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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转贴】佳期如梦 作者: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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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城耀
  • 莲花初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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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第二十二章

  孟和平来得很早,他有早起的习惯,处理了几封电邮,然后给秘书打电话。所有的事情办妥后,他才从酒店开车过来。 

  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李阿姨在餐厅里忙碌,看到他笑着说:“东子和西子都还没起来呢。”问他,“吃了早餐没有?” 

  餐桌上的早餐很丰富,他拿块三明治,走出后门想去花房看看兰花,没想到在后廊会遇见佳期。 

  她蹲在那里正给甲骨文洗澡,那条狗难得这样听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浑身全都是泡沫,湿漉漉的毛全贴在身上,平常看惯了这狗威风凛凛的样子,突然变成皮包骨头,瘦得一根根肋骨分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神色专注,拿着花洒给狗狗冲着,嘴里还在哄着:“小甲乖,马上就好了。” 

  水从她白皙柔软的指隙间漏下去,洒在狗狗身上,她用专门的梳子一边洗一边梳,甲骨文却睁着褐色的眼睛,神色忧郁龇着雪白的尖牙,仿佛很怕水。 

  他站在那里看着,只是移不开脚步。 

  佳期听到脚步声,以为是阮正东,头也没回地说:“大懒虫可算起来了,自己的狗都不管——把大毛巾给我。” 

  他看到架子上搭的大毛巾,于是递给她。 

  她接过去包住甲骨文,过了几秒钟,忽然又转过脸来,看到是他,有点仓促地低下了头,沉默地给狗狗擦拭着毛皮。 

  她瘦了很多,也许因为冷,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睡不好就会有黑眼圈,从前她其实很能睡,上床不一会儿就能睡着,而且总也睡不够,有时在地铁上都能靠着他打盹,他总是叫她小猪。每次一叫她小猪,她就揪他的耳朵:“大猪头!大猪头!” 

  甲骨文朝他低吠了两声,他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三明治攥碎了,碎屑洒落一地。 

  他终于转身走开。 

  佳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拿着电吹风的手,一直在发抖,吹得甲骨文身上那些长毛全飞竖起来,绒绒的乱糟糟一团。 

  她关掉电吹风,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打开,继续给甲骨文吹干,电吹风嗡嗡响着,麻木单调的声音,而她麻木地替狗狗梳着长毛,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却回来了。 

  她蹲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我向江西求婚。”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又说,“我们或许会出国去举行婚礼,也许干脆不举行婚礼。这样对大家都好。” 

  电吹风嗡嗡地响着,靠得太近,有一点点热风吹在她脸上,她抱着甲骨文,一遍一遍地给它刷着毛毛,专心致志,仿佛这样才可以心无旁骛。 

  他站在舞台的中央,提高了声音才能让她听见:“我的优点还有很多很多呢。”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声音问:“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间小礼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里,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钢琴优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旷舞台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与眼都清晰分明,脸上的每一条轮廓,都那么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灯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实。连他的整个人,都像梦幻般不真实,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他问她:“佳期,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一切都像梦境,像梦一样美得不真实。 

  甲骨文舔着她的手背,热乎乎的舌头,她低着头,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微,几乎低不可闻:“我知道了。谢谢你。”


  • 天城耀
  • 莲花初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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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静安“切”了一声:“我敢吗?全公司上上下下都传说你跟某人的公子私奔了,既然是私奔,我干吗那样不识趣去打扰你?” 

  她笑:“我真要跟人私奔的话,也会事先告诉你的。” 

  周静安听说她要辞职,不以为然:“为什么要辞职?听说老板跟人力资源部都交代好了,说算是给你放长假,薪水一分钱也不少你的。” 

  她说:“我不想占这种便宜,公司本来人手就紧张,何必呢。” 

  周静安说她:“死脑筋,这么多年你从没休过大假,对公司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再说老总都发话了,你只要顺水推舟就行了。” 

  佳期说:“我希望全心全意去陪着他。” 

  周静安直摇头:“傻瓜,就没见过你这样傻的。怪不得徐时峰说你是榆木脑袋,你何止是榆木,简直是朽木,没得治了。” 

  佳期先是笑,后来突然回过神来:“咦,徐时峰?你不是最讨厌他吗?” 

  周静安若无其事:“哦,前两天我有个朋友要打官司,我陪着上他那儿咨询了一下,所以跟他说了几句闲话。” 

  佳期抬头望着天花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吧,主动交代问题,我就放过你。” 

  周静安嗤笑:“什么交代不交代的,谁会跟他有什么瓜葛。” 

  佳期不相信,可是见她一脸正气凛然,于是只是笑,不再追问。 

  她把手头的事都仔细跟同事交接清楚,包括自己历年来跟的客户,还有全部的相关资料。 

  用了两天时间才办妥了一切。 

  同事们都以为她是要结婚所以辞职,纷纷嚷着要吃糖,最后却是副总谢小禾出面,邀了同事们替她饯行。 

  谢小禾原是佳期所在部门的经理,后来升了副总。当年是她招佳期进入公司,而佳期工作向来得力,谢总很舍不得她。 

  聚餐很热闹,人太多所以在很大一间包厢里开了两大桌,谢小禾端起酒杯,说:“我们的目标是……” 

