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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鹤田先生的小卖部位处练马区的一栋小型二层住宅，是鹤田夫妇早些年开的，说是小卖部，其实就是住宅里一扇窗口后用木板隔成的两张半榻榻米的小间。
这栋住宅是鹤田夫妇在二战结束后作为战后军人根据“保低放高”的政策租下来的，夫妻两人一起在这栋住宅里缴纳租金过了二十几年，后来在鹤田久子和一起在二战里幸存回国的战友的建议下，鹤田先生做了买下这栋住宅的决定。
话说起来，这个小卖部以及小卖部所处的住宅的历史并没有太多，也就是这个样子，这或许和鹤田夫妇一辈子一心想过小人物平凡生活的理念有一定关系。
这家小卖部是鹤田先生退休以后和鹤田久子一起开始经营的。从那时起直到久子离开人世，已经一天不落地营业了九年了。
记得开业的第一天是在1982年的年头，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在1月下旬的样子，那时候应该还很冷吧，鹤田先生是穿着厚厚的毛裤，脚裹在常见的紫色厚实保暖鞋里，披着一件呢绒风衣，手上套着一双托朋友从东京市中心买回来的皮质手套，唯独开始被地中海侵蚀的头顶却光光地裸露在清冷的空气里，毫无遮拦，显得突兀而滑稽，与身体其他部位的“精密武装”极不相称，如果仔细盯着那颗冻得有些发红的脑袋的上方看，有时还能幸运地看到白烟升腾缭绕的一大奇景。
在这样的装束里，六十岁整的鹤田先生挪动着笨拙的身体，透过手套努力感知着斜靠在墙边的那块写着新鲜红色漆字的木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最得力的拿握的位置，费了一点劲后，终于稳稳妥妥地把木牌高高举起，接着挪动步子，把木牌安置在窗口上方的茶色雨棚上。
“这样，就算是完工了吧！”说话的是一直站在小卖部里，静静地关注着鹤田先生安防招牌全过程的久子。
鹤田先生把注意力投向窗口里面久子依旧不是很显老的面孔，接着又折回到那块招牌上，仰视着那几个整齐排列的由于木牌尺寸问题而显得有些拥挤的红色漆字——“鹤田日用品小卖部”，然后再侧过身子，换另一种视角，像一个鉴赏家一样眯起眼睛，打量着招牌的正斜以及红色油漆的浓淡，最终再把目光松弛下来，回到原来的样子。
“是啊，这样就可以了啊。”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可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向久子那边。不知怎么的，这样却显得一下子老了几岁。
或者说，只不过是刚才放置招牌的动作使鹤田先生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依作，那么多年来，谢谢你的照顾。”
鹤田先生不知道久子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不管怎么样，现在的久子，就算是不经意间展露娇憨的微笑，也不会有太过明显的皱纹，这一点，一直作为鹤田先生不用宣传的“镇宅之宝”。
“哪里，应该是我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细心照料才对。”
说出这样的话，鹤田先生像一直以来一样，原本被冻得发红的脸孔变得更红了，而这些变化，鹤田本人是不知道的。
那个时候，空气里好像只有呼呼的风声，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那样的风声竟然听起来有一种清脆的感觉。
就像拦腰掰断一节甘蔗。
就像热水初撞击到透明的玻璃杯底。
就是像那样。
接替唯一的风声的，是莫名的沉默之后，久子的声音，“要是我们有孩子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鹤田先生的心里忽然掠起一阵难言的滋味，可还是不知不觉间这么回答：“是啊。”
是啊。如果自己和久子那时候决定生孩子该多好。
不用多。只要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就好。不对，就算只有一个也已经满足了。
