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吧 关注:10贴子:178

回复:《匆匆,太匆匆》全文阅读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韩青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的信能写得比她更好,没有人的表达力能比她更强,没有人能像她一样,把一封“告别书”写得像封“情书”一样婉转动人,没有人能用如此真实的态度来对他诉说“成长”带来的“距离”……没有一个人会让他此刻心如刀剜,泪如雨下。没有一个人!只有他的鸵鸵!他那深爱着,深爱着,深爱着的鸵鸵!如果他能少爱她一些,如果她能“平凡”一点,不要如此聪明,不要如此敏锐,不要如此深刻,不要如此感情,甚至,不要如此理智……那有多好!那么,他就不会这样冷汗涔涔,浑身冰冷了。在这一瞬间,吴天威的话掠过他的脑海: 
  “袁嘉佩,那女孩太聪明,太有才气,太活跃,又太受人注意!韩青,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那么,你会少吃很多苦!”如果她不是鸵鸵,他会少吃很多苦!但是,如果她不是鸵鸵,他会不会这样如疯如狂,刻骨刻心的去爱她? 
  他坐在营房里,握着信笺,沉思良久,然后,他毅然站起身子,挥去泪痕,重重的摔头,咬着牙说: 
  “等着我,鸵鸵!全世界没有东西能分开我们!等我追上你的境界,等我去做一个‘成人’!等着我!鸵鸵!等着我!我不会放弃你,永不!永不!”


55楼2007-08-23 18:47
回复
    她深深摇头,深深深深的摇头,她注视他的眼光,如同注视一个不解事的、天真的孩子。 
      “并不是那一个字。韩青,或者说,不止那一个字。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例如,我花了很多时间学英文,学法文,我一直想去欧洲,一直想写点什么。你认为,我这种人——我并不是说我很高贵,我只是强调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能不能到屏东一个小乡镇上,去当个心满意足的杂货店老板娘呢!去当你父母的乖儿媳妇呢!” 
      韩青面色转白了。“我从不以我的家庭为耻辱!”他正色说。 
      鸵鸵的脸色也转白了。 
      “假若你认为我说这句话,是表示我轻视你的家庭,那么,我们两个的境界就已经差得太远了!”她沉痛的说,把手压在胃上,她的情绪一激动,那胃就又开始作怪了。“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的家庭,我只是举个例子,表示我们之间,还有许多以前根本没有去想过的问题!人,不是可以离群独居的,人是除了夫妻关系之外,还要有父母,亲戚,朋友,和社会大众的!你……你……”她说不清楚,泪水就夺眶而出:“你根本不了解我!”她站起身来,往门外就冲去。 
      “慢着!” 
      他大踏步走过去,拦住她,他的眼眶涨红了,眼光死死的盯着她:“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有距离,不过,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距离。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他深吸口气:“鸵鸵,你还爱我吗?”泪珠从她面庞上纷纷滚落。 
      “这就是我最大的烦恼!”她坦白说:“韩青,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从来没有!” 
      他静静的看她,认真的看她,深深的看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说:“谢谢你!鸵鸵。谢谢你这句话。我或者很天真,我或者很幼稚,我或者还没有成熟,我或者不能给你安全感。但是,只要有你这句话,我的信心永不动摇。鸵鸵,你帮我做了一个决定,现在有三个工作等着我去做,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我决定回南部去工作了。我想,我现在也很脆弱,我要回到一个宠我的家庭里去。然后,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我们暂时分开,让我们两个都认真的考虑一下,我们还有没有结合的希望。”他喉中哽了哽,唇边却浮起一个微笑。“鸵鸵,你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 
      “我知道。”她也微笑起来,虽然泪珠仍然晶莹的挂在面颊上。“八月二十四日,我们认识,整整四十六个月了。” 
      “当我们有一天,庆祝我们认识四十六周年的时候,我希望你会对我说一句,你从没后悔嫁给我!”他说。眼睛又闪亮了,面庞上又绽满了希望的光彩。“鸵鸵,记得我服役前夕,你在我枕上留条子,你写着:‘青,你要回来娶我,你一定要回来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你还写着:‘我一字一泪,若神天上果有知,愿你成全我的心愿,我愿弃名利,抛世俗,只愿与你比翼双飞,此生此世。’瞧,我都会背诵了。鸵鸵,你还记得吗?”“是,我记得。”她眼中又蒙上了泪影,声音里迸裂着痛楚。“记得每一句誓言,记得每一个片段,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所有的点点滴滴。”“但是,那些山盟海誓,总不会随风飘散吧?大学生的恋爱,再怎么不成熟,总不会只是儿戏吧?”


