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不傻。
他未必没有猜到当时袁朗对自己的成见,他未必没有想到抛弃队友这一行为所带来的风险。但是他愿意赌这一把。
我发现,他每一次面临抉择的时候,抓住的总是那个更加真切、实际的东西,比方说,卡车;放弃的总是那个相对遥远、模糊的东西,比方说,袁朗的心思。
这是不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他时刻很紧张、时刻很怀疑,他迫切地需要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作为对自己的肯定和慰籍。
正如他挂在嘴边教育木木的那些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咧!” 、“你不好好干,就要去喂猪咧!” …… 他的危机意识,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表现在他的举止、谈吐里。
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危机意识呢?
561有一次虎着脸告诉木木:“军队,是个适者生存的地方。”
在这个适者生存的军队里,聪明的成才,他看到了些什么,又学会了些什么?
他看到过身边很多的人、很多的事。他看到过史今、561的复原,他看到过钢七连的解散,他也一定记得木木最初在七连的日子里,体味到的那些痛苦和艰难。
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对他有着怎样的影响,只记得他经过了袁朗一番精准残忍的剖析之后,对木木说:
“我昨晚想了一整个晚上,想以前的事儿,可是我只记得参军前在上榕树时候的事儿了,在部队里的日子,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最后都想哭了,却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个“想不起来” ,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像袁朗所说的,别的人、别的事从来没有进过他的心里呢,还是恰恰相反:那些事情对他的触动太大,他从中学到的,太多了?
袁朗认为他冷漠、见外 ——
任何的人、任何的事都不能进到他的心里。他永远在乎那些死的概念、利益,而漠视那些活的体验、感情。
成才体会了袁朗的意思,后来自己也说,要像一棵树那样活着,有自己的枝枝蔓蔓,会理解、关心别人,会珍惜生活里那些生动的东西。
说到枝枝蔓蔓,我忽然想起了他的名字 —— 成才。成才,成材,说的好像是一棵小树,终于会长成栋梁之材。
为什么要长成栋梁之材?是为着最终要被人挑中、砍倒、拿来盖房子吧。
你见过哪座房子的栋梁椽木上,还带着树叶、树杈、带着自己的枝枝蔓蔓?
成才像一颗小树,原本摇曳多姿。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砍自己的那些枝叶的呢?—— 就是他开始“想不起来” 的时候 —— 在他参军以后,在他进入社会以后,在他慢慢长大的时候。
他自断枝叶的行为,对我们来说其实一点儿也不陌生。
你记不记得,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曾一遍遍被人问着同一个问题:“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呀?”
理想的回答一般有以下几种:科学家、医生、老师、军人等等等等。
大家是这么着急。在小树还是树秧子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问它们道:
“你长大之后想被怎么砍?将来被砍了以后,你是想做房梁呢,还是柱子?或者想做房顶?自己选一样,然后朝着那个目标去长吧!”
我们的教育就是这样的,我们的社会也是这样的。环绕在我们身边的,总是计划被如何砍倒、加工的问题。似乎人们并不关心,作为一棵树本身,作为一株有生命的植物,它有什么价值。
当成才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枝枝蔓蔓的时候,我觉得很讽刺,也很悲哀;因为现实中的我们,谁不曾削尖了脑袋、削光了枝枝蔓蔓,只为从千军万马之中挤过一座座的独木桥呢?——
我们自己,就是打他这条路上这么过来的。
成才的身边,并非没有一些枝繁叶茂的人。
史今是那样的生动、细腻,他在一个地方呆了九年,该有多少割不断的联系?可是,他的成绩下滑,又没有像木木那样立下奇功,活捉老A,几个机会他一旦错过,就等来了自己复员的命令。
那一刀,斩断了他所有的枝枝蔓蔓。他走的时候,身边的人不是撕心裂肺,就是黯然神伤,可是,在营团一级的军官眼里,他不过是一个名字,一堆数据,一截放久了的木材罢了。
老七呢?老七对自己的钢七连,有着多少枝枝蔓蔓的情感?
可是一个整编过后,他就只剩下许三多给他立正了。那种十指连心的疼痛,他只能咬着牙在空空的营房里消受。
还有袁朗,为了成为中校,爬到老A队长的位置,他经历过些什么?他砍断过多少别人的、自己的枝枝蔓蔓?
看过这一切的成才,选择了抛弃自己的枝叶、削尖自己的脑袋 —— 是应该怪他呢,还是应该怪生活本身?
袁朗曾经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最像的人就是成才。
那么,他一定了解成才这样敏捷的人,取舍时的疼痛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