如果真是这样，到现在，应该也有自己的家庭了吧，可能自己还会做上爷爷，那么今天的活就可以由孩子们来做了。儿子为自己制作木牌，女儿带着自己以及兄弟的孩子，年幼的孙辈也来帮忙，可能还不太会写字呢，胖乎乎的小手握起偏大的油漆刷，正儿八经地各写一个字。那样的话，招牌可能就没那么好看了吧，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是那样的幻想。
鹤田先生时常这么幻想，如果当时决定生孩子，没有错过时机的话……
这样想着，难免顺带着要回忆起更早一些的事情来。
鹤田先生年轻的时候，曾作为海军自卫队出征过中国的河北省，一贯地，那场战争自然被赋予圣战的名号。
记得没错的话，一定是在应诏入伍前一年认识的久子，那一年是1942年。那个时候的久子还只有十七岁，瘦削的脸，烟熏不黑的皮肤，端正的五官，长发收束，非常的美。
有点使鹤田先生自己感到难为情的，却正是久子的美貌。自己究竟是因为久子的样貌还是心灵爱上的她呢？鹤田先生答不上来，想到这里，就难免要像扎破了的米袋，一点一点空瘪下去。
或许两样都是自己所心爱的吧。
就算是现在，鹤田也要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对于这个作答感到不自觉的羞愧。
然而，在那个时候，鹤田也还是个刚到二十的毛头小伙，年轻，充满活力，身体强健结实，却往往要被久子外表不可发觉得特有的“强硬粗直”所吓倒。
没有错，久子年轻的时候是个特别的姑娘。
第一次遇见久子，是在1942年大阪的冬天，那一年的冬天大阪下了雪，干干净净的白色雪花铺满了大阪的街头巷尾，远远看去确实像是银白的地毯，而从近处观察却有点像是椰丝一样的松软疏松的质感。
就是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点，冷冷的空气里，雪花和地面房顶初遇，鹤田依作与池上久子初遇。
但是现在，在鹤田先生的脑海里，更加清晰可辨的画面却并不是那时候久子的面孔。
难免要想起来那样的事情。
往往，一些回忆不会因为你的强行封锁而安分地蜷缩在记忆的囚房里，事实上你也没有办法对其实行有期徒刑或是无期徒刑，甚至记忆大多无法被杀死，记忆和它的持有者同在。当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恰恰构成特定的平衡以后，这样那样的记忆是不可能服从人的意志的，它们于是顺利进入你现有的世界，像不速之客一样毫无顾忌地来访。
这样的状况并非第一次出现，鹤田没有办法保证能在它出现的时候将其强行咽下，在某种层面，把它比喻成呕吐物也并非不合适。
只是这段记忆在鹤田的一生中都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的位置，也不可将其比作完全的废物，因为脱离了这段独特的经历，恐怕鹤田依作就不再是现在的鹤田依作，甚至也许那个时候的鹤田依作就只能停留在那个时候，直白地说，说不定鹤田根本活不到今天。
与鹤田依作之间，就是那样微妙的关系。
同与久子的初遇不同，鹤田依作和那个女人的首次见面并不是在天空飘飞着雪花的冬天。而是在炎热的夏天，在破旧的大船上，把布鞋踩在拥挤的船舱地板上，会有咸水吱溜一声冒出来，接着是松动的地板发出沉重而低哑的“吱呀”的叹息声。
就是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男人的汗臭味，还有带有苦味的木板受潮霉烂的的味道，隐隐约约掠过鼻翼的海浪的咸腥味，自然也有自己因缺乏淡水而滥用海水冲洗的身体各处散发出来的汗液、污垢以及海水蒸发留下的海盐的混合气味，有点像是动物园里那种直截了当的狂野而粗鲁的气味。
满眼都是昏暗的逼仄空间里密集的裸露的胳膊、大腿、腰身、脊背，不留一丝余裕的空间。这些胳膊、大腿、腰身、脊背并不安分，混乱地四处动弹，变换着位置，像是魔术筒一样，看久了会有晕船一样的眩晕感。
这些，都是男人。和鹤田依作一样在那年春天接到军贴的年轻的男人，说是男人，如果你的目光再尖锐一些，就可以一眼看到像树叶一样夹在人群中间，摇摆不定，无法站稳又无法跌倒的细弱的身躯。处在战争年代，不需要认认真真耐着性子等待你步入成年，再“派用场”。
鹤田依作那时手里攥着一些发皱的被汗液浸湿的纸币，和其他处于兴奋和担心的微妙心情的年轻士兵一样，正被“推”着，向前面的某一个特别的位置缓慢但绝不停止地前进着。
鹤田先生时常这么幻想，如果当时决定生孩子，没有错过时机的话……
这样想着，难免顺带着要回忆起更早一些的事情来。
鹤田先生年轻的时候，曾作为海军自卫队出征过中国的河北省，一贯地，那场战争自然被赋予圣战的名号。