  马上有同事接口:“没有蛀牙。” 

  大家顿时笑得东倒西歪,谢小禾也笑:“其实今晚我们的目标是灌醉佳期。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实现过这个目标,今晚一定要做最后的努力,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 

  同事们哄然大笑,然后真的轮流来向佳期敬酒。 

  佳期觉得十分感动,在公司数年虽然辛苦极了,但有苦有乐。同事们不仅朝夕相处,而且一直以来都是相扶相助的伙伴,一旦离开,真令人不舍。 

  同组的搭档来跟她碰杯,纷纷说:“佳期,祝你以后永远幸福。还有,幸福着也别忘了咱们啊。” 

  她连连说:“不会忘的,我一定不会忘的。” 

  平常并没有觉得,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同事们都很真诚。 

  最后连“进哥哥”都来向她敬酒:“佳期,希望你今后一切顺利。”然后竟然没有旁的废话,只一仰脖子将酒喝干了。 

  佳期受宠若惊,连忙将酒喝了。


2025-09-02 02:5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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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城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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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进回去他们那桌了,周静安才悄悄告诉佳期:“进哥哥最近认识了一位女朋友,听说对他很好的,对他儿子也很好,他一心一意正谈恋爱呢。你瞧,他连说话都利落多了。” 

  佳期微笑,爱情是最好的良药,可以抚慰哪怕残损不堪的心灵。 

  那天晚上佳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但谢总终究也没有实现她的目标。最后倒是谢小禾与周静安都喝高了,两个人一块儿抢话筒唱《桃花朵朵开》,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佳期接到阮正东的电话。 

  他笑着说:“你那边听起来真热闹。” 

  她走到包厢外头来讲电话,告诉他:“他们都以为我辞职去结婚呢,所以都说我应该将你带来跟大伙儿见个面,说不能叫你就这样把我拐跑了。” 

  阮正东笑着说:“那等咱们结婚的时候,把他们统统请来,让他们送咱们大红包。” 

  佳期说:“我明天就回去了,还要我给你带什么吗?” 

  他只是笑:“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了。” 

  那天玩到很晚。 

  出来后才知道在下雪。 

  大雪如飞絮扯绵,簌簌落着,路灯下只见无数急雪片片乱飞,不远处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中央的隔离绿化带、远处的楼顶,都已经全白了。 

  雪夜不好打车,谢小禾虽然醉了,但仍记得安排一位有车的同事送佳期回去。佳期喝了不少酒,微有醉意,下车跟同事道别,然后往公寓楼那边走,冰凉的雪花扑在她脸上,脸颊是滚烫的,并不觉得冷。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收拾行李的事,脑子里正是乱七八糟的,手机忽然响了,她刚从手袋里翻出来,却又挂断了。 

  她打开滑盖,看清了号码。 

  有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手机屏幕上,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她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雪,水珠顺着手机屏幕滑下去,那一串阿拉伯数字仿佛并不分明,她没有将这个号码存进过电话簿。 

  可是他打过第一次之后,她就已经记得。 

  迟疑了很久,还是拨回去了。 

  熟悉的铃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而她站在那里,雪不停地落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怎么会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终究还是转身。 

  孟和平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密密的雪帘,两人都觉得对方仿佛十分遥远,遥不可及。 

  最后,他说:“去喝杯咖啡,好吗?” 

  她知道他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说话,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并没有开车来,两个人走到附近的咖啡馆去。 

  咖啡馆已经快打烊了,只有他们两个客人,灯光与音乐都是幽幽的,若有若无。 

  他面前那杯咖啡纹丝未动,也许因为他现在只喝白开水。 

  而她一口一口啜着自己那杯蓝山。 

  从前她不喝咖啡,他有点怅然地看着她,许多事情已经改变,无法再挽回。而岁月的长河挟卷着他们,只能随波逐流地向前去。 

  “我明天早晨的航班去纽约。” 

  她问:“和西子一起?” 

  他说:“我先过去,西子也许迟一点再去。”他仿佛是解释,“有一些琐事,我得先过去处理好。” 

  她说:“我明天下午回上海,要不我送送你,是几点的飞机?” 

  他将航班号告诉了她,却说:“不用去送我了,我就只是来跟你道个别。” 

  隔了很久,他才又说:“佳期,照顾好东子。” 

  她说:“我会的。”又说,“你也照顾好自己。” 

  他点了一下头。


  • 天城耀
  • 莲花初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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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送回公寓去,两个人走着回去,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沉默地走着。夜已经深了,又下雪,只偶尔有车经过,路上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 

  佳期落在后面几步,他放慢了脚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上海滩》里最经典难忘的镜头。那时候追着看意气风发的许文强,并不甚理会柔弱娇美的冯程程。可是小小年纪也记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着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仪着她的男子。落雪无声中两人并肩而行,围着白围巾的许文强风度翩翩,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齿,温婉动人,所谓的佳偶天成。 