    57楼2007-08-23 18:48
    回复
      2025-09-12 10:49:19
      广告
      不感兴趣
      开通SVIP免广告
        韩青赶到台北,鸵鸵已经去了。他竟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他没有哭,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从荣民总医院大门出来,他只想到一个地方去,海边。鸵鸵最爱看海,相识以来,他曾带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边。最后一次带她看海,是他还没退役的时候,那天是他休假,她到新竹来看他,又闹着要看海。他起码问了十个人,才知道最近的海边名叫“南寮”,他一辈子没去过南寮,却带着鸵鸵去了。那天的鸵鸵好开心,笑在风里,笑在阳光里,笑在海浪帆影中。那天的他也好开心,笑在她的欢愉里,笑在她的喜悦里,笑在她的柔情里……他曾一边笑,一边对着她的脸儿唱: 
         
        “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 
        我急得快发慌……” 
         
        是的。海边。鸵鸵最爱去的地方。 
        他想去海边,于是他去了。 
        在沙滩上,他孤独的坐着。想着鸵鸵;第一次和她看海,她告诉他,她心里只有他一个!最后一次和她看海,他对她唱“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现在,他孤独的坐在沙滩上,看着那无边无际,浩浩瀚瀚的大海,整个心灵神志,都被冻结凝固着,那海浪的喧嚣,那海风的呼啸,对他都是静止的。什么都静止了,时间,空间,思想,感情,什么都静止了。 
         
