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前倾了身体，我朝名人认真道：“请您一定要认真比赛。我可不希望您输时，说出‘我并没有认真下棋’这句话。”
一直看着别处的名人转头，目光锐利：“我会输？”
我淡定道：“不，我只是假设。”
“假设？”名人拢起的双手放下，放在床单上轻拢五指，“我不会输的。”闭上眼睛，露出势在必得的自信微笑，“要是我输的话，我就从职业围棋界退休。”
“您……您是在开玩笑的吧？千万不可以！”我一脸震惊地站起来。
果然呢，这位不动如山的塔矢名人，某种程度上的脾气，跟塔矢亮如出一辙。
遗传真是个好东西。
名人的神色收敛了方才的自如，“看来，你好像真的认为，我也许会输？”
“我，我没有。”我可以有。
“好吧。”他重新拢起双手，表情倔强得似曾相识。“要是我真的输给你那位朋友，我就引退！”
这承诺开大了吧。“我没有那个意思……”
名人自顾自说下去，“一星期后对弈，10点开始，思考时间3小时。那天， 我会拒绝所有的会面，这样可以吧？”
“我并没有！”
“我已经按照你的希望，答应这局的对弈。请你安静一点，这里是医院。”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
虽然是达成目标，总觉得，会导致不得了的后果。
“光……”佐为声音一振，如铜钹轻啸，“我很感谢你”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显浅弧度，热度在的眸子中迅速攀升了起来，噙着凌厉战意，连澄澈的眼波都深沉起来。
我悠悠舒出一口长气。
……也罢，事已至此，后果如何，不是你我能控制。
“关于我帮SAI与您约战一事，还请您不要说出去。”
“我不会说的。”
深深一鞠躬，并保持这个姿势数秒，才直起身来。
转身离开之际，名人毫无预兆地叫住了我。
我屏息着聆听时，名人却陷入深思。
让人难耐的沉默，我即将出声询问之前，名人才缓道：
“你是个特别的孩子。站在一个围棋界前辈的角度，我真心希望你能走好自己的路。无论你身上有何种际遇，你拥有与塔矢亮匹敌的棋力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围棋界需要这样的力量。”
脸上掠过几丝犹豫，名人最终道：“撇去你对亮情感的影响，亮需要你这样一个对手。”
我几乎有点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
说出这样的话，名人究竟……觉得我可以留在塔矢亮身边，以另一个纯粹的身份？
他究竟明不明白，塔矢亮对我的执着到何种程度？
那是如同他下棋一样，四面楚歌都要杀出一条血路的疯狂。
他不可能不明白，还是自信可以将我们之间一切不该有、不能有的羁绊挥刀砍断，回归本源。
这是掌控全局者的意气？！
说到底，他还是对我有所期待不是吗。
在这个几乎奉他为王的领域里，他还准许我有一锥立足之地。
“谢谢您的期待！”我真挚地感谢。
不负期待，或者辜负期待，只有我自己掌握。

第227章
我悄无声息地走出病房。
只是这样一会儿，太阳就又下落了一个角度，而光线，亦已变得黯淡无华。
睁大眼睛，望着压抑的深蓝边缘，稀薄的云霞掩映下，那只余一线的金球。
“……已经天黑了呢。”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塔矢亮站在窗边跟同样美丽的母亲低语。
只有那麼一瞬间，我看见他在笑，像暮春傍晚的风吹过天空，带著一点还没有沉入地平线的夕阳，仿佛可以带走所有的痛苦。
然后他转过头，沉静的碧绿眼睛，因为我的出现而闪亮了一下，稍纵即逝却不容错认。
再一次觉得，自己要错过什麽。
错过了这次，我再也无法挽回。
如果可以，我应该在上一次决断的时候就痛下杀手，用我的绝望埋葬这最后一丝夕阳。
如果真的可以，这该是多仁慈的一件事情。
多么痛的领悟。
我微笑着走上前，跟塔矢夫人致意后目送她回病房。
“爸爸跟你说了什么？”塔矢亮迫不及待地问。
“没什么，说抱歉破坏了我们的约定。”轻佻的语气，莫名其妙地有些悲哀，“还让我以后努力，感觉期待我将你打败的样子。”