  曾经以为那是天长地久一生一世,曾经以为那是两情相悦永偕白头。 

  谁知中间会隔了家恨父仇,万重恩怨。 

  眼睁睁看着她却嫁了旁人。 

  直到最后,只余了最后一口气,他才可以说:“我要去法国。” 

  只是因为他的程程在法国。 

  而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她终于跟上来,脚步轻浅,就像雪花,落地几乎无声。有一朵洁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绒绒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整个世界仿佛都模糊起来。 

  走得再慢,也终究只能送她到楼下。 

  “再见。”她立住脚,对他说。 

  “再见。” 

  他目送她进去,她的身影融进公寓楼厅温暖的光线里,渐渐模糊了轮廓,终于消失不见。 

  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遥望到楼上的窗口,属于她的那盏灯光熄灭。 

  路灯寂寥地亮着,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身上。他的手始终插在大衣口袋里,一直握着一样东西。 

  他将手抽出来,那只玳瑁发夹在路灯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她离开他的时候,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而如今他要离开她,也没有办法带走任何东西。 

  他弯腰,将玳瑁发夹端端正正放在洁白的雪地上,最后一次用手指抚摩着它柔腻的弧面。 

  舍不得,可是不得不割舍。 

  这么多年,他一直留着这发夹,可是终究也没有机会将这个还给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间已经融化在掌心,变成小小的水珠,微凉。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风卷着雪吹在脸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地一横一竖,划过雪面,写下了三个字。 

  雪不停地落着,纷纷扬扬,他站起来,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三个字,无数的雪花落下来,那三个字渐渐湮没,渐渐模糊,字迹淡去,最后终于隐约难以辨认。


  • 天城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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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第二十四章

  她终于给阮正东打电话,说自己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所以推迟一天回去。 

  他并没有疑心,语气轻松地回答她:“行啊,迟一天就迟一天,不过我要收利息。” 

  他向来喜欢如此说笑,她没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像是做梦,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开车带她去了西郊,她见到他当年开发的第一个楼盘,山清水秀,别墅隐在其间,十分幽静。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却是他自己的。 

  当她看到那宽敞的旧式厨房,看到那套中国大灶时,他只是含笑:“我答应过你,终于能够办到。” 

  当年的一句玩笑话,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做到了,这么多年,他辛苦地赚钱,终于是做到了。他给她盖了大房子,砌了中国大灶。 

  “那时候我一直想,我们要养些小鸡、小鸭,在后院种一架葡萄。然后生几个孩子,夏天的晚上我们在葡萄架下吃饭,孩子们也许会问,爸爸,你是怎么追到妈妈的,等那时我就可以把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一点点讲给他听。” 

  她含笑听他讲着,深冬一点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轻浅跃动,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可是这样清醒,任那疼痛,一点一点地侵袭。 

  他们都不提明天,只是如旧友重逢般默契。然后开车去附近乡间农家,买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饭,结果两个人呛得直咳嗽,费了好大的劲才生起了火,饭蒸稀了,菜也炒得并不好,可是总算是做熟了。 

  终于能坐下来,对着一桌的小菜。她笑着说:“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气一样关掉,弄得我手忙脚乱,还是炒糊了。” 

  他没有动筷子。 

  最后,她说:“吃吧。” 

  他低下头,慢慢地夹起莱,放进嘴里。他们两个人都吃很慢,一点一点,将每一颗米饭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过的一切,那样美,那样好,纵然无法重新拾起,可是这样经历过,总是值得。 

  吃完饭后她去刷碗,虽然有洗碗机,可她站在水槽前,一只只清洗干净,她洗得很用心,一点点洗着,把每只碗、每只碟子,都洗得洁白无瑕。孟和平拿了一块干抹布,站在水槽旁边,将她洗好的碗一只只擦干。门外的阳光投进来,照见他的身影,瘦长瘦长的影子映在地上。 

  佳期把一摞洗干净的碗,放进消毒柜里去。 

  就在她踮脚的时候,他忽然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她动了一下,却停在了那里,并没有回头。 

  他将脸埋在她背上,她还是那样瘦,肩胛骨单薄得让人觉得可怜。隔了这么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记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过的她。 

  “佳期。”他的声音很低。 

  她没有应他。 

  他说:“将来,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还在哗哗地淌着,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说:“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幸福,因为我会一直等你。” 

  他说:“我会等着你,一直等,一辈子。” 

  “如果这辈子,我等不到你,我还会等,我等到下辈子。” 

  “哪怕下辈子我仍旧等不到你,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为止。” 

  她不能言语。


  • 天城耀
  • 莲花初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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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哗哗地流着,就像是在下着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绳索,无穷无尽抽打却是无法停止。 

  他们都不能够,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执狂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镂在心上,无法碰触,无法遗忘。 

  她终于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说:“好。” 

  他说:“不管你要我答应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送她到机场。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里,对他说:“我们说好的,你不许下车,不许进候机厅,你要转过脸去,不许看着我,我走的时候,你不许再记得我,从今以后,你要永远忘了我。” 

  她每说一个“不许”,他就笑着点一次头,重重地点头,始终微笑。 

  最后,她说:“我走了,你把脸转过去。” 