        “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63楼2007-08-23 18:52
      回复
        忽然间,这两句歌词从静止的思绪中迸跳出来。然后,他又能思想了,第一个钻入脑海的记忆,竟是数年以前,丁香也曾坐在沙滩上,手中紧抱着徐业伟的手鼓。 
          他把头埋进弓起的膝盖里,双手紧握着圈住膝头。他就这样坐着,不动,不说话。海风毫不留情的吹袭着他,沙子打在他身上,后颈上,带来阵阵的刺痛。他继续坐着,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直到黄昏,风吹在身上,已带凉意,潮水渐涨,第一道涌上来的海浪,忽然从他双腿下卷了过来,冰凉的海水使他浑身一凛,他蓦的醒了过来。 
          他醒了,抬起头来,他瞪着海,瞪着天,瞪着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然后,他站起身子,机械化的移动他那已僵硬麻痹的手脚,缓缓的向海岸后面退了几步。站定了,他再望着海,望着天,望着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突然间,他爆发了!用尽全身的力量,他终于对着那云天深处,声嘶力竭的大喊出来:“鸵鸵!鸵鸵!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你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你的法国呢?你的巴黎呢?你的香榭大道和拉丁区呢?还有,你的木棉花呢?你的写作呢?鸵鸵!你怎么可以走?你怎么可以走!你那么热爱生命!你那么年轻!你答应过我要活到七十八岁的!七十八岁的!难道你忘了?你许诺过我,要用四十年的生命来陪伴我!四十年!你忘了?你忘了?你说过要告诉我们的子孙,我们曾如何相知和相爱,我们的子孙哪!难道你都忘了!都忘了?为什么在我这样拚命的时候,你居然可以这么残忍的离我远去!鸵鸵!鸵鸵!鸵鸵……”他望天狂呼,声音都喊裂了,一直喊到云层以外去。“鸵鸵!鸵鸵!鸵鸵……” 
          他一连串喊了几百个“鸵鸵”,直到发不出声音,然后,他扑倒在一块岩石上,在这刹那间,许多往事,齐涌心头;那第一次的舞会,那八个数字的电话号码,那小风帆的午餐,那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去赵培家,第一个周年纪念日……太多太多,数不清,算不清。多少恩爱,多少誓言,多少等待,多少计划……包括最后一段日子中的多少煎熬!难道都成追忆?都成追忆?哦!太不公平,这世界太不公平!他以为全世界没有人可以分开他和鸵鸵,但是,你如何去和死神争呢?他从岩石上慢慢爬起来,转过头来,他注视着天际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灿烂!居然灿烂!为谁灿烂?他再度仰天狂叫:“上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64楼2007-08-23 18:53
        回复
          数年前,他曾为徐业伟狂呼,那时,鸵鸵尚在他的身边,分担他的悲苦。而今,他为鸵鸵狂呼,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他仰首问天,天也无言,他俯首问地,地也无语。他把身子仰靠在那坚硬的岩石上,用手下意识的握紧一块凸出的石笋,那尖利粗糙的岩石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握紧,再握紧……想着水源路的小屋,想着赤脚奔下三楼买胃药,想着拿刀切手指写血书,想着鸵鸵捧着十二朵玫瑰花站在他的门前……他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会追随她奔往大海,这念头一起,他瞪视海浪,那每个汹涌而来的巨浪,都在对他大声呼号: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他被催眠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离开了身后的岩石,他开始向那大海缓缓走去,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他的脚踩上了湿湿的沙子,浪花淹过了他的足踝,又向后面急急退走,他迈着步子,向前,再向前,再向前…… 
            忽然,他听到鸵鸵的声音了,就在他身后清清脆脆、温温柔柔的嚷着:“有就是没有!真就是假!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的……”他倏然回头,循声找寻。 
            “鸵鸵!”他喊:“鸵鸵!” 
            鸵鸵的声音在后面的山谷中回响,喜悦的、快乐的、开心的嚷着:“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俩的一切,我俩的巴黎,我俩的木棉花!”“哦!鸵鸵!”他咬紧嘴唇,直到嘴唇流血了。他急急离开了那海浪,奔向岸边,奔向沙滩,奔着,奔着。一直奔到筋疲力竭,他倒在沙滩上,用手紧紧的抱住了头。哭吧!他开始哭了起来。不止为鸵鸵哭,为了许多他不懂的事而耶小伟,鸵鸵,小梅梅,和他们那懵懂无知的青春岁月!当那些岁月在他们手中时,几人珍惜。而今,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如诗如画的鸵鸵,竟然会与世长辞了。 
            他似乎又听到鸵鸵那银铃般的声音,在唱着那支她最心爱的歌“All Kinds ofEverything”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蝴蝶和蜜蜂飞舞,帆船,渔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用手蒙住耳朵。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因鸵鸵而存在。如今呢?不存在就等于存在吗?存在就等于不存在吗?鸵鸵啊!你要告诉我什么?或者,我永远追不上你的境界了!你的境界太远,太高,太玄了!鸵鸵!我本平凡!我本平凡!我只要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风呼啸着,浪扑打着,山顶的松籁,和海鸥的鸣叫,浪花的怒吼……万事万物,最后,全汇成了一支万人大合唱,汹汹涌涌,排山倒海般对他卷了过来: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尾声


