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来给昱衿提亲了呢，如今不过是一纸文书的事儿，板上钉钉，还有什么区别呢？”
身后抵住的朱门一片冰凉，隔的我后背生疼，金堂玉户举目间不过是讽刺，阖眼仰头，昀衿的啼音婉转似有涟涟笑意碧波漾起，湖光潋滟。我如今就是一个戏子，一个笑话，如今熹衿什么都不剩，我的心动，我的欢喜，我的期望，原来不过是黄粱一梦，给别人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罢了。曾经过去的日子恍如梦境阑珊，一朝梦醒，却不是他来戳破，而是昱衿，这个和我同甘共苦十几年的姐姐。
那年的杏花雨嫩，那年她的泪光闪闪，那年她拿命护我一世无虞，那年在祠堂的相互依偎，原来十几年，我都在自欺欺人，我说过，你拿命换回我今生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可是这一次，你在我背后捅的刀子，你让我怎么去释怀，你让我如何在赫家看见你和他举案齐眉。
那一个恨字，我终究是没勇气说出口。

（我想这便是命运颠倒。）
（腊月风高，我看窗外萧瑟不觉黯然。清风凛冽无声无踪，玉关梦回，已渐朦胧。我耳边依稀萦绕你笑容翩跹还是如昔模样，可是，沧海枯山石烂，你我，还是逃不过相离相忘。曾经把酒言欢，曾经笑看红尘潇洒，曾经风华正茂策马并驱，可是那些曾经，不过是曾经罢了。）
（你瞧，今日你见我，可还是从前笑容弯眉？）
（轻叹出声，阁子里霉气越发压抑，我心口扭了一团线似的，越勒越紧，直到再也无法呼吸。心头跌宕，满心的欢喜起伏，可只要一想起你从前模样，就恍然跌落，登高，便跌重。）
（熹衿，我该如何面对你？我————我不忍，可我，不得不。）
（转朱阁，低绮户，朱栏玉石阑干玉砌，我绕过，正对上，那副面容熟悉。是————是你。强作出的淡然面色在对上你双眸的那一霎那灰败，我看着你，就不觉别开脸去。）
：熹————熹衿，你也在？可不是，这院子虽是入了冬，到还是如常，不算，不算无趣。

风吹在身上，真冷啊，手指都蜷在了一起无法弯曲，像是结成了冰，不知身处何方，不知人归何处，耳边只有昀衿的声音和那我最不想回忆的过去，他不断出现我拼命摆脱，终是徒劳。 我从不想用素白的面庞灰落颓败来博得旁人的同情，只是如今我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怎么就没有勇气堂堂正正的站在他面前把他送我的眼泪欢笑全部甩他脸上，我怕了，真的怕太多。
“熹————熹衿，你也在？可不是，这院子虽是入了冬，到还是如常，不算，不算无趣。”
那声音蓦然闯入耳中，不由一愣，这么多天，我一直避免见到她，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两人再次相见的样子，却不知她第一句出口的话，竟然会是这个。他是想起往年冬日我跟她打雪仗的日子？还是坐在屋里烤着地龙剪窗花？无趣么？怎会无趣？这场大戏演的还不够精彩那怎样才算精彩？
睁眼瞧她便已是不愿多看，视线从衣袍上的花纹转到那光秃秃的树干上，暮雪过忘，相思成妒，喉间的苦涩竟让我吐出的字眼都支离破碎。
“有你和苏泽的好戏，怎会无趣？事到如今你也该满意了？如今你该去准备好好当你的新嫁娘就是，何必与我多费口舌。”

