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挖洞,狂灌水】原创青春小说:寂寞小镇

九月一号，学校都开学了，邱原还在街上游荡。他考取的是最末一个志愿，中专，宾馆服务专业，通知书上写明九月二十号报到，这似乎在提醒一种区别：第一志愿和统一分配、分数线上和线下。高中没有读了，大学没有机会考了。邱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没有伤心和失望，自然，也没有高兴，从升初三起，邱原的心就糊涂了，发木了。想这种事，邱原无法兴奋，没有兴奋，就没有想象，于是，这件事就显得轻了、虚了，还比不上一张酒井法子的照片。邱原看到法子那种像蜜汁一样又清又甜又浓又满的笑容，心里就会一喜，一种很轻的牵动非常舒服，带着感动。那点感动有点怪，却是实在的，很真的。

但酒井法子加上电视碟片溜冰鞋再多的东西也无法把一整个暑假填满，邱原多少有点无聊。九月来了，人家开学了，天气凉爽了，邱原更经常地在街头游荡。一天傍晚，邱原走过国际贵都大酒店，他忽然很想走进去看看。这种明亮的宾馆在上海多得很，没有它们，上海就不像上海了，对邱原来说，它们就像巴黎春天或伊势丹之类的百货公司一样平常。但仔细一想，又很不一样，邱原从未像进百货公司似的进过宾馆，它们更像邱原的姐姐从巴黎春天买回来的时装，甚至像星星月亮，司空见惯的漂亮眼熟，实际上却神秘得很。现在，它们就是邱原将来要去上班的地方了，这个突然来的联系让邱原感到一丝别扭。他脚步不太坚决地沿着小车坡道走向大堂，心里竟有几分紧张。

明亮宽大的玻璃门自动打开，邱原映在门上的影子一晃而过，迎着他的是一大片黄澄澄亮晶晶的空间。好像有不少人影在活动，但邱原在刹那间得不到任何具体的印象，他有点慌张，一下子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清了。没人拦他，没人问他，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大男孩笔挺地套在制服里，面无表情地站在玻璃门边。邱原觉得这男孩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表情比他一时想得起来的所有大人都沉郁，他好像正抑制着自己，把好多东西都憋在那套制服里了。

一些衣着光鲜的男女，在大堂里匆匆忙忙地穿过来穿过去，他们都有点莫名其妙的自得，令邱原一下子想到一些明晃晃的东西：贵宾卡啦、头等舱啦。大堂深处的一只沙发里，深陷着一位时髦女郎，她只是一味地皱着眉，抽着烟。这些人谁也没朝邱原看。空气中飘着微香，撩人，却也淡漠。邱原看见一张张绿格子桌布、一朵朵红色郁金香、一排排时间不同的金晃晃的钟。这些东西都悦目得很，但没一样令邱原感到兴备或喜欢。他脑中开始呈现一片亮堂堂的茫然，好像这里的空气和光线侵入了脑部。在这空气和光线里，邱原迷失了自己。

他漫无目的地在大堂里转了一圈，回到门口。玻璃门又自动打开，邱原低着头走出去，天已经黑了。他站在宽宽的门厅下，心里涌来一阵忧伤。后天就要去报到了，通知书上写着报到的地点是“塘镇中学”，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塘镇，那肯定是在郊区，是在乡下，跟贵都、跟香格里拉等等根本就不沾边的。邱原的脑子更乱了。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回到家里，他痛痛快快地在电脑上玩了一阵坦克大战。

报到那天，邱原坚决拒绝父母陪同，他独自背着行李出门，脑子里浮现出电视里刚播完的动画片《灌蓝高手》的片尾：一个身背行囊的蓝衣少年迎着夜色孤独地向前走去，走向远方，走向异乡，手里极潇洒地不停拍打着一只深红的蓝球。那只球跳啊跳啊，追随着少年，仿佛在一路歌唱。这个画面令邱原艳羡。他抖一抖肩上的行李，低头看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影子斜斜的，很纤长，也很孤单。只可惜邱原手里没法拍蓝球，他提着一只装着脸盆饭碗之类的大网袋。就是这样，邱原的感觉也很不错。