  他听话地转过脸,背对着她。 

  她拎着箱子,下车,急急地往候机厅去。 

  他坐在车上,一直听话地,背转着脸。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极力保持着微笑的样子,眼泪却静静地淌了满脸。 

  他明明无法做到,可是全都答应下来。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不管她说什么,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应下来。 

  身后是巨大的机场,无数架飞机轰鸣着起落,进出空港。 

  而有一架飞机,载着她,离开他。 

  他答应了她,绝不回头看,绝不看,她离开他。 

  从此之后,人各天涯。 

  佳期走得很快很急,进候机大厅时,广播正在最后一遍催促:“飞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请搭乘该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 

  大厅里都是人,无数熙熙攘攘的旅客,从这里离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觉得自己软弱而茫然。 

  阮正东总是说,她有一种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实那是因为怯懦,所以总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谓的勇敢其实只是蜗牛的壳,看似坚固,实际上却不堪一击。 

  她却只是懦弱地想要逃避。 

  她没有办法命令自己,身边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可是她觉得孤单得令自己发抖。 

  她的腿发软,几乎没有办法再站立。终于将行李放下来,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从她身边经过,而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累极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来,累到了极点,只想快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一场。可是心里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亲的那个家去。温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交给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极点,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变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里去,宁静而安全的小小旧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没有力气坚持,她再也没有力气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样遥远,可是不过一个多小时的飞行。 

  出了机场她拦了一部的士,天色正黯淡下来,这座城市的黄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机并不情愿跑长途,她加了一百块钱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离带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的,因为车速快,夜色朦胧中,那些排列整齐的植株仿佛是栅栏,几乎连在了一块儿。而橙黄色的小圆点,反射着车灯的光,排成漫长而寂寞的队列。 

  的士司机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并不好,唱到中间有点卡,有轻微的吱吱声。 

  一首老歌,反反复复地唱:“等你爱我……等你爱我……” 

  很俗气的歌,是许多年前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那样执着,那样坚定,可是谁有足够的勇气,真的将爱情进行到底。


  • 天城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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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夜色在点点灯光中显得格外宁馨。 

  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下了桥,站在熟悉的巷口,两侧房子里电视机的声音隐约可闻,她却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会再有了,她曾有过的一切。她的家,还有最疼她的父亲,都已经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满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风吹得她手足冰凉。 

  父亲去世后,为了偿还那五万块钱,她把同父亲一起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给卖了。还有厂里给的一点抚恤金,她自己上班攒下来的一点点钱,东拼西凑,将因为医疗费而用掉的钱全部凑齐,存回那张银行卡,然后寄到沈阳去。 

  她不要欠一毛钱,父亲也不要欠一毛钱。 

  对于那个人,那件事,她不愿意父亲有任何屈辱的姿势。 

  那是她欠父亲的债,她连最后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们的家,换取父亲最后的尊严。 

  那是她与父亲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读大学之后,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总觉得弥足珍贵。每一次回家,远远地看见墙后小楼的一角,心里就会觉得骤然一松。 

  她是回家来了。 

  哪怕在外头再难再累,只要想到还有家,还有家在那里,她总是能够忍辱负重。 

  只要有家在那里,她的家在那里,永远有一盏温暖的灯光,会等着她。 

  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最终走出多远,她知道,父亲会在家里,会在家里等着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卖,去换取仅存的尊严。 

  卖房子的那天,她并没有哭,却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心如刀割。从出生开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楼里,她知道每一级台阶、每一道窗隙里,记忆的都是她与父亲的时光。她知道每一扇柜门、每一张椅子,都留下父亲摩挲过的指纹。 

  那是她最珍视,也是她唯一仅存的一切。 

  可是她连这记忆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卖,在无路可走的那时候。 

  是那个时候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什么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视的东西出卖掉,而换回来,却是永远的失去。 

  她再也没有颜面回来,回来面对与父亲同有过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时光,那些最温馨最温暖的记忆。 

  她拖着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桥头上去。 

  桥栏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来,仿佛还是许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学,忘了带钥匙,只好在这里等爸爸回来。 

  只要再等一会儿,爸爸就会推着自行车,从桥头那边走上桥来,熟悉的身影会一点点出现在视野里。 

  河水无声,风吹得很冷很冷,河水里倒映着两侧人家的灯光,荡漾着温暖的橙色光晕。 

  可是再没有人会回来,替她打开家门,再没有一盏灯,会是她的家。 

  这么多年,最辛苦的时候,她也曾经流泪,躲在被子里,默默哭泣,可是再不会有人,用温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泪。 

  这么多年,她一无所有地回到这里来。 

  两手空空,身心俱疲,什么都没有,连一颗心都成了灰烬。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远处人家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灭了,夜浓稠如墨,风吹得人冷彻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绝望的空虚与寒冷,让她一直发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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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下的河水在黑暗里无声流淌,她抵在桥栏上,视线一点点的模糊。 

  “爸爸,我回来了。” 

  “爸爸,求你帮帮我,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让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边新开了家客栈,很小的招牌,崭新的粉刷,门口还挂了一对大红灯笼。因为近年来游客渐多,所以镇上也有了几家像模像样的旅馆。 