佐为微蹙着眉头，目光不忍地移开。
“就这些？说了这么久？”塔矢亮显然不信。
我耸耸肩，“不然你进去问你爸。”
都说信任是相爱的基础，看，我们连个基础都没有。
“时候不早了，我走了。”没有任何逗留的意思，边说边迈开步子。
塔矢亮愕然了一下，忙拉着我的手臂，“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我扒下他的手，“北川在等我，你去陪你爸吧。”
他抽紧的下巴大概是在磨后槽牙，却无法反驳我的理由。
眼下他老子还病着，确实不是跟我出去浪的时候。
“晚些我去找你。”他没有放弃。
“我回火野那儿。”
以后都别指望还会有个温馨的天堂容纳我们胡作非为。
不会再有了。
没有一丝留恋，在他欲言又止的挽留中转身离开。
他落在我背上的视线像富有弹性和回力的橡筋，随着距离拉力渐大，又在超过临界的遥远之后无可挽回地崩断。
窗外的苍穹已经完全黑暗下来，遥远而清冷的星光在黑幕上发出闪烁的微光。
“光，你到底要……”
漠然处之的态度，连佐为也无法揣度我的打算。
“十段赛快了不是吗？这时候别影响他的好。”
晚风带着暮春之夜未尽的寒意，穿过身体。
“名人并没有禁止我们接触，只是要我们回归正轨而已。”
唇角勾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不知为何，又为谁而笑。
“来日方长……我会让塔矢亮死心的。”

第229章
被当成笑话的我从窗台跳进去跟混蛋们一决生死之后，加贺提出搞聚会，理由是庆祝将棋社成立十三周年。
已经晋升为大学生的加贺，今天是被邀请以“现为职业棋士的前社长”身份回来恫吓业余后辈的。
为什么围棋社的人要为将棋社庆祝？
带着迷之疑问，一群家伙欢欣雀跃地准备聚会。地点依旧是藤崎家。
虽然我破天荒地提出去我家，但貌似大家从广泛流传在网络中的火野采访花絮视频中认定那随我自出自入自取酒喝的土豪宅子就是我家，纷纷表示不敢叨扰。唉，我本来指的是我的小窝。
藤崎伯父母在家，见了我各种惊喜感叹，没想到那个拽上天的死小鬼成了一点花边新闻都能网络热搜的名人。
说得跟我很乐意似的。
连欧巴桑欧吉桑都知道我那点破事儿了，以后少回这一片儿。
“预祝进藤打入十段赛决赛!”
气魄和体重一样豪迈的现围棋社社长金子语出惊人，毫不犹豫就将我的宿敌塔矢亮无视过去。
干得漂亮!
得到了包括我在内所有人喝彩之后，就喝开了。
然后无一例外又成了棋士指导会。
在加贺厚颜无耻地用将棋将我们通杀之后，轮到我用围棋将他们碾压。
棋力最差的藤崎排在最后，我已经一点兴趣都提不上来了。
我没好气：“你有没有稍微变强一点？”
“有啊，金子帮我进行特训，其他人……”藤崎瞥了一眼三谷，“也很热心地教我。”
三谷则冲我一声鼻哼。
我还是想拒绝怎么办。
“跟她下嘛！阿光！”佐为说。
咦？
“我来下！我想下棋！”那幽灵雀跃地举手报名。
别玩了。明天就要跟塔矢名人对弈了，跟实力这么烂的人下棋好吗？
人家塔矢名人多有操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怕影响接下来的比赛，都不屑于跟我下棋。
佐为笑道：“跟明明下棋，让紧绷的神经稍放松，这样也不错啊。”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我无话可说。
你的比赛，你自己做主。
“可以让我9子吗？”藤崎有点不好意思。
“只放9子？”跟我对弈都不够瞧，何况佐为。“还是多放点吧，我怕你一下输掉。”
“9子就好了，我会下的很像样的。”佐为兴致勃勃。
就怕你下得像样好不好。“啊——就放9子吧。”我不管了。
摆好棋子，我盘腿掐膝，很是勉强地点头，“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佐为规矩行礼，哪怕对手是猪一样的藤崎。
我们果然差着境界。

好了，一连三章。
不会弃坑的，只会忘了更。
提醒我就好了。

第232章
黑子攻势开始，以雷霆之势捞取实地。
佐为看起来占上风的局势，进行到这里却完全不同。
