吹干它的毛。
它安静地趴在力扬的腿上,似乎在享受着这温热舒服的气流。她的手指在绒毛中轻轻抚摸,它们已经干的差不多了。力扬抱它到自己的肩上,耳朵贴进它的肚皮,闭上眼睛:“我好象听见喵呜的宝宝的声音了。”她兴奋地说。
“差不多再过一些日子就要生了吧。”
她睁开眼睛,不经意地说:“我觉得喵呜好象是我们的孩子呢。”
“啊,是吗,呵呵。”我呵呵地笑过去。
力扬举着喵呜,一脸笑容,抱到我面前:“雯婕,你摸摸她,好暖的。”她知道我有洁癖,又补充道:“它已经洗干净了,好暖,以后冬天就可以抱着它睡觉了。”
我的手覆过它柔软而纤细的绒毛,那热度迅速通过掌心传遍我整个身体,真的很温暖。
在我们正洋溢在温暖之中,并努力把这温暖延续的时候,阴狸却毫无预兆地笼罩过来,丝毫没有流连的余地。
那天我和力扬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却没有把房间的门关好,喵呜跑了出来,跑进母亲的房间,抓坏了她的雪缎蕾丝床单。
当我们傍晚回来的时候,就听见喵呜凄惨的叫声,感到事情不妙,我们没来及换鞋就奔进去。
只见母亲一只手捏着喵呜的毛皮,把它拎得高高的,它的四肢在空中惶恐地乱抓着。
“刘力扬!谁让你养这种鬼东西。”她瞪着眼睛冲我们咆哮着。
我一下子慌了,顿时手足无措。力扬低声哀求母亲:“妈妈,我错了,再也不会这样了。”
“哼!”她拎着喵呜,转身飞速地走进厨房。
力扬忙追过去,在后面不停哀求着:“妈妈,把它还给我好吗?再也不会这样了,求求你,把喵呜还给我。”
“还给你?”她冷冷地笑着,突然操起案板上的尖刀。
喵呜在空中不断挣扎着,力扬几乎是跪了下来,“妈妈,不要,把它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不可能了————!”她已经完全疯狂。
犀利的刀刃瞬间割开了猫咪的皮毛,喵呜凄厉地惨叫一声,一道血红的口子刹那绽裂在雪白的肚皮上。
我无法克制地尖叫起来,腿一软就跌坐到地上,才看到身旁的力扬已经完全傻了。
母亲满意地一下一下剖开喵呜的小腹,温热的内脏鲜血淋漓,涌出似乎是胎盘的器官,包裹着已经成型的蜷缩小白球,还冒着热腾的蒸气。
被开膛剖腹的喵呜从她手中轻盈地滑落到地板上,它的祖母绿宝石一般的眼睛恐怖地死死瞪着我们。
她微笑地抓着新鲜的内脏,血淋淋地摊到我们面前:“你们不是觉得暖吗,拿去温暖啊,拿去啊。”
“啊———啊———啊———啊————”
力扬撕心裂肺的惨叫霎时震动了整幢楼。
我扑过去,拼命捂住她的眼睛,“不要看,力扬,不要看啊。”
她翻过身紧紧搂住我,我抱着她,彼此的身体都无法遏止地颤抖着。
母亲厌恶地看着我们,拧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粘稠的褐红液体,整理了一下衣服,若无其事地从我们身边走出去。
力扬慢慢安静下来,断断续续地说:“喵呜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在我们身边了……它死了,没有温暖了………………不,我忽然发现很暖,拥抱很暖,我们一直抱着吧。”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点头。
她喃喃着:“这样没有大衣,不被爱着,没有喵呜,也可以感到温暖,真的很暖啊…………”
那天夜里,在狭窄的小木床上,我们脱掉衣服挤在一起,用被子蒙住头相拥着流泪,无声无息。皮肤被对方的泪水浸湿,像走在暮春的细雨中一样。
她先睡着了,我贴进她的脸庞,她的眉峰轻颦,呼吸里有清新的柠檬香,十分匀净。身体有规律地起伏,像孕育在子宫中的胎儿般甜美。
我第一次和母亲之外的人如此亲近,肌肤紧贴肌肤,微微生疏,却没有感到厌恶。我们柔软的十指紧扣在一起,她的手心干洁温暖,让人觉得安心。
我感觉我们仿佛是两只节梗相连的樱桃,无论汁水干瘪或丰盈,却是生来就被连在一起的。
于是我安详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