记得没错的话，一定是在应诏入伍前一年认识的久子，那一年是1942年。那个时候的久子还只有十七岁，瘦削的脸，烟熏不黑的皮肤，端正的五官，长发收束，非常的美。
有点使鹤田先生自己感到难为情的，却正是久子的美貌。自己究竟是因为久子的样貌还是心灵爱上的她呢？鹤田先生答不上来，想到这里，就难免要像扎破了的米袋，一点一点空瘪下去。
或许两样都是自己所心爱的吧。
就算是现在，鹤田也要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对于这个作答感到不自觉的羞愧。
然而，在那个时候，鹤田也还是个刚到二十的毛头小伙，年轻，充满活力，身体强健结实，却往往要被久子外表不可发觉得特有的“强硬粗直”所吓倒。
没有错，久子年轻的时候是个特别的姑娘。
第一次遇见久子，是在1942年大阪的冬天，那一年的冬天大阪下了雪，干干净净的白色雪花铺满了大阪的街头巷尾，远远看去确实像是银白的地毯，而从近处观察却有点像是椰丝一样的松软疏松的质感。
就是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地点，冷冷的空气里，雪花和地面房顶初遇，鹤田依作与池上久子初遇。
但是现在，在鹤田先生的脑海里，更加清晰可辨的画面却并不是那时候久子的面孔。
难免要想起来那样的事情。
往往，一些回忆不会因为你的强行封锁而安分地蜷缩在记忆的囚房里，事实上你也没有办法对其实行有期徒刑或是无期徒刑，甚至记忆大多无法被杀死，记忆和它的持有者同在。当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恰恰构成特定的平衡以后，这样那样的记忆是不可能服从人的意志的，它们于是顺利进入你现有的世界，像不速之客一样毫无顾忌地来访。
这样的状况并非第一次出现，鹤田没有办法保证能在它出现的时候将其强行咽下，在某种层面，把它比喻成呕吐物也并非不合适。
只是这段记忆在鹤田的一生中都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的位置，也不可将其比作完全的废物，因为脱离了这段独特的经历，恐怕鹤田依作就不再是现在的鹤田依作，甚至也许那个时候的鹤田依作就只能停留在那个时候，直白地说，说不定鹤田根本活不到今天。
与鹤田依作之间，就是那样微妙的关系。
同与久子的初遇不同，鹤田依作和那个女人的首次见面并不是在天空飘飞着雪花的冬天。而是在炎热的夏天，在破旧的大船上，把布鞋踩在拥挤的船舱地板上，会有咸水吱溜一声冒出来，接着是松动的地板发出沉重而低哑的“吱呀”的叹息声。
就是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男人的汗臭味，还有带有苦味的木板受潮霉烂的的味道，隐隐约约掠过鼻翼的海浪的咸腥味，自然也有自己因缺乏淡水而滥用海水冲洗的身体各处散发出来的汗液、污垢以及海水蒸发留下的海盐的混合气味，有点像是动物园里那种直截了当的狂野而粗鲁的气味。
满眼都是昏暗的逼仄空间里密集的裸露的胳膊、大腿、腰身、脊背，不留一丝余裕的空间。这些胳膊、大腿、腰身、脊背并不安分，混乱地四处动弹，变换着位置，像是魔术筒一样，看久了会有晕船一样的眩晕感。
这些，都是男人。和鹤田依作一样在那年春天接到军贴的年轻的男人，说是男人，如果你的目光再尖锐一些，就可以一眼看到像树叶一样夹在人群中间，摇摆不定，无法站稳又无法跌倒的细弱的身躯。处在战争年代，不需要认认真真耐着性子等待你步入成年，再“派用场”。
鹤田依作那时手里攥着一些发皱的被汗液浸湿的纸币，和其他处于兴奋和担心的微妙心情的年轻士兵一样，正被“推”着，向前面的某一个特别的位置缓慢但绝不停止地前进着。
恍惚间，竟然发现前面黄色的爬满灰浑浊汗珠的硕大开阔的脊背已经不知道于何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半掩着的木门，门框里嵌着一个身穿墨绿色军装在人中处留着一小撮乌黑的胡子的中年男人。
他小巧但是深陷的奇特的圆眼珠正从颅腔里向外探查着，不一会儿发现了“猎物”——自己！