甚至，佐为右下角布下的一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失去其功用。
即便是坚定的佐为粉，还是忍不住概叹，不愧是名人。
佐为凤眼微眯，一层阴鸷覆上端秀的脸庞，往日熟悉的柔和悉数让鲜见的凌厉替代。
佐为，也是有这种表情的……
被逼到绝境的，沉重的、压抑的，又决不妥协的狠绝表情。
佐为目视棋盘，我无法窥视他脑中千变万化的演算，却清晰感受那股让人头皮发麻的专注。
多少年渴望的，不过就是这一个对手。
塔矢名人。
即使隔着电脑屏幕，曾在塔矢大宅跟名人对弈时感受到的气势还是悄无声息地弥漫了整片领域。
战意，连距离造就的隔阂无法稀释半分。
就在这一瞬间，我惊觉名人说过的一旦输棋就退出棋坛绝不是一时意气。
没有赌上一切的觉悟，不把自己也逼上绝境，何来必胜不可的胜负心，又何来必将对手置之死地的坚不可摧的决心。
将求胜，视同求生，作为动物本能激发——这，就是棋士。
自十段赛以来，我自认已经觉醒的胜负心，跟这等觉悟比起来，简直是笑话。
比起棋力，这才是佐为最想赋予我的东西。
佐为，感谢你让我置身这一局。
扇尖指引下，棋盘风云再续。
佐为所持白子在重压之下包围中央，将中腹模样转为实地。
黑子71从中间动手，87手又意图从下边掏空。
看似占地甚广的白子空地越来越小，黑棋一时间顺风满帆。
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跟其儿子相似的，在掌控全局的沉静中暗含睥睨的样子。
得意之时莫忘形！转机在一瞬间。
白子96手试黑应手，巧妙嵌入黑子中。
黑97没有防住。
有了这两步的交换，白102如深水炸弹般地潜入黑子空地，黑103紧急回守。
而白子104、106得以连回弱子的同时吞吃黑两子。
华丽转身的组合拳。
战况陡变，耗时不长，却让我有种呼吸错乱而缺氧的窒息感。
黑子大好形势被逆转，急刹攻势。
过了预料的落子时间，黑子仍然悬而不发。名人陷入了长考。
读秒一点点流逝，仿佛预示了什么。
赌上了棋坛的未来，一败则无可挽回。
名人，这是你给自己设定的契约。
你会后悔吗？
不，我不觉得你会后悔，更不会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哪怕知情者只有我一个。
这是你作为一个棋士的操守，更作为佐为认定之对手的诚意。

第233章
黑子107，走得不甚简明。深思熟虑的结果，依旧无法重振雄风。
白棋抢得先手占到110的大场，一举将形势拉近。
棋已至此，势均力敌，下面唯有半目之争了。
双方紧紧互咬，至202，白胜半目的局势已难改变。
细看佐为，依旧是凤眉紧蹙的凌厉，没有松懈半分。
即使赢面如此明显，依旧谨小慎微，全力以赴。
只为，不留遗憾。
突兀的，又因为隐隐预料到了而在惊诧之后迅速平息的，熟悉的机械音响起。
一声源于每次以SAI之名对弈终结的声音。
黑子认输。
双方共弈253手。
佐为微微仰着头，阖上眼眸静静地吐息。
仿佛飞扬的尘土，在阳光下长久的喧哗。
渐渐飘落，沉淀成地上一片薄纱。
又归作尘土，化为厚重。
无形又坚不可摧。
缓缓睁开眼眸，佐为眼里有坚定的钦佩。
塔矢名人竭尽全力在下这局棋，每一手都经过缜密的深思熟虑，带给佐为的兴奋感甚至渗入了恐惧的战栗。
千年所盼，得偿所愿。
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
恐怕没……等等……
“佐为，这里。”
我点点棋盘。
佐为纳闷地看着我。
看起来他压根没有想到这一点。
“名人准备要切断这里，大家都认为这是必要的一手。”
我忍不住要炫耀起来，“可是，在那之前……”我故意顿了一下，看着佐为等待解谜的表情。
“若在这角下压，白子就只能应战。这样比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要好得多，不是吗？”
我不禁眉飞色舞。太让人兴奋了，佐为竟然没有想到。
忍不住一口气说下去：“也就是说，黑子将那准备要走的棋，放在角的话……就可以逆转局势！这样一来，输掉的人就是佐为了！”
黑181落在我所指之地，即可出棋。
佐为会输半目！
传奇一战的结果会被逆转。
塔矢名人没有想到，佐为没有想到！