          65楼2007-08-23 18:53
          回复
            韩青说完了他和鸵鸵的故事。 
              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烟雾继续在空气中扩散着,时间已是八月一日的凌晨了。 
              他的身子靠进椅子的深处,他的头往上仰,眼睛无意识的看着我书房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嵌着一排彩色玻璃,里面透着灯光。但,我知道他并不在看那彩色玻璃,他必须仰着头,是因为泪珠在他眼眶中滚动,如果他低下头,泪水势必会流下来。室内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稿纸上零乱的涂着他故事中的摘要,我让我的笔忙碌的画过稿纸,只为了我不能制止住自己眼眶的湿润。过了好一会儿,我想,我们两个都比较平静了。我抬眼看他,经过长长的叙述,陌生感已不存在,他摇摇头,终于不再掩饰流泪,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我注意到手帕一角,刺绣着“鸵鸵”两个字。“你每条手帕都有这个名字吗?”我问。 
              “是的。”我叹口气。不知该再问些什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事实上,韩青的故事叙述得十分零乱,他经常会由于某个联想,而把话题从正在谈的这个“阶段”中,跳入另一个“阶段”里。于是,时间、事件,和地点,甚至人物,都有些混淆。而在叙述的当时,他曾多次咬住嘴唇,抬头看天花板(因泪水又来了),而让叙述停顿下来。我很少插嘴,很少问什么,我只让他说,当他说不下去的时候,我就靠在椅子里,静静的等他挨过那阵痛楚。故事的结局,是我早就知道的,再听他说一次,让我更增添了无限惨恻。我叹息着说: 
              “肝癌,我真不相信一个年轻人会害上肝癌!” 
              “我一直以为是肝炎,小方也以为是肝炎。”他说。闪动着湿润的睫毛。“其实,连小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绝症,只有她父亲知道,大家都瞒着,我去看她的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死!做梦也想不到!”他强调的重复着,又燃起一支烟。“可是,事后回想,我自责过千千万万次,鸵鸵一直多病,她的胃——我带她去照过X光。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而且下垂,所以她必须少吃多餐。她身体里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流行感冒一来,她总是第一个传染上……在台北的时候,我常为了拖她去看医生,又哄又骗又说好话,求着她去。从没见过比她更不会保护自己的人!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体,怎样也不会送命,她实在是被耽误了,被疏忽了。如果我在台北,如果我守着她,如果我不为了证实自己而去南部……”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她一定不会死!她一定不会死!”“别这样想,”我试图安慰他,室内,悲哀的气氛已经积压得太重了。“或者,她去得正是时候。二十四岁,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年龄,去了。留下的,是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回忆。”“你这样说,因为……” 
              “因为我不是当事人!”我代他接了下去。正视着他。“你怎么知道鸵鸵临终的情况?”


            66楼2007-08-23 18:54
            回复
              “事后我去了袁家,再见到鸵鸵的父母……”他哽塞着:“我喊他们爸爸、妈妈。”我点点头,深刻了解到袁氏夫妇失去爱女的悲痛,以及那份爱屋及乌的感情,他们一定体会到韩青那淌着血的心灵,和他们那淌着血的心灵是一样的。 
                “韩青,我们都不懂得死亡是什么。”我说:“不过,我想,鸵鸵假若死而有灵,一定希望看到你振作起来,快乐起来,而不是看到你如此消沉。”“你懂得万念俱灰的意思吗?”他问。 
                “哦,我懂。”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没头没脑又问了我一句: 
                “你知道All Kinds of Everything那支歌吗?” 
                不等我回答,他开始用英文唱那支歌: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停住了。又抬头去看天花板,泪珠在眼中滚动。 
                “我不敢怨恨上帝,”他说:“我不敢怨恨命运!我只是不懂,这些事为什么发生在我们身上。当年,我和鸵鸵逛来来百货公司,她在许愿池许了三个愿。为了我们三对。结果,徐业平和方克梅散了!小伟淹死了,丁香进了疗养院。最后剩我们这一对,现在,连鸵鸵都去了。三对!没有一对团圆!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人,都会死的,每个人都会死!我没为对面的老婆婆哭,我没为太师母哭……可是,我为小伟哭,我为鸵鸵背我为我们这一代的懵懂无知而哭!” 
                他越说越激动,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泪了。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泪了。“韩青,”我停了很久才说:“对生命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懂无知的。”“你了解生命吗?”他问。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 
                “我从不敢说我了解任何事,”我从心底深处说出来,坦白、诚恳的看着韩青。“更不要谈‘生命’这么大的题目。我只觉得,生命本身可能是个悲剧,在自己没有要求生命的时候就糊糊涂涂的来了,在不愿意走的时候又糊糊涂涂的走了。不过,”我加重了语气:“人在活着的时候,总该好好活着,不为自己,而为那些爱你的人!因为,死亡留下来的悲哀不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些还活着还深爱着自己的人!例如你和鸵鸵!鸵鸵已无知觉,你却如此痛苦着!” 
                他吸着,沉思着。他的思想常在转移,从这个时空,转入另一个时空,从这个话题,转向另一个话题,忽然间,他又问我:“你会写这个故事吗?”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看着手边的稿纸。“这故事给我的感觉很凄凉,很久以来,我就在避免写悲剧!那——对我本身而言,是件很残忍的事,因为我会陷进去。尤其,你们这故事……其实,你们的故事很单纯,并不曲折,写出来能不能写得好,我没把握。而且……”我沉思着,忽然反问他一句:“你看过我的小说吗?”“看过,就因为看过,才会来找你。总觉得,只有你才能那么深刻的体会爱情。”我勉强的笑了笑。“总算,也有人来帮我证实,什么是爱情。你知道,在我的作品中,这是经常被攻击的一点,很多人说,我笔下的爱情全是杜撰的。还有很多人说,我把爱情写得太美、太强烈,所以不写实。这些年来,我已经很疲倦去和别人争辩有关爱情的存在与否。而你,又给了我这么一个强烈深切的爱情故事。”“是。”他看着我,眼光热切。“我不止亲自来向你述说,而且,我连我的日记——一个最真实的我,好的,坏的,各方面,都呈现在你面前。还有那些信,我能保存我写给鸵鸵的信,是因为方克梅的关系。鸵鸵不敢把信拿回家,都存在小方那儿。鸵鸵死后,小方把它们都交给了我。所以,你有我们双方面的资料。”我仍然犹豫着。“你还有什么顾忌吗?”他问。