可是，鹤田尚未从眩晕的恍惚状态中脱离出来，面对着那个男人奇小但是皮肤紧包崎岖险峻颧骨的脸庞，接着，就像眼睁睁盯着一个玻璃杯跌落然后摔得粉碎的慢镜头一样，这张脸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首先被墨绿色军帽半掩着的两块眉骨之间的肌肉剧烈收缩，带动额头上的皮肤几乎全部向两眉之间潮水般涌过去，形成数道深深的裂谷。紧接着，额头连接颧骨的部分也变得更加紧绷，鹤田此时几乎看得见那接近透明的皮肤压迫着几条不粗不细的青色血管，血管在压迫下奋而跳突起来。与此同时，颧骨以下的皮肉僵硬地沉下去，互相拉扯着，在纵向的方向上裂出浅浅的但是极其狭长的沟壑。这样扭曲的脸部皮肉向上鼓动着正中央的凹陷的鼻梁，拱成臃肿的脂肪淤积，隔着人中上的小胡子，下面的薄嘴唇的嘴像是同时受到了两股力量的的驱使，同时具有向外扩张和向内坍缩的发展预期。
“嘿！干什么呢！”
“啊，是！”鹤田像是突然酒醒，把手里汗湿的发烫的纸币向上托起，以一种意料之外的很滑稽的姿势递交给嵌在门框里的中年男人。
“嗯！”中年男人像是特意强调自己说的每一个字眼一样，从鼻腔深处发出很响很浓重的鼻音，“嘻！好！”
接着，是短促的，突然降调的一声：“干！”
咦？
鹤田依作忽然觉得自己听不懂这样的语言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又好像有所悟似的，自然而然接过中年男人手里交过来的东西。
这是什么？鹤田那时候好像已经没有了触觉。不仅是触觉，好像声音也突然遁去，原本一直兴奋着的嗅觉也失去了功能。
不假思索地从男人让出的一道空隙里钻进去，在只有视觉的世界里摸索着前进，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也好，可以不去顾令人难受的气味，也可以不受嘈杂声音的干扰。
鹤田试着向前走了几步，看到的全是不是很深的走廊两旁一个接着一扇的棕色的潮湿的木门。再回过头去，却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的脸正远远地正对着自己，并且展露出一个自己看不懂的荡漾在整张崎岖险峻的脸上的笑容。
后面已经没有退路了。
鹤田依作那时候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连自己也不明白的一句话。那么，既然如此，就随便打开一扇门，然后进去好了，这样就好了吧。
想着，鹤田依作被海水泡的发皱而蜕皮的手握在走廊左边的一扇门的把手上，手腕不假思索地轻轻一旋，然后门自然而然向里开了。
就是这样，继续！
鹤田似乎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这么说道。
就这样，鹤田跟着门把手，走进房间里，关上门。然后竟然好像轻车熟路似地，径直向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去。房间很小，在那个角落里放着一张设计简单的弹簧床，这种床在长途航海的船上很常见，是为了适应船上过重的湿气而来代替直接在地板上铺被子的睡觉方式的。那张床由几根指头粗空心金属管支架而成，潮湿的空气已经把原本的金属漆完全锈蚀剥落了，所以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就在那张简陋的床上，鹤田看见的是一个身穿常见的樱蛤样式和服的女人。
女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上，有些过大的和服像干瘪的米袋一样垂下来，摊开来，覆盖住所坐的床板的很大一块面积。这么看起来倒有些像是一块融化的黄油。
鹤田依作不知所措地在房门和床之间的一块狭小空地上停下了脚步，打量着这个女人。
这样的话，根本没有办法直到她的样子是什么样的，声音如何，身材怎样，就连大致年龄都无从推测。
“你几岁了？”鹤田站在原地，全身别扭。
女人乌黑的长发盘成最普通的传统发式，像顶着一朵硕大的香菇，低着头的时候，完全挡住了脸庞。
就算是现在，听到了鹤田的声音，也没有一点抬起头来的意思。或者说，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个聋子。
鹤田于是把赤裸的脚掌向上提起，迈过那窄窄的自己离弹簧床的空隙，站定在床沿边。
女人现在离鹤田先生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女人的黑发几乎触及腰际汗湿的皮肤，有些痒痒麻麻的感觉。女人依旧保持者先前的姿势，但现在，鹤田可以感受到女人轻微的身体颤抖，暖热的鼻息也急促而紊乱地撞在自己的身体上。
只是，此刻，和田仍旧处于没有听觉和嗅觉的眩晕世界里。
鹤田忽然有了一种奇怪而隐约的感觉，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女人那乌黑的盘发上，就像让手陷进春天的泥土里。