我想到了！
我很棒吧佐为！
佐为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诧异的，还有一丝无可名状的……撼动？

第236章
塔矢名人对我的拜访早有预料一般，穿着病服却庄严地挺直腰身坐着。
“让我和佐为再下一局。”
没有任何犹豫和隐瞒，名人的诚恳和急切从他不由自主前倾的身躯就能读出。
我想说“我懂你的”。
但眼下有更迫切需要确认的事。
“那个，您认输了，该不会，真的要隐退吧？”故作轻松地说出，心里却紧揪了起来。“输给SAI就引退……应该是一时的气话吧？”
在棋局中，我就感受到了名人坚如磐石的决心，但是……如果、如果真能收回的话……
我和塔矢亮……会不会还有一丝奇迹？
名人没有回答，凌厉的眼神微挑起，忽然问道：“SAI是你吗？”
“什么？”我惊讶地大喊，“不，不是！怎么可能是我！”
他的双手挽起，凝重的表情一副审问的姿态，“可是我在对弈时，竟然会联想到你，联系到上一次与你对弈时，看着我的你。”
感觉如此敏锐，不愧连选连任专当名人。
我一时无法反驳，名人却在我的片刻沉默后，轻舒了一口气，“算了，我不再追究，SAI是谁都无所谓。”
放下双手，他双手握拳，眼神紧咬着我，再次急切道：“让我和他再下一局，即使要下网络围棋也无所谓，这次我不会再强迫他说出真名！”
棋逢对手，连一贯的坚持都放下了。
这份诚意，佐为必定感受到。
再一次……这有何难？
微偏头看佐为，佐为却把头转向另一边。
长发垂落侧脸，只有婉约的轮廓，若隐若现的一股哀婉气息。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不过，佐为肯定答应的。
“那么……再次对弈一次的话，您可以不要引退吗？”
求你了……不要引退！
不要用断绝自己后路的方式，断绝我和塔矢亮的未来！
“话一旦说出口，我就一定会做到。”名人垂下眼睑，目光避开了我的注视。
他的眉目间刻着一种冷静的自制，“这次头衔战最后一局，就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赛，然后我就引退。”
果然……只会如此……
我闭上眼睛，又极快地睁开，像是眨了一次眼。
那短暂的闭目的黑暗，强迫自己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清醒。
他已经宣判，没有给我任何后路。
如果可以，我已经仰天长叹了吧。
可到头来，只是为难地在脸上挤出纠结的表情：“请不要说这种话。”
“对我而言，引退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名人微仰头，看着虚空的某处，带着释然的轻松。“而且，对我反而好，因为可以卸下身为棋士的义务，也不用在接受一些无聊的采访。”
一丝笑意噙在嘴边，名人伸手到眼前，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并没有说不再下棋，因为我还有这个身体……”
“拥有身体的幸福……”我不禁低喃。
近在咫尺的佐为的忧伤在那一瞬间传到到了我身上，深切而挥之不去的，长久在佐为身上萦绕的悲伤。
无法拥有身体的痛苦。

第239章
我知道自己在做梦。
同样的场景，我已经看过数十次。
跟每一次梦境的开端一样，我在床上睁开眼睛，入眼一片昏暗。
处在周围房屋背阴处的小平房，开在狭窄巷道边的小窗子，屋内晨昏一色，永远别指望依靠自然光线辨别时间。
我发现美智子又不在了。
入睡前还在，她哄着我睡觉，一手揽着我，一手轻轻拍着我。
但是现在不在了，一如无数个半夜醒来的夜里，我发现原本紧紧倚靠着的唯一的温暖变成了冰冷的空洞。
空气中隐隐的腐败的味道，视线一片模糊不清的形状，昏暗中，像隐藏了无数幽秘生物。
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我相信美智子会回来。
可是等了很久很久，她还没有出现。
腐败味道、冰冷空洞、幽秘生物，像是终于发现了我，融合成为一体， 变成密不透风的魑魅魍魉， 将我裹住，不断收拢。