独自远行，多少有点浪漫。对邱原来说，塘镇就是异乡。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小镇，想来想去，就是邱原不久前看过的一张碟片里的景象：烟雾腾腾的小酒馆，里面全是抽着雪茄的牛仔，马车在空旷的镇子里咕辘辘地驶过，扬起很高的尘土。可那是美国西部，与塘镇相去太远了，邱原无法想象。汽车时急时慢地开着，车子里坐满了黑皮肤厚嘴唇汗津津的乡下人，臭哄哄的，窗外的风景渐渐也彻底地变成了乡下。蓝衣少年和牛仔们的影像越来越远，烟消云散。邱原从汽车上跳下来时，觉得脚下有点发飘。

塘镇的样子令邱原吃惊。它整个就是一个农贸市场，跟邱原家附近的那个差不多，从这头走到那头，简直用不了五分钟。塘镇中学的大门就嵌在镇子的正中央，灰色的铁栅栏门很不起眼，校园也小得可怜，两幢教学楼和一幢宿舍楼团团围着几条花木零星的小道和一片杂草丛生的操场，金光闪闪的八字校训高悬在正对大门的教学楼顶，曰“文明、团结、勤备、求实”，一股突兀的气势高高在上，让邱原觉得怪兮兮的。操场后边就是公路和田地了，暗绿色的长途汽车和各种大卡车在公路上频繁地来去，咕隆隆的声音时时传来，单调、吵人。周围一些楼啊店啊应该也是塘镇的地界，但显得过份宁静。所有的人好像都挤在镇中央，站着走着，卖东西，买东西，全是乡下人。邱原闹不清他们是从哪冒出来的，又回到哪里去。明明考取的是城里的中专，招生简章上印着很气派的校景，说是在地铁站附近的，却不让一年级的新生进总校读书，邱原觉得很委屈 .

新生们坐在简陋的礼堂里开大会，校长戴着眼镜，但分明也是个乡下人，说起普通话来带着浓重的口音。他上来就说塘镇中学的中专班是总校一个优秀的办学点，受过什么什么表彰，但邱原听不进去。他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心里空空的。好像是被什么人什么事欺骗了，但这个学校是自己考的，邱原还能说什么呢？他暗自恨恨，想，塘镇是个鬼地方，真不顺眼，不顺眼，却又感到一阵无力。

时值舒爽的秋季，天又高又蓝，风又轻又柔，六十多个花季少年在塘镇中学开始了新的生活，邱原却打不起精神。班上的同学十之八九来自上海郊区：崇明、金山、奉贤，他们说着家乡话，很快就一堆一堆地认了同乡。只有邱原是孤独的，他是全班唯一的城里男生，这个事实令邱原惊讶，同时也感到羞愧。当然，一样是在上海的地盘里，论钱的多少、住房的大小，现在的乡下都不见得比城里差，但邱原就是为自己是班里唯一的城里男生感 到羞愧.

跟邱原同住一个寝室的六个男生全部是崇明人，他们立刻结成一个崇明帮，用家乡话说笑着，显出一团亲近的气氛。在这种气氛里，他们便无意地自然地集体疏远了邱原，邱原却不在乎。他对寝室里每个人的态度都是客气的，也是冷淡的。那种崇明话，邱原听是听得懂大半的，但他懒得用心去听个明白，更懒得插嘴。他宁可坐在自己的床上，用耳机听音乐，打一只巴掌大的游戏机，或者，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操场上的杂草丛在微风里轻轻摇摆。

报到第一天的晚上，邱原的崇明室友们就开起了卧谈会，竟都一致地对塘镇这个地方表示不满，对自己中专一年级的光阴必须在塘镇中学渡过感到失望和委屈。大家的心情竟是一样的，但邱原只是沉默着。校园外的乡村道上间或传来隆隆的车行之声，衬得乡下的夜晚分外寂寞，丝丝缕缕的土腥气从微风过往的窗口传来。邱原睡不着，他嘴巴里淡淡的，心里也没有滋味，只有一阵一阵飘忽过来的孤单和无聊.

入睡时产生的感觉，在晨醒后依然很深地占据着邱原，如果不是这个缘故，邱原大概不会去买那只西瓜，他根本无意在上课的第一天就惹事生非.

那天上午上的是政治课和数学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