当鹤田的手掌接触到女人的黑发的时候，女人第一次抬起头来。
硕大的“香菇”突然掀起来，露出女人有些潮红的脸。鹤田那时候一定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样子就被这一突然的动作吓得缩回了手。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半掩着的木门，门框里嵌着一个身穿墨绿色军装在人中处留着一小撮乌黑的胡子的中年男人。
他小巧但是深陷的奇特的圆眼珠正从颅腔里向外探查着，不一会儿发现了“猎物”——自己！
可是，鹤田尚未从眩晕的恍惚状态中脱离出来，面对着那个男人奇小但是皮肤紧包崎岖险峻颧骨的脸庞，接着，就像眼睁睁盯着一个玻璃杯跌落然后摔得粉碎的慢镜头一样，这张脸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首先被墨绿色军帽半掩着的两块眉骨之间的肌肉剧烈收缩，带动额头上的皮肤几乎全部向两眉之间潮水般涌过去，形成数道深深的裂谷。紧接着，额头连接颧骨的部分也变得更加紧绷，鹤田此时几乎看得见那接近透明的皮肤压迫着几条不粗不细的青色血管，血管在压迫下奋而跳突起来。与此同时，颧骨以下的皮肉僵硬地沉下去，互相拉扯着，在纵向的方向上裂出浅浅的但是极其狭长的沟壑。这样扭曲的脸部皮肉向上鼓动着正中央的凹陷的鼻梁，拱成臃肿的脂肪淤积，隔着人中上的小胡子，下面的薄嘴唇的嘴像是同时受到了两股力量的的驱使，同时具有向外扩张和向内坍缩的发展预期。
“嘿！干什么呢！”
“啊，是！”鹤田像是突然酒醒，把手里汗湿的发烫的纸币向上托起，以一种意料之外的很滑稽的姿势递交给嵌在门框里的中年男人。
“嗯！”中年男人像是特意强调自己说的每一个字眼一样，从鼻腔深处发出很响很浓重的鼻音，“嘻！好！”
接着，是短促的，突然降调的一声：“干！”
咦？
鹤田依作忽然觉得自己听不懂这样的语言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又好像有所悟似的，自然而然接过中年男人手里交过来的东西。
这是什么？鹤田那时候好像已经没有了触觉。不仅是触觉，好像声音也突然遁去，原本一直兴奋着的嗅觉也失去了功能。
不假思索地从男人让出的一道空隙里钻进去，在只有视觉的世界里摸索着前进，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也好，可以不去顾令人难受的气味，也可以不受嘈杂声音的干扰。
鹤田试着向前走了几步，看到的全是不是很深的走廊两旁一个接着一扇的棕色的潮湿的木门。再回过头去，却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的脸正远远地正对着自己，并且展露出一个自己看不懂的荡漾在整张崎岖险峻的脸上的笑容。
后面已经没有退路了。
鹤田依作那时候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连自己也不明白的一句话。那么，既然如此，就随便打开一扇门，然后进去好了，这样就好了吧。
想着，鹤田依作被海水泡的发皱而蜕皮的手握在走廊左边的一扇门的把手上，手腕不假思索地轻轻一旋，然后门自然而然向里开了。
就是这样，继续！
鹤田似乎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这么说道。
就这样，鹤田跟着门把手，走进房间里，关上门。然后竟然好像轻车熟路似地，径直向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去。房间很小，在那个角落里放着一张设计简单的弹簧床，这种床在长途航海的船上很常见，是为了适应船上过重的湿气而来代替直接在地板上铺被子的睡觉方式的。那张床由几根指头粗空心金属管支架而成，潮湿的空气已经把原本的金属漆完全锈蚀剥落了，所以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就在那张简陋的床上，鹤田看见的是一个身穿常见的樱蛤样式和服的女人。
女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上，有些过大的和服像干瘪的米袋一样垂下来，摊开来，覆盖住所坐的床板的很大一块面积。这么看起来倒有些像是一块融化的黄油。
鹤田依作不知所措地在房门和床之间的一块狭小空地上停下了脚步，打量着这个女人。