恐惧在一瞬间爆发，我躲在被窝里尖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却没有声音。
哪怕一点声音也好，让美智子能听见，可是没有，我连尖叫都被吞噬了。
一条藤蔓从黑暗中伸出，抓住了我的一条腿。
场景转换，我倚在房门口，看着美智子涂脂抹粉。
她一向自诩天生丽质，很少打扮，却有一个时候会把成套妆品用上。
“这次又要什么时候回来？”例行的询问，已经让我的口吻变得淡漠。
“不知道呢。”她带着歉意回答，描绘眼线的动作精致流畅。
“照顾好自己。”在我额头落下一吻，然后视线里只有她渐渐消失的背影。
又一条藤蔓从黑暗中伸出，抓住我另一条腿。
梦到这里，我知道该醒了。
可是这一次例外，场景又转换了。
没见过的另一个梦。
我又回到了小屋中，那铺天盖地的魑魅魍魉聚拢成形，变成一个及肩直发却面目漆黑的人，将躲在被窝中的我压得死死，狰狞的声音吐在我耳边： “如果有一天，你的腿断了，残废了，再也跳不了舞了，是不是就能心甘情愿地坐在棋盘边，坐在我面前！”
我放声尖叫出来，声嘶力竭。
黑暗化作一片火海，烈焰从脚下一直燃烧上来，每一滴血都被烤干，化为灰烬，散入虚无。
挣扎着要醒来，身体却放任着继续在痛苦中煎熬。
无数藤蔓伸出，缠住我全身。
我终于放弃了，从让自己被拖往更深沉的绝望中。
却在这时一股如液体般的温暖缓缓侵入，带来凉意，一点点抚平灼热的痛楚。
“光……”
迷迷茫茫间，依稀一个泛光的轮廓，勾勒出熟悉的影像，有着优雅风骨的，从遥远时光投影过来的存在。
“光，醒醒，求你了……”
“我……别……”离开我……
它紧紧拥着我，熟悉的凉意，惬意地在我全身弥漫。
“我……不会离开你……你回来，拜托了……”
“永远吗？”
像遥远的风传来的叹息，之后，它轻轻地说：“永远。”
就是这一句，我一直渴望听到。
我微笑起来，眼角滑下泪。

第240章
突如其来的痛楚让我动了动。
动了下身子，身上三百六十根骨头像被打断又接上，身上到处抽痛，痛得让人心烦意乱，不由得呻吟了声，嘴巴、鼻腔却有一种强烈的异物感，说不出的恶心难受。
耳边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光，光，我在这里，看着我。”带着哭腔，喜极而泣，一听就是佐为。
睁开迷蒙的双眼，望向声音的方向，还没看清，身侧忽地直起来了一个人影，“呀”了一声跑出去，“医生，6号床病人醒了。”
纷踏的脚步随之靠近，陌生的嗓音响在耳边，虚虚实实。
“刚才身体动了，睁开了眼睛。”
“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不安地扭动，引发身体更大范围的不适。
“是医生和护士，光，不用怕。”佐为清澈的声音直达脑迹，将纷繁复杂的人声和机械声一下子涌入头脑造成的头痛欲裂迅速纾解。
我安静下来。
半开的眼皮被撑开，一道刺眼的亮光直射过来，我反射性地避开。
掌心又被什么戳了一下，我缩了一下。然后一个手指放在我眼前移动，我跟着转动了一下眼球。
“反映良好，通知家属，病人醒了。”
有一个人走出去了，那个声音接着问：“你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吗？知道的话就点头。”
“能不能理解我的话？”
“头晕不晕？”
“这里痛吗？这里呢？”
我想说话，喉间却被什么堵塞了，只能根据身体的真实感受点头或摇头。
这点时间也足够我从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而一清醒，该记得不该记得的都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回放出来。
我只想说，我屮艸芔茻。
恢复了意识，经过检查，又观察了一天之后，我从重症监护室转入加护病房，让我难受得要命的鼻饲管和呼吸管也撤掉了。
5天，我昏迷了5天。
探访时间一到，我迎来第一波亲友团，把我当脑残一样对待的家伙。
“进藤，听到我说话吗？我是谁？”
“光，我是哥哥，看我……”
“呜呜呜进藤你还认得我吗？”
“臭小子，你敢不记得我！”
……