：我……
（我说什么呢？我看她冷眼相对，话语出口是不同以往的冷漠淡然，我要说什么，说对不起？不，苏泽喜欢的是我，我不过，不过是承了情，而已。）
（可是，可是那日夜半，熹衿眉眼带笑一句句一声声都是苏泽哥哥，我忘不掉，可我看到苏泽，他对我温言相对，他搂过我蛮腰对我情痴，我，我就，忍不住，堕落在他眸子深如古潭之间。不过一眼相对，我就知道自己再也拔不开。可是那时，我是不曾想过熹衿的，我只是一心，想与苏泽哥哥岁月静好。那么，熹衿呢，熹衿，又被我至于何地？）
（到底是我，对不起熹衿。）
：我，熹衿，我，我不知道。
（事已至此，好像言语再也不能跨过这一道横沟，垂落袖边的双手紧握，指尖嵌入手心儿咯的生疼，可是不管手心儿多疼，都比不过心疼。眸子三分潋滟，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我以为，我以为他会懂，我以为，我以为它能够祝福。）
：熹衿，你瞧，苏泽他不爱你，你纵使嫁了也不会幸福，所以，所以熹衿，祝福我好么？我不想，不想与你如此。

她说不出，一个字也说不出，我也不知我如今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来质问她。我与昱衿相识十五年，与苏泽不过相识五个月，他是毒药将我和昱衿毁于一旦，但我又怎能怨苏泽，这把火只有烧在了昱衿身上。记得最初的时候，昱衿笑眯眯的说若我嫁他，喜酒怎能少了她这个大媒人一杯，如今这杯喜酒，也不用你来喝了吧。我说命运无常，叹命运作弄，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她还要用这样来祈求博得我的同情么，既然会不知道，怎么就明白去接近苏泽，而她的下一句出口，我已然觉得我的理智如同一座沙垒起的城堡，风吹就散，她是胜利者，可以心怀悲悯来渡我，让我看清眼前，她可以高高在上看我在地下匍匐哭泣，来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祝福？呵，那是自然，祝福你俩真正做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么？
他不管爱不爱我，你确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如此？我若是不容你那日我会帮你把同心结递他手上？我若是不容你会把你不敢说的话毫无顾忌的一一说出？我甚至可以说是因为你才有之前我的假象！赫昱衿，我做的还不够么？那你还要怎样，是要我亲眼看着你俩巫山云雨百年好合？你当初可有想过我？你以为我愿同你如此？熹衿早就死了，她被你在寒冬料峭里一刀一刀凌迟，什么都不剩了！

（猝然回过脸去，不忍再看他字字喷血。我摇摇头，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不难过。赫熹衿，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风越发遒劲，打落脸颊像是含沙，可是我避不开躲不及，我直愣愣的看着他，好像他所言所语都随了风而逝，可是明明我只看到他口唇翕合贝齿轻咬，为什么，为什么那样尖细的声音还是萦绕耳畔，我不想听，可是却容不得我躲过，入骨穿心。你瞧，他说，他说是我的错，怎么会，怎么会是我的错！）
（木然凝视着眼前兀地显得陌生的容颜，黯然摇首，可是这一切在事实面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测了眉目瞧那道旁积雪映着日光刺目，我阖了阖眸子，低低开口，轻的辨不出语气。）
：熹衿，我说了，爱情一旦来了，这是，这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熹衿，你信我，我不是有意而为，信我，好么？告诉我，你明白，你懂我，好么？熹衿————————————！
（话语无力，声音喑哑，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知道身前三步，我抬手，皓腕玉镯莹润，两厢相碰，一如往昔清脆琳琅。）

我一直以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昱衿，她看我是陌生的，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一般，我又何尝不是？昱衿用她楚楚可怜的形态骗得了所有人，却独独骗不了我。她是无辜者，受害者，一如那林间惊慌失措的小鹿，水眸染雾，祈求着狠心的猎人对他高抬贵手。一直以来，昀衿都是我们之间最耀眼的一个，而不知何时起，昱衿的光芒一点点绽开，她垂眸沉思的样子，她梨涡浅浅的笑意，我跟他的位置倒了个个儿，也许，我今天的不依不饶也是嫉妒罢了。
她上前试图拉我，她明知我不可能说出那一句原谅但还是心存幻想的不断重复，以求内心的安宁。那珠玉翠清相撞发出的泠泠声响，让彼此都顿楞在原地。十五岁的昱衿笑靥如花，把那镯子亲自戴到我的手上，无论何时都没有卸下来过，而我的那只已经放在了妆奁最深处，她却……
如发了疯般身体不再受控制，连拉带拽的扯下那镯子，连她的尖叫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通翠的绿色真是赤裸裸的讽刺，当翠玉和青石板地面发出了清脆碰撞，这一切才戛然而止。
她用刀锋在我们感情的布匹上划开了口子，而我就是那个亲手终结掉过去的刽子手。
罪无可恕。