这样的话，根本没有办法直到她的样子是什么样的，声音如何，身材怎样，就连大致年龄都无从推测。
“你几岁了？”鹤田站在原地，全身别扭。
女人乌黑的长发盘成最普通的传统发式，像顶着一朵硕大的香菇，低着头的时候，完全挡住了脸庞。
就算是现在，听到了鹤田的声音，也没有一点抬起头来的意思。或者说，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个聋子。
鹤田于是把赤裸的脚掌向上提起，迈过那窄窄的自己离弹簧床的空隙，站定在床沿边。
女人现在离鹤田先生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女人的黑发几乎触及腰际汗湿的皮肤，有些痒痒麻麻的感觉。女人依旧保持者先前的姿势，但现在，鹤田可以感受到女人轻微的身体颤抖，暖热的鼻息也急促而紊乱地撞在自己的身体上。
只是，此刻，和田仍旧处于没有听觉和嗅觉的眩晕世界里。
鹤田忽然有了一种奇怪而隐约的感觉，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女人那乌黑的盘发上，就像让手陷进春天的泥土里。
当鹤田的手掌接触到女人的黑发的时候，女人第一次抬起头来。
硕大的“香菇”突然掀起来，露出女人有些潮红的脸。鹤田那时候一定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样子就被这一突然的动作吓得缩回了手。
就是在那个时候，所有的感觉都开始回到鹤田依作的身体。
视野里女人的脸庞变得清晰起来，潮红的脸上半部分镶嵌着两颗乌黑瞳仁的眼睛，鹤田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对奇特的眼睛，对视时会给对方一种想要立刻回避的感觉，那对乌黑发亮的瞳仁好像深深的湖水，却并不像鹰眼那样有明确的聚焦感，女人的眼睛不知道正在看向哪里，既像是定位在鹤田爬着汗珠的脸颊，也像是透过鹤田的身体，落在斑驳的天花板上。这样的一对眼睛使鹤田几乎难以再去注意其他的五官，好像整张脸就只有这双眸一般，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女人抬头间，过于肥大的和服也被带动起来，原本散落在身边遮挡住女人的手的樱蛤花样的布料也不经意间散落，那是一只肤色偏红的手，也并不是一只五指修长，形态优美的手。这只手四指蜷曲，被蜕皮严重泡得发皱的大拇指勾在后面。
不仅是大拇指，几乎整只手的皮肤都呈现秋天的荒弃足球场的草皮一样的剥落态势，像脸部皮肤一样潮红的肤色，集结在虎口处的米粒大小的水泡，有些已经破了，留下弹坑聚集的战地一样破损皮肤。
鹤田依作的视线停留在那双特别的手上，注意到，如果能够把那双手表面的红肿皮肤更换一新，那一定会是一双很好看的手，而现在，那双手动人美妙的形态却被封存在海洋过敏和长期浸泡的可怖外壳里。
这个时候，鹤田可以明显感觉得到船身忽然摇晃起来，狭**仄的房间像风铃一样晃动着，木质船舱内部互相挤压摩擦着发出有些刺耳的声音。
可以清晰地听到外面人群躁动起来的声音，不时还有玻璃器物摔碎的声音，许多扇门开开闭闭此起彼伏，伴随着听不清楚内容的男人的各种各样嗓音的骂声。鹤田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一个大浪拍击在大船的一侧，晃动的船舱里排队等候的人群中出现集体跌倒的多米诺效应的场景，以及许多扇木质门环绕松动的门轴呼啦一声打开，一个个油乎乎的剃着平头的脑袋钻出来，应和外面的骂声的画面。
鹤田此时并没有加入到门外躁动的队伍里去。鹤田觉得自己就像刚刚从晕船状态中解脱出来，脊背上一阵一阵冒出冷汗来，还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事情。
“你，会说话吗？”鹤田起初有些惊异于自己竟然向那个女人搭讪了，这个搭讪者的角色竟然会是自己。
可是，女人低下头去，没有再理会鹤田的意思。
唉！鹤田心里叹了一口气，接着紧紧抓住了弹簧床的外沿，仰起脸，那目光投向斑驳的天花板，等待着船体恢复平衡，外面躁动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海水划过船头的声音开始占据上风。这期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好几次，天花板上坠落的白色漆块差点落到鹤田的脸颊上，房间里安静下来，也如愿恢复了平衡。