在医生之前给出的可能会存在脑损伤的危言耸听下，看电视剧看多了的家伙深深觉得很有刺激我大脑记忆的必要，简直了。
确实，很多颅脑损伤昏迷多日的人会出现失忆症状，很可惜我还没有不幸到那个地步。
也不知幸还是不幸。
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
撞我的那辆车……在记忆里烙印一样……
火野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醒来第一天在他眼中看到的红血丝不见消减，眼底的乌青更加浓厚。
他并没有因为我醒来轻松多少。
“塔矢亮呢？”
劝开了其他人，只留我和他的病房里，我艰难而虚弱地问道。
“让警察署带走了。”

第242章
醒来第三天。
豪华私人病房的宽大窗户成了画框，窗外的大雨将一方天地洇成灰白的画布，远近的景物都成了深浅的着墨，别无其他。
不知道外界究竟怎么了，没有信息来源，问吧，来看我的家伙又都语焉不详。
佐为片刻不离我身边，也无暇探听什么消息。
直到这个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家伙到来。
能突破火野的层层关卡到我病床前，果然是因为救命之恩吧。
“绪方先生，请坐。”我对着天花板说。
“太没礼貌了，光，”佐为批评道。
好吧。我艰难地抬起头，表情严肃地看着绪方，“谢谢你救了我。”
难得没有穿白西装的家伙怔了一下，在旁边坐下。
按佐为的说法，我被撞倒之后没几秒，这家伙的法拉利就出现了，差点成为目击者。报警之后，多亏了事发地点是医院，我第一时间得到抢救。
这份恩情欠的，以后都不好意思膈应他了。
打着厚石膏的左腿吊在半空，左手在输液，脸色不用猜也知道跟鬼一样。
整个形象就是大写的Loser，只能嘴上逞点能耐，简直憋屈。
“道谢也要有点诚意。”他不冷不热地说，“不过看你的样子，算了。”
所以我才这么憋屈。
“你还真是意外性十足。”他往后仰进沙发，连感慨都带着惯性的不怀好意：“如果我不是一时兴起去看老师……”
什么一时兴起。
八成是看了SAI跟名人的网上对局，名人还输了。作为学生和对手，他忍不住去名人那儿打探一下。
不早不晚，正好赶上。
说是机缘巧合，冥冥之中又有注定。
“没想到火野先生原来是你父亲，啧。”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虽然是养父，早说就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不说都这样了……”我嘟囔了一声。
绪方顿住，聪明如他，片刻就理出了关系，闭了嘴。
我确实被连累了。
可我怨火野吗？不，一点没有，不为什么。
一定需要原因的话，那就是他给我的，已经远远多于我因他而失去的。
“名人跟SAI的棋局是你约的吧。”绪方推推眼镜。
这种毫无过渡的转移话题，果然很……塔矢门下。
“嗯，是我牵的线。”斜斜地用眼白瞟过去。虽说是狐狸，可屁股都撅起来了，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你想跟佐为下棋？”
佐为微愣，把一直胶着在我身上舍不得挪开半点的目光转移至绪方。
用不着那么吃惊，知道我是SAI弟子的人都能猜得出来那场对弈的由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明里暗里往我身上使劲了，绪方不过趁此机会开了个头。不是塔矢名人之流的顶尖棋士，都不好意思开这口，以后尽可跟顶尖棋士对局了。
我说过，我愿达成你所愿。
那么，你的意思怎样？佐为……

第243章
佐为偏过头，隐忍着痛苦。
从他灵魂而来的一直我萦绕身上的哀伤像细雨一样密密麻麻的飘落在我心上。
不要再难过了，我已经没有危险了。现在没心情跟绪方狐狸对弈就算了。我知道这些天，你的痛苦和恐惧。
差一点，我就比虎次郎更早离开，差一点又让你回到无边孤寂的等待中。
如果没有你的呼唤，我的意识不知道要沉沦到哪一天。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还妄谈达成你所愿。