（微张了口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看自己皓腕如雪，越发衬得那玉镯盈碧光彩刺目。心底的柔软仿佛被触动，只想着自己这幅样子当真是可笑，我侧眉看着她，突然就想说一句，熹衿，对不起，是我错了。）
（然，事与愿违，瞬息万变。）
（她一扬手已将玉镯狠狠的向径旁砸去，我直愣愣的看着他抬袖匝地，美玉应声而碎，渐起的碎片划过肌肤，泅开触目惊心的殷红。那一瞬之间自己恍若身堕云雾没半点儿反映，唇角翕合，我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却不曾有一丁点儿阻止的能力。声音哽咽在喉，我轻摇臻首，眸子千变，却只看他狰狞的面容在眼前越发模糊。）
（一阵风过，盈袖寒凉，冰冷的泪水不知在什么时候潸然流了满面，垂落的双手不觉蜷缩成拳，却又一分分缓开，无力苍白，就好比此时自己的心。）
（碎玉散落青砖，我缓缓屈了膝蹲下去，探手一点点摸索，把碎片一一拾在掌中，指尖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身子也仿佛被掏空一般，我挣扎着，挣扎着，却最终，无处可依。）
（狠狠将手中的碎片握紧，那样尖锐的玉片刺入掌心，刺骨透心的疼痛，可是再疼，也比不过熹衿，你带给我的伤害！）
（好像有什么被抽空了一样，眸子闪过犹疑却在下一秒坚定，猛然直了身一扬手任那碎玉分撒，回眸却直直盯上熹衿有些错愕的眼神。唇畔荡漾三分笑意，眼神微微一勾便是风情潋滟，我看着她，不觉就想：熹衿，这是你逼我的。）
：呵呵，赫熹衿，你真能啊，这镯子碍了你什么？你何至于拿他撒气？赫熹衿，你不是恨么？你不是恨我抢走了苏泽么？呵，我还就告诉你，他苏泽是我的人，你得不到，抢不走！赫熹衿，今日你这般对我，我不怨你，谁让你事事不如人，谁让是我抢了你的苏泽！你放心，待我凤冠霞帔之时，我不会忘了你的，熹衿，你是我的姐妹呢，我怎会忘记呢？
（话到最后，我竟然咯咯笑了起来，眸子里笑意渐染渐深，只是那笑容背后，隐隐戾气不容忽视。）
：你瞧，熹衿，你还是这样不堪一击，怎么，像摔了镯子一样来对付我啊，你看看，看看你还能有什么法子对付我，来啊，你来啊，你来啊！

她屈身下去将镯子的碎片一点点拾起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卑微弱小，我一直以为我的眼泪再也留不出来，却就在那一刹那，怎么也止不住。我甚至才晃神知道做了什么，什么都拼凑不起来了，然而我以为昱衿会想往常一样继续环住双臂摇着我的袖摆说，熹衿你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好不好？
我错了，错的离谱。
她扬手将那碎玉撒出，脸上的笑意是我从未见过的风情万种，这才是真正的她吧，没有人触碰过的领地，却让我已这样的方式撬开，那一句句染了毒的话语，让我步步后退，我才知道，已经无路可逃，我想伸手扶住身后，却再无依靠。
“她碍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还戴着她？那是曾经昱衿和熹衿的，而不是今天！好！好！你说的真是没错，我太心软信旁人，我活该遭此报应！”