  灯还亮着,于是她敲了门。年轻的老板娘并不认得她,但是很热情地把她迎进去了。 

  楼上的房间里一切都是新的,连窗帘都是新鲜而热闹的橙色图案,房间是所谓的标间,还有小小的洗手间。燃气热水器,老板娘耐心地教她调水温。 

  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午夜时分,整个古镇几乎都已经睡去,哗哗的水声,寂寞而清晰,而热水打在身上,泛起一阵轻微的痛楚。 

  没有带吹风机,湿淋淋的头发用毛巾随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觉得累到了极点,竟然就那样睡着了。 

  到快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醒来,全身都是滚烫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着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发烧,可是人倦到极点,仿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昏昏沉沉睡着。口很干,嘴唇上全起了皮,紧得发疼,只觉得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自己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因为烫,喝了两口又倒下去睡着。 

  有乱梦,恍惚间是小时候生病,父亲摸着自己的额头,看有没有退烧。父亲的手清凉而轻柔,像是羽毛,拂过她的额头。 

  再过一会儿,却梦见上次在医院里打点滴,她睡着了,护士替她拔掉针头,而阮正东俯过身看她,温和地替她按住药棉。 

  突然之间,却只剩了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医院里,医生、护士一个人都没有,很长很长的走廊,却寂静如死地。她浑身发冷,推开一间间病房的门,门后却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仿佛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一直发抖,惊恐交加,把每一扇门都推开,却总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她从梦里醒来,透过窗帘,阳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觉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动弹。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虚弱无力到了极点。 

  终于挣扎着起来,慢慢走去了镇上的医疗站。 

  这么多年,医疗站还是那么简陋。医生护士都是些年轻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医生开了药,想不到最寻常不过的感冒,却让她病得这样无力。 

  药水滴得很慢,过了许久还没有打完。输液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独自坐在长椅上,看药水一滴滴落下。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吃,可是并不觉得饿,人像是发了木,机械而迟钝。 

  有人从门外的走廊上经过,都已经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忽然又回过头来,迟疑着唤她:“佳期?” 

  她认了许久才认出来,原来是在自家楼下住了十几年的邻居孙伯伯。 

  孙伯伯又惊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努力微笑。 

  孙伯伯是来取药,却一直陪她打完针。 

  他坚持要她跟他回家,说:“咱们楼上楼下住了十几年,你就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怎么可以不回家看看。而且你现在又病了,回家让乔阿姨给你熬热粥,受凉感冒,热热的吃下去就好了。” 

  她只得点头。


2025-09-02 02:4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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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一会儿,孙伯伯却说:“佳期,其实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呢。” 

  这句话她没听懂,直到走进熟悉的院门,看到熟悉的房子,她站在天井里,仰望那熟悉的小楼,那熟悉的窗子,那自己曾有过的一切,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孙伯伯说:“怎么不上楼去看看?” 

  而她只是摇头。 

  她不敢,她一直以来所谓的孤勇,只不过是没有了家,所以不得不孤注一掷。 

  她是没有家的孩子,一切都只有自己,所以不得不勇敢。 

  不论面对什么,她都没有任何支撑,所以才这样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勇敢,而实际上,她只是软弱地不敢承认,自己根本没有退路,没有支持,所以不能不勇敢。 

  她没有资格号啕大哭,所以把全部的眼泪,都忍回心底。 

  因为她没有回家的路,家于她,已经是失去。 

  孙家伯母看到她的样子,也红了眼圈。 

  她说:“好孩子,已经买回来了啊,他已经替你把房子买回来了,你别再难过了。” 

  佳期没有听懂,直到孙家伯伯拿了钥匙来,孙家伯母牵着她的手,陪她上楼。 

  当钥匙插进锁孔,当熟悉的门被推开,房子里的一切出现在她眼前。 

  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她与父亲的家,还在这里,竟然还在这里。 

  她一直以为,在这个世上,自己是再不会有家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无法站在这里了。 

  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奇迹。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在发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 

  孙家伯伯说:“你现在有这么一个男朋友,对你这样好,你爸爸若是知道,一定也会觉得放心的。上个月那位阮先生来的时候,说想把这房子买下来,老李本来不肯的。最后阮先生出到十五万块钱,都能在镇上买套最好的新房子了。我们都觉得好奇怪的,那位阮先生才说,其实是想替你买回来,说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这房子对你来说,就是家。他就是想给你一个家,再新再好的房子,对你来讲,都不是家,只有这房子,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家。 

  “当时老李一家和我们邻居们都觉得他真不容易,花这样的心思,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为了你。所以老李二话不说,只要了六万块钱,就将房子卖给他了,而且第二天就着手找房子搬家。当时啊,那阮先生一直感谢老李,还说谢谢邻居们在中间帮忙,请我们在镇上最好的餐馆里吃饭。这位阮先生人真好,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劝破了舌头,他也只喝了一小杯,还说是因为大家太热情,把你当女儿看待,更没把他当外人看待,所以他不能不喝。当时我们就说,我们东浦的女婿,怎么能不会喝酒呢,等你们结婚后,佳期,你一定要把他酒量给练出来。” 

