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色的素描
一、希望
我独自一人坐在画室里，注视着画纸上一条条红色的线条，蛇一般舞动的线条，仿佛看到了几年前趴在被窝里偷偷看那幅画的情形。画的题目叫《明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取那个名字，是象征“天亮了”还是象征“未来”。不久前画的，画的我自己：
太阳刚刚露出脸，天边是微红的，大地是微红的。我什么也没有穿，侧身躺在一块微红的石头上，遥望着微红的太阳。
画面很粗糙，但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看着画，仿佛身体在火红的土地上熊熊燃烧，内心一阵阵兴奋。我一个人趴在被窝里，拿着手电，捂住光，像是把光都捂到画面上；不敢开灯，怕又引来爸妈的唠叨。倒不是真的烦他们的唠叨，而是怕看到他们的眼神，疲惫而绝望的眼神。自从我被学校撵回家以后，爸妈几乎崩溃了，在那贫瘠的乡村，我上学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今这唯一的希望正被我无情地碾碎。
那时我正上高中，虽然我听得懂老师讲课的大部分内容，但我不喜欢任何一门课程。我只喜欢画画，画画是我记事以来唯一喜欢的东西。爸妈也说我画的东西好看。他们也只是赞美两句而已。慢慢地，他们的赞美也越来越少了。因为我越来越讨厌学校和学习了。
学校终于无法再忍受我了，就把我撵回了家。我已经在家呆了半个多月。半个多月大家应该早把我忘了。
农村的生活是单调的，单调得如同乞者的坟地。举目四望，满眼好像只有一种颜色。树是绿的，麦子是绿的，草是绿的。在地里忙完的时候，手也是绿的。我不喜欢绿色。在我眼里，绿色是最枯燥的颜色，如一具干透的死尸。空闲时候，我就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像一个木偶。我不敢再拿起画笔，爸妈的怒火正盛。我只好一个人偷偷地看那幅画，不久前画的那幅《明天》，反反复复地看着。看着画，仿佛又看到了红色的土地和红色的太阳。
我永远记得那个早晨。那天太阳还没有出来，东方才露出一片微红，朋友就跑来了。朋友脸上的汗迹一道一道的，像一条条交叉的干涸河道。两只明亮的眼睛透露着兴奋，整张脸也显得生动起来。我知道我又可以画画了。学校要成立一个专门的美术班，朋友鼓励我去报名。
我应该感谢朋友。但什么也没有说。我一向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交往。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尽管和大伙儿在一起混了一年多，我还叫不出大部分人的名字；大家也就当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虽然发生在我身上的新闻总是很多。朋友经常谈一些大伙儿的议论。他们议论我衣服上的领子竖了起来，议论我不紧不慢地走进老师正在讲课的课堂，议论我回答问题时满不在乎的神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议论。我觉得一切都是很正常的，也就对朋友的谈话沉默着，偶尔答一声“噢，听见了。”朋友倒是比我还兴奋。
事情很快解决了，我顺利地进了美术班。
二、孤独
新的环境里，我常常一个人呆着，呆在画室里。画室的墙全是白色的，画架也是白色的，就连窗帘也是白色的。那里好像天天都在办葬礼，只是没有哀悼的音乐和悲凄的哭声。画室里边通常是很乱的，画架很乱地放着，画纸很乱地扔着，连画笔也很乱地摆着。地面上随便拣起一张纸，上面常常是杂乱没有生气的杠杠，或者黑乎乎的一片，不像是画出来的，倒像是用带颜色的木棍戳的一样。大家常说太乱，却没有人收拾。我倒是很喜欢这种乱糟糟的感觉。
我喜欢呆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石膏像默默发呆。那里常常很静。大家都在画画的时候很静，大家都出去以后也很静。我不喜欢和他们说话，他们不是真的喜欢画画，只是因为不愿意学习，想借画画考个大家混口饭吃而已。我也不喜欢大伙儿都窝在画室里大声地谈论，就和窝在老鼠洞里吱吱叫个不停一样。于是常常一个人出去，去水塘边。
我喜欢水，不管再冷的天我都会脱得精光，去水里游上一会儿。我喜欢水冰肌肤的感觉，凉凉地，滑滑地，湿湿地。水不像尘世的空气一样充满各种复杂的气味。在水里从来不用担心因为赤裸而有伤风化，也不用担心尘世奇异的目光和种种闲言碎语。水永远是亲切的，包围着我，清洗着我，渗透着我，冰冰的凉意悄悄地透过血液，渗入神经的每一个末梢。很多藏在内心的话，藏在灵魂深处的朦朦胧胧的感觉都消融在里面。这一刻，只有自己和水同在，和灵魂同在。朋友说我像野兽。时间长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像野兽。
朋友还是常来看我，每次都想尽量说些愉快的话题。我也想多说些话。除了和他，我只想保持沉默。可是每次都说不了几句话便无言以对，于是沉默。我们就这么傻傻地坐着。风轻轻地吹着，河面上起了波纹，一道一道的，像我画布上的红色杠杠，一道一道，一圈一圈，把我整个人包围在红色的中心。我觉得自己也是红色的了，单一的寂寥的红色。
我常常做梦，大部分梦都忘了，只有很少的梦留下深刻的片断。
我常常梦见我在画板上画着我自己的素描。画着画着，素描就突然被染上了红色；一道一道的线条，就像一道一道的红色丝线，在红色的灯光下无限地蔓延扩大。而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红线上，什么也看不见。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我整天除了画画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梦着。然而很幸运，我被一所著名大学录取，原因是这所大学里的一位老教授喜欢我的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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