（我看一眼她，再看一眼，任她肆虐泪水模糊，我笑意越发潋艳好比湖光水色，波澜生姿。赫熹衿，别以为我还可以处处让着你，别以为我还是从前那样软弱不争。你瞧，玉碎了，什么，便都没有了。）
（挪步上前，恣意而笑，唇畔霜花凝结，美艳，而冰凉。）
:呵，你心太软？谁让你心太软！瞧你这模样，可当真是一副，活该被抛弃的模样！

凤冠霞披？我赫熹衿倒也要看你能不能披的上！长呼一口气，眸色渐厉，我知道我不过是虚张声势，只硬撑最后一点力气往前两步。
“既然你有心记得，我自然也会给我最好的姐妹送上大礼呀，对付？原来姐姐心里这样想我？你莫忘了，当初昀衿是怎么说的，庶女终究是庶女，一个被退了婚的女子，可不是当了嫡福晋，这篇儿别人就不记得了。”

（面色笑意渐深，可是只有我才知道，这心里头早已破碎不堪。玉碎情折，赫熹衿，你可真厉害呀！）
:庶女？庶女怎么了，他苏泽爱上的，可就是一个庶女！熹衿，你说是不是？连一个庶女都可这般戏弄与你，那你赫熹衿又是什么？你岂不是，连一个庶女，一个身份卑微的庶女都比不上？呵，庶女都不如呢，你还能做点儿什么？（言及此，唇胖讥诮不加掩饰，越发生辉。）赫熹衿，你当真，好笑！

本以坚持不住就要倒下，她恶毒的言语如同一盆凉水浇下，瞬间清醒，今日的妥协熹衿就是明日的昱衿。此刻我眼前站着的不是过去的昱衿，而是我要把她放在我对立上的一一赫昱衿。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沁出血丝，腊月寒冬后背怎么都会潮濡腻，看她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真是愈发像极昀衿，呵，只怕此时，昀衿都不再是她的对手。
熹衿怎么可能任她踩在脚下，往事一幕幕被抽离蓦然想起什么似的，咯咯笑起来，微微扬起下颔，迎上她的讥诮。
我从来不怕再加把火，让她想起更多的过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什么秘密既然做了还怕被人知晓？不过是彼此的砝码罢了还有何惧？
”有句老话说的好，有其母必有其女，这话我向来是不信的，既然你自己都知道庶女身份还端着嫡女的架子当真是自欺欺人呢，也难怪，庶女罢了又怎能再有要求，做起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说着那样的话也倒不负你这名头了。我倒是忘了，在香山上你和郭家少爷的事儿，瓜尔佳的人知道他们即将迎娶的少奶奶差点被玷污，可还能摆出如今笑意盈盈的一张脸？”

（凛冽寒风一声不响席卷衣袂翩跹，我冷眼看他，眸子没有半分退让。纵使她口口声声庶女嫡出，还有，还有自己从不肯面对的那一夜……只要嫁给了苏泽，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深深吐纳，此时心绪越发安定，我看着熹衿自以为是的模样，微扬的下颌划过一丝讥诮，瞧，果然，果然不堪一击诺，连那时候的旧账都翻了出来。）
：熹衿，别白费力气了，我和你，苏泽会相信那一个，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别开脸不想听她说起那一夜，那日月华流水，山坳树杪本是美轮美奂，可是，可是郭家哥哥……不要再想了，不能想，忘记了，我便是名正言顺的，他的妻。）
：别拿你这些话来压我！赫熹衿，你说吧，我听着，只是你再怎么说，再怎么想，嫁给苏泽的也只有我！只要他苏泽爱的是我，就凭这一点儿，你便永远也比不了。（木然的面庞此刻恍若嗜血，唇角一点点扬起的弧度微妙，多一分是柔，少一分是冷。而语气更是添了温润不似方才尖利，脱口而出的每一句话，都轻缓的像是从天边飘忽而来。）赫熹衿，事到如今，你就认了吧，不如我，不如，你口口声声的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