  孙家伯伯说得直笑:“他最后把钥匙给了我,再三地拜托我,请我平日帮忙打扫一下房子,等你哪天回来了,再把钥匙还给你。他还要付我们清洁费,我说我们楼上楼下住了这么多年,不过帮你平常打扫一下,怎么能要他的钱。等你们结婚回来摆酒席的时候,我们多喝两杯喜酒就行了。” 

  孙家伯母说:“佳期,你遇上了好人,你下半辈子,一定会幸福的。” 

  她一直流着眼泪,仿佛这一生的眼泪,都会在这一刻流尽。 

  装着家门钥匙的信封里,是阮正东的字迹,那样流利飞扬,只写了一句话:“佳期,终于等到你回家。” 

  他一直在等,却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样一件事情。 

  在一个月以前,在他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就来了这里,替她买回了这房子,他竟然替她把家找了回来。 

  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这件事。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为她做过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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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方,他为她做的事情,他都不曾告诉过她。 

  不管是帮她在工作上解决麻烦,不管是那次帮她找钥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到底在身后,花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气力,替她一一担当,替她一一寻觅。 

  他说过:“因为我是全心全意地对她,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一直以来,真的做到,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爱她,不管她待他到底是如何。 

  他一直等着她。 

  等着她爱上他。 

  她生病,他第一个发现,她遇上麻烦,他总是帮忙,每一次她哭,他都能知道。 

  因为他全心全意,那样子爱她,不管她在想什么,他都能知道。不管她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知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感动,而到了现在,她没有办法再觉得感动。 

  她让他等了这么久,一直等到现在,一直等到了今天,她才是全心全意。 

  年轻的时候她爱上一个人,以为两情相悦就是天长地久。 

  后来发生了那样多的事,她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力量,去爱上另一个人。 

  当她转过身,他却一直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等她。 

  她用了这么多的时间,一点一滴,渐渐遗忘,渐渐成长,在挣扎与彷徨中一路走到了现在,在最后的选择面前她甚至动摇。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真的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直到今天,她才觉得自己,有勇气重新开始。 

  把全部的过往都忘记,把过去的一切都结束。 

  一直到今天,他才等到她。 

  一直到今天,她才等到他。 

  她要回去,如果来得及,如果还可以,她要重新开始,全心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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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第二十五章

  走出机场刚刚打开手机,忽然接到江西的电话,语气焦虑而惊慌:“佳期,你在哪里?哥哥突然昏迷,我们现在在医院里。” 

  她忽然心悸,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与恐慌。 

  问清了医院的地址,立时赶过去。 

  幸好并非是高峰时段,道路并不拥堵,佳期赶到医院,江西出来接她,眼睛红红的已经哭过,说:“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妈妈已经赶过来了。” 

  佳期觉得恐惧到了极点。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无数病房的门,她拼命往前跑,江西在后头追着她:“在ICU。” 

  阮正东在ICU里,只能隔着大玻璃窗,看到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没回来,哥哥一整天都没有说话。今天早上起来,他说不太舒服。他从来都不说不舒服的,他从来再疼都是忍着的。我去打电话叫医生,结果电话还没打通,他就已经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犹豫了那么一天,也许事情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是因为她懦弱,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腿发软,扶在墙上,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站稳。 

  张秘书走过来,轻轻跟江西说了几句话。江西转过脸来对她说:“妈妈要见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惊惶,人反倒有点发木,麻木地跟着人走,一直走到一间会客室去。 

  她视线模糊,看到沙发上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无语。 

  阮正东的母亲嗓音略有些沙哑,神色疲倦而憔悴,这一刻,她也只是个平凡的母亲。 

  她说:“我向东子的父亲提过你,说你对东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说,“那天东子给他父亲打电话,他父亲没有同意你们的关系。主要是考虑东子病着,而你还年轻,只怕耽搁了你。” 

  她终于落泪,说:“不是。” 

  哽咽着,又说:“是我不好,我没能及时回来,让他担心。” 

  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这个样子,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 

  她默默垂泪,阮夫人洞若观火,显然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轻轻地在佳期手上拍了拍,“医生说他会醒过来的,希望你能让他安心。” 

  阮正东是晚上醒来的,在他自己的坚持下,转出了ICU,住进了特别病区。 

  他的脸色并不好,因为用了镇痛剂,精神尚可,看到她还是吃力地笑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一点哑: 

  “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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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很慢,几乎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下。 

  只不过几日不见,他就似乎瘦得脱了形,躺在那里,越发显得瘦。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因为一直吊着点滴,他的手很冷,她用两只手捧着,用自己掌心的体温暖着。 

  他说:“你别担心,我就是晕了一下子。”他说话很慢,也许是因为疼,可是还是笑着,“比上次还丢人,上次是在浴室里滑倒的,这回就在客厅里,被地毯绊的。” 

  阮夫人说:“你就是不听话,如果肯乖乖住院,哪会有这么多事,现在不住也得住了。” 

  “妈,我好着呢。”他慢慢说,“不信我爬起来,跑三圈给你看?” 