              67楼2007-08-23 18:55
              回复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说,试着要让他了解我的困难和心态。“这些年来,我的故事常结束在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个阶段。事实上,人类的故事,并不是‘终成眷属’就结束了。可能,在‘终成眷属’之后才开始。男女间从相遇,到相爱,到结婚,可能只有短短数年。而婚后的男女,要共同走一条漫漫长路,长达数十年。这数十年间,多少的风浪会产生,多少的故事会产生。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白头偕老,也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劳燕分飞。但是,故事写到终成眷属就结束,是结束在一个最美好的阶段。”我凝视他。“你懂吗?” 
                  他摇摇头。“不太懂。”“你和鸵鸵的故事……”我继续说:“很让我感动,在目前这个时代,还有一对年轻人,爱得如此轰轰烈烈,我真的很感动。只是,我很怕写悲剧,我很怕写死亡,因为所有悲剧中,只有死亡是不能弥补的!你们这故事,让我最难过的,是——”我很强调的说:“它结束在一个不该结束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中忽然充满了光彩,他用很有力的语气,很热烈的说:“它虽然结束在不该结束的地方,但它开始在开始的地方!认识鸵鸵,爱上鸵鸵,虽然带给我最深刻的痛苦,可是,我终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强烈的热情完全感动了。 
                  “好!我会试试看!”我终于说:“不管怎样,这故事很感动我,太感动我!我想,我会认真考虑去写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为什么要写下来?为什么你自己不写?” 
                  “你认为我在这种心情下,能写出一个字来吗?”他反问我,注视着我。“你记得鸵鸵的木棉花吗?” 
                  “是的。”“她一直想写一本书,写生命,写木棉花。现在,她什么都不能写了,而木棉花年年依旧。我只想请你,为我,为鸵鸵,写一点什么,像木棉花。”


                68楼2007-08-23 18:56
                回复
                  2025-09-12 10:43:19
                  广告
                  不感兴趣
                  开通SVIP免广告
                  “木棉花。”我沉吟着。“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树。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然而,你们的木棉花代表什么?” 
                    “鸵鸵说它有生命力。我觉得,那么艳丽的花,开在那么光秃的树干上,有一种凄凉的美,悲壮的美。” 
                    是吗?我沉思着,走到窗前,我拉开窗帘,夜色里,三棵木棉树耸立着,这正是绿叶婆娑的季节,满树茂密的叶子,摇曳着。在街灯的照射下,每枝每叶,都似乎无比青翠,无比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开花,等花朵都凋谢了,新叶就冒出来了。”我看着那三棵树,思索着。“你的鸵鸵,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谢之后,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因为木棉树的叶子,全要等花谢了之后再长出来,一树的青翠,都在花谢了之后才来的!”他看着我,怀疑的。“是吗?鸵鸵只是个没没无闻的女孩,即使她那么聪明,那么有才华,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找不出属于她的叶子!她就是这样,凋谢了就没有了。” 
                    “是吗?”我看他,反问着。“看样子,你把这题目交给我了?好吧,让我们来试试看,看能不能为鸵鸵留下一些东西,那怕是几片叶子!”他看着我,非常真挚,非常诚恳,而且,他平静了下来。 
                    “谢谢你!”他说。他告辞的时候,天色已有些蒙蒙亮了,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孤独的影子,忍不住问了句: 
                    “以后预备做些什么?” 
                    “以后?”他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微笑了起来,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去巴黎,去香榭大道,去罗浮宫,去拉丁区……然后,我会说:鸵鸵,我终于带你来了!”他走了。走得居然很潇洒。 
                    我在花园里还站了一会儿,发现有几朵沙漠玫瑰枯萎了,我机械化的走过去,摘掉那谢掉的花朵,心中朦胧涌上的,是李后主最著名的词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69楼2007-08-23 18:56
                  回复
                    我的眼眶又湿了。人生就是这样的。怎怪我一直重复着类似的故事?前人的哀痛与无奈,在现代的今天,岂不是同样重复的存在着?岂不是? 
                      我走回屋里,让一屋子的温暖来包围我,人,该为那些爱自己的人好好活着,一定,一定,一定。
                    —全书完—