这时候，和田感觉到扶住床沿的手腕上哧地窜过一阵暖热的触感，像触电一样，很突然地出现，并且停留在那里。
鹤田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女人的红肿不堪的手正牢牢箍在自己的手腕上。鹤田忽然感到有些害怕起来，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发现坐在面前的年轻女子抓握的力量竟然出奇的大，自己竟难以挣开她的手。
“喂！你要干什么？”鹤田小声叫喊着，仿佛面对着的是一头凶猛盛怒的野兽，“放开！快放开我的手！”
可是女人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依旧没有松手。
难不成是一个聋子？今天真是倒霉！鹤田心里忍不住要骂起来，猛地一用力，终于把手腕从女人的手里挣出来。再去看手腕处的皮肤，清晰可见的是迅速由白转红的指印。
“你要干什么！臭女人！”鹤田回想起当时这句话从自己的嘴里蹦出来的时候的感觉，一定是简直像泼妇一样的心绪吧。
那个女人依旧坐在床沿，却抬起头来，两只奇特的乌黑的大眼睛向鹤田这边投来痛苦的目光，没错，痛苦，一定是鹤田依作对哪一种目光的第一解读。
“你不会说话吗？”鹤田的声音发软一般泄了气，轻下来。那对眼睛再一次发挥了它们奇特的效用。
看来真的是一个哑巴。鹤田心里自顾自下了这一结论，那么究竟是怎么会变成哑巴呢？是先天的还是后天失语症呢？如果是后者，那么很有可能，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是受过什么巨大的精神刺激就是因为某场变故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听觉。
“那么，你能听得见吗？”鹤田不知道为什么还想要继续问下去，这就好像吃面包圈的时候会忍不住去舔嘴边的面包屑一样。
女人的脸显得有些干燥，潮红色已经褪去，是一张姣好的脸庞，鹤田在心里把这张脸同久子的脸作比较，想要比出一个孰优孰略来，可是没有成功，这张脸同久子的脸实在相差太多，似乎已经没有比较的必要了。
“看来真的听不见啊。”鹤田此时已经把自己的话当做是自言自语了，因为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观察，她确实很有可能是个后天失语症的患者，想到这里，和田竟然开始同情起这个年轻的女人来。
这个女人还很年轻，虽然身材尚且被宽大的和服遮掩，但那张脸无论如何都只可能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脸，无论是从那双深邃得出奇地乌黑的大眼睛，还是从没有一点皱纹极易发红的皮肤来看，这都是一个甚至尚未成年的女孩才可能拥有的！
“你多大了？”虽然知道女孩是不可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的，也不可能把答案告诉自己，但鹤田还是这么问。
和料想的一样，女人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连身体都没有动作。这个时候，鹤田再去观察手腕处尚未消退的红色指印，反而觉得那种动作出现在她身上简直是自己的幻觉。
从一开始到刚才，鹤田都感觉不到自己体内那股火苗有燃烧起来的势头，只是现在，它却有种死灰复燃的感觉。一点也不夸张，就是这种感觉。
然而，与此同时，鹤田心里冒出来的却不是未来十数分钟或数十分钟里要发生的事，却是……
久子。
不管是否承认，有时候人的主观意志在大脑深处某些奇特记忆片段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久子。鹤田的脑海与肉体抗争着，好像有两股巨大的力量要把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扯断。
这时，鹤田听到了女人的哭泣声，准确来讲是呜咽或是啜泣的声音。声音不响，却充斥了鹤田依作的双耳。那对乌黑的深邃得出奇的大眼睛毫无征兆地奔涌出豆大的泪珠，划过有些干燥的皮肤，像涂在雪白水泥地上的油漆一样醒目地把女人的脸划分开来。
好无语啊！我忍住不喷看了几贴，最后一点心情都没有！其实你写的不错，只是不合我胃口而已！祝你越写越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