  阮夫人嗔怪:“还贫嘴。” 

  “您怎么来了?”他停了一下又问,“没惊动我爸吧?如果惊动了老爷子,我罪过可就大了。” 

  “你病成这样,妈妈能不来吗?西子在电话里急得直哭,幸好我这两天在江苏考察,所以能这么快过来。你爸还不知道呢,你呀,尽让我们操心。” 

  阮正东似乎很疲倦,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佳期不敢动,还是江西走过来,轻轻将阮正东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放下。 

  她却一直不敢动,也不敢多说话,只怕自己会哭。 

  过了许久抬起头来,才发现江西望着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泪光。 

  而她连哭都不敢。 

  她只怕他突然就离开,在她刚刚明白,在她刚刚觉得,一切都还可以再开始,他却就这样,决定离开自己。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一直不敢动。 

  只怕惊醒了他,可是却更害怕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 

  她不能动弹,像是小小的蚁,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只是希望,能有一线光。 

  可是光明却永远不能笼罩她了。 

  她觉得害怕极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直怕得发抖。 

  阮夫人还要赶回南京去,因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动。 

  江西和佳期送她离开医院。 

  临上车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语气感伤而郑重:“佳期,谢谢你。” 

  佳期心中一恸,几乎失态:“阿姨。” 

  她握着佳期的手,过了很久一直握着,最后才轻轻拍了拍,上车离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劝她回家去休息,她却说:“我饿了,你也还没吃饭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点东西?” 

  江西其实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让佳期去吃点东西,却会用这种婉转迂回的说法。 

  江西向来同阮正东一样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来不委屈自己。今天却似乎并不在意,随便顺着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厅,就坐下来点菜。 

  佳期一直怕她会说什么,自己会无言以对,谁知她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默默吃饭。 

  江西吃了很多,她一直吃,默默无言,反倒是佳期几乎没有吃下什么。 

  最后,江西才说:“好饱。” 

  佳期说:“我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过,吃饱了就会比较不难过。” 

  江西叹了口气:“你那朋友说得不对,如果真的难过,即使吃得再饱,也不会觉得好过。” 

  佳期说:“是啊,可是能吃饱我还是尽量吃饱,因为如果饿着,我会更难过。我爸爸教过我,即使再苦再难,也要努力对自己好。” 

  江西说:“可是你都几乎没吃。” 

  她说:“我已经努力了,只是吃不下去。” 

  江西凝视着她:“其实我昨天真的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佳期说:“我答应了你哥哥,我叫他等我,我怎么会不回来?” 

  江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以前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努力。旁的人也许不会像你这样努力,你一直努力对别人好,你也一直努力地对自己好。你希望别人幸福,你也希望自己幸福,你会动摇,你会懦弱,你也当过逃兵,可是每一次你还是勇敢地回来,坚强地面对。当你觉得应该牺牲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且不计较会得到什么。面对困苦你也会哭,但更多的时候你隐忍痛苦。正因为这样,他们喜欢你,因为你活得很自然,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你有血有肉有缺点,但活生生的,让人觉得,这样才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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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近几乎已经吃不下什么。 

  阮正东忽然“呀”了一声,佳期忙问:“怎么了?烫着了?” 

  他只是笑。 

  原来他吃到糖馅的甜饺子,江西喜滋滋,说:“哥,明年你一定会跟佳期结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对她笑,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在饺子上做过暗记。 

  江西凑到她耳边说:“你跟我哥一样,就只会偏心眼儿。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个大红包不可,你也得给一个大的给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岁,本来应该一直守到十二点钟倒数。 

  佳期怕阮正东身体吃不消,于是到了十点左右就劝他去睡觉。他不肯干:“你们都玩,叫我睡觉?”见江西没注意,悄声对佳期说,“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说:“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到。” 

  佳期陪阮正东上楼,她回卧室换了睡衣回来,他却已经把卧室门关了。 

  她敲门:“小白兔乖乖,把门儿开开,我不是大灰狼,我不会吃了你的。” 

  他在房间里哈哈笑,把门打开让她进去。 

  他的床很大,西班牙式的旧式大床,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经颇有岁月。佳期觉得这床太软,躺着有点发晕。两个人在床上躺着,看电视,她回身抱着他,将头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头亲吻她,但只是亲吻,却没有别的意思。 

  春节晚会的节目跟往年一样无聊。 

  载歌载舞,相声无趣,小品生硬,独唱难听。 

  佳期开玩笑:“广电总局的局长你认识吗?给他打个电话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听取一下群众的呼声啊。” 

  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嗯,我好像认得,可我忘了他的电话。” 

  她笑得将脸藏到他怀里去。 

  他讲小时候的一些事给她听。 

  “原来姥爷还在的时候,不管多忙,到了春节家里人都会赶回来,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热闹着呢。姥爷去世,家里人就再也没聚过了。后来我爸工作越来越忙,每年过春节,他和我妈反倒要出去过年,家里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可是我很高兴,真的,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才像是家的样子。” 

  她说:“那咱们明年还这样过,最好咱们明年已经结婚了,这样可以陪你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春节。” 

  他不满意:“求婚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抢先?这个得我来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开口了。” 