                      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深夜初稿 
                      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深夜修正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后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


                    70楼2007-08-23 18:56
                    回复
                        “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她忽然说:“那个女孩怎样了?” 
                        “什么女孩?”他怔着。 
                        “你心里想着的女孩子呀!” 
                        “哦!”他恍然,睁大眼睛“她呀!” 
                        “她怎么呢?”她追问。爱追根究底的女孩子! 
                        “她不算什么。”他摇摇头。 
                        “真有她吗?”她怀疑的。 
                        “真有她。”他点点头,很认真:“还不止一个,有好多个!”“哇塞!真鲜!”她舐舐舌头。“啧啧,有那么多女朋友,你的感觉如何?”“乱烦的!”她笑了,为他的吹牛而笑了。他也笑了,为她的笑而笑了。然后,时间是如飞般消逝,整个晚上像是一眨眼而已。方克梅、吴天威、徐业平每次从他们身边滑过,都会对他眨眼睛做鬼脸。他的心喜悦着,从来没有这样喜悦过。以前的那些女友,都不算什么了,真的不算什么了!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踩在云雾里,那种新鲜感,那种从内心深处绽放出的渴望,快活,彷佛——他以前都白活了。虽然,面前这女孩,他才第一次遇见!那晚,他们还谈过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连方克梅是什么时候切生日蛋糕的,他也不记得了。徐业平唱了好多歌,又弹吉他,反正,他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是他送她回家的。她住在三张犁,距离她家还有一条巷子,她就不许他再送了。她说:“如果让我妈看到这么晚,我被男孩子送回家,准把我骂到明天天亮。”“哦,”他一怔。“大学二年级了,还不准交男朋友吗?” 
                        “准。但是,要由他们先挑选。不过,”她瞅着他:“你也不能算是我的‘男朋友’呢!” 
                        他点点头。“给我时间。目前,你也不能算是我的女朋友。不过,没关系,我也会给你时间。”“哦!”她惊愕的扬着眉。“你这人真……真够狂的!够怪的!再见!”她想跑。“等一等!”他喊:“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她犹豫了片刻。“好!”她眼里闪着一丝狡黠:“我告诉你,可是,我只说一次,不说第二次。如果说了你记不住,我就不再说了。” 
                        “可以。”他回答,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他知道她真的只会说一次。“听好了!”她说,然后,她飞快的报了一个数字,速度快得像连发机关枪,而且越报越低,最后一个数字已轻得像耳语。她说:“七七四一三五六八八。” 
                        说完,她不等他再问,就像闪电一般,转入巷子,飞快的消失了身影。他呆站在路灯下,像傻子似的背诵着那数目字,一面背诵,一面从口袋里掏出原子笔,在手臂的皮肤上写下那个号码。写完了,他转身往回走,自信没有记错任何一个字。他吹着口哨,心情轻快。明早第一件事,打个电话向她问好,也显示显示自己的记忆力。他走着走着,口哨吹着吹着,忽然,他觉得有点怪异,越想就越怪异,停在另一盏路灯下,他卷起衣袖去看那号码:“七七四一三五六八八。” 
                        他呆住,不吹口哨了,数一数,整整八个号码。再数一遍,还是八个号码。老天!全台北市的电话,都是七个数目字,何来八位数!他大叹一声,靠在电杆木上。那个聪明的、调皮的、狡黠的、灵慧的女孩子啊!他还是被她捉弄了。


                      74楼2007-08-23 19:0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