  他笑了一会儿,却没有再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问:“佳期,你爱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说:“其实,你还爱着和平吧?这样也好,真的,虽然你跟我说,要我给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我现在觉得真庆幸,你还没爱上我。这样我万一哪天不在这里了,你并不会太伤心。” 

  她不敢动弹,更不敢开口说话,只怕自己稍稍一动,满满的热泪,就会全部溢出来。 

  他说:“还好,你还没来得及爱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额头上,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那样,让他抱着自己,久久地,亲吻着。 

  最后,他一直没有动,佳期手臂发了麻,慢慢地抽出来,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的脸,他近来瘦了许多,睡着像孩子,额发凌乱,因为暖和,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血色,看着更令她难过。 

  过了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半夜里她突然惊醒,却不敢动。 

  他没有开灯,朦胧的黑暗里可以看见,他疼得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镇痛剂,连呼吸都因疼痛而颤抖,却小心翼翼,只怕惊醒了她。 

  她在黑暗里静静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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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终于摸到了药片,就那样吞下去。 

  她不敢动,一直那样静静躺着。就那样听着他轻而浅的呼吸,他因剧烈的疼痛而隐忍地吸气,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在极度的疲惫中慢慢睡着了,而她闭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连眼泪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东醒来,两人的睡姿很亲密,像两个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窝在他怀里。 

  他注视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饭……你以后要对我负责啊。” 

  她故意顺着他说八点档台词:“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我会负责任的。” 

  他抱着她,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贴得太近仿佛是一种震动,让她觉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佳期。”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瓮瓮的。 

  “嗯?” 

  她贴在他怀里,很温暖,很安静,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2025-09-02 02:4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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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第二十六章

  起床后阮正东吸了一会儿氧气,又吃了药,精神好多了。他和江西给父母打电话,阮正东跟父亲说了数句,忽然说:“爸,您等一下,我让佳期给您拜年。”然后就将电话塞给佳期。 

  佳期一下子吓得呆掉,拿着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听筒那端终于传来笑声,十分亲切地说:“佳期,新年好。” 

  她轻声说:“新年好。” 

  “叫西子来讲吧,我听到她在旁边笑啊。” 

  佳期答“是”,马上把电话给江西。 

  倒是江西讲完后,阮正东的妈妈又特意让她接电话,问她阮正东的情况,又叮嘱她自己保重身体,跟她说了许多话。 

  中午的时候阮正东有点疲倦,他回自己房间午睡。 

  下午三点他仍未起床,佳期有点担心,走上楼去看他。 

  轻手轻脚到他的房间去,他背对着房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还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觉得恐慌,急急地走过去,一颗心怦怦跳,伸出手,试探似的按在他肩头。 

  他微凉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他没有转过身来,依旧躺在那里,却握住她的手,声音似乎很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声说:“大年初一,不许说这种话,呸,呸,百无禁忌。” 

  他转过身来,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无忌。” 

  过了一会儿,却又说:“佳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别在我身边。请你一定要走开,不然我会受不了的。” 

  她几乎失态,连声音都走了调:“你再说,你再说一个字,我马上就走掉,永远也不回来,你信不信?” 

  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现在就走,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她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我不许你说,你不许再说!” 

  他竟然还在笑:“说说我又不会马上死掉。” 

  她恨极了咬他,眼泪突然就往外涌,牙齿隔着衣服,还是深深地陷到皮肉里去,只是抑不住地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腿发了软,于是蹲下去,环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来,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她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觉得像是被剥了壳的蜗牛,只有最软弱最无力的肉体,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里。她一直以为可以有机会,可是他偏偏这样残忍,命运这样残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惧的事实。 

  他也下了床,伸开双臂慢慢抱着她:“佳期,我以后再不说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阮正东,你欺侮人,你怎么这样欺侮我……”揪着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难以抑制地战栗:“你怎么可以这样欺侮我,你骗我,你让我相信。你把我骗到这种地步,你却要撇下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过我,什么时候都不再离开我,可是你骗我。你骗我。” 

  他抱着她,慢慢哄着她:“我不说了,我以后再不说了,我错了,我再不说了。” 

  她紧紧抓着他,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紧紧抓着他。如果可以,就这样抓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压抑几乎在崩溃的边缘。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太好的东西,她永远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么。 

  不管是相依为命的父亲,还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将更彻底地失去一个人。 

  她一直以为,无法再开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却早已经开始。 

  而她挣不开,逃不掉,眼睁睁看着,只是千刀万剐,身受这世上最可怕的凌迟。 

  他用手指拭她脸上的眼泪,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着,深深地低着头,不肯抬起来,让他看见自己的泪痕。 

  他说:“佳期,别哭了,是过年呢。” 

  他说:“我想要你陪我,就我们两个人。” 

  佳期一整天陪着他。 

  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 

  《The English Patient》。 

  当背景音乐响起,钢琴沉重而悸动,交响乐骤然爆发出情感的喷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里,摇摇晃晃的飞机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沙发里的佳期靠在阮正东的肩头,不知不觉已经淌下眼泪。 

  他只是将纸巾盒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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