对不起。
佐为喉咙一紧，给我一种要哭出来的感觉，“没有，你做得很好，是我……”
握紧了扇子，他用力眨眨眼，牵出一个笑容，“这事儿以后再说吧，说不定……还可以呢……”
你高兴就好。
绪方不动声色地等待回答。他并没有正面提出跟SAI对弈的要求，更不是那种邀功请赏的狭隘之人，只是我既然主动提出来了，他也乐意领这个人情。
我咳了一声，“那个，我会跟SAI联系一下。不过近期没办法。”
绪方推推眼镜，掩下眼底的一抹惊喜。“那就麻烦你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敲打着窗户，轻快的声音叮叮咚咚，冲淡室内因为话题无以为继的短暂沉默。
输液的左手固定久了，有些麻痹，我小幅度转动手腕，微微的刺痒。
“亮……他还好吗？”我不以为意地问。
绪方看着我，眼镜下的目光别有深意，好像在说“装什么装”。
“虽然你父亲交代过不要让你一时间接受太多信息，但事到如今，跟你说了也没关系了。你有必要知道。”
“他不好。”他直截了当地说。“他怎么可能会好。”
我沉重的呼吸着，好像胸腔内还有积液一样。
绪方从沙发上坐直身子，双手互绞，似乎心有余悸。“你出事之后，我第二个电话就打给了他……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他的那种疯狂……如果你的结果是最坏的一个，他会真的疯了吧。”
佐为闭上眼睛，被带入回忆中，传导过来的仓皇恐惧让我的心都忍不住微颤。
“那天本来名人出院，亮留在医院没有走，也是他联系你的父亲。后面的事谁也没想到，撞你的车会是亮的……亮被带走时大家都蒙了。 名人和棋院立刻采取了行动，加快了调查进程，也作出担保，亮才能回来。你父亲封锁了消息，把媒体压下去。你的事，还有牵扯到亮的问题，现在还没曝光。”
还没曝光，也只能是现在。
我和亮的十段赛对决炒得沸沸扬扬，即将开始却突然终止，没有一个迫不得已的理由，棋院怎么向各方交代。
还有亮……想到他所承受的，呼吸为之凝滞。
“他现在……在哪儿？”
“他还能去哪儿。”
绪方轻哼，一抹讥诮噙在唇边，与我的焦灼视线重合，换成一声重叹，“棋院已经全部取消亮这段时间的活动，名人一直在家里，亮无法离开。”
如果不实行紧迫盯人，这个节骨眼上什么情况都能节外生枝，难保不出其他问题。名人大病初愈，又被刺激了一遭，若强令亮不能离家，以他的身体状况，亮怎能忤逆。

第244章
窗外的细雨骤急，噼里啪啦打在窗上，密集的，连成一片不安的躁动。
我在压抑着的心痛中，艰难地喘息。
“我想见亮。”
成片的雨声与虚弱的祈求混在一起，听起来不真切。
绪方大概以为听错了，没有改变姿势，只是疑惑地看向了我。
意识到我是认真的，镜片下的目光尖锐得苛责起来。
“你究竟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话已至此，绪方也敞开了说。
纵使将塔矢亮视为跟他父亲一样的劲敌，作为塔矢门下第一大弟子，绪方仍有着强烈的维护师门尊严的自觉，以及对亮的护犊情结。
“躺在这里的你根本无法想象，外头情况糟糕成什么样？名人、亮、你父亲、媒体、棋院，都绷得只剩下最后一丝线。明天，也许今天晚上，你被故意伤害的事情就会公布。”
随着语气越来越重，这个男人一贯为人称道的冷静自持也随之消失。
“作为公众人物，不可能不引起舆论关注，案件的进程必须在一定范围内公开。调查结果一日未出，塔矢亮的嫌疑都不能彻底撇清，特别事情发生在你们对决之前，舆论一起，他的名誉就毁于一旦。”
不管绪方有心或无意，从那张惯于刻薄的嘴里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高处落下的碎石，密雨一般将无处藏身的我砸得头破血流。
他说的，是即将到来的事实。
由我而起，而我无力阻止。
佐为大声反驳，替我将无法说出口的痛苦发泄：“不是！光比任何人都在乎亮！光宁愿自己承受一切都不愿意亮受到一点伤害！”
“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苛责你并无道理，但能不能别在这种时候耍你的小脾气？！”
“我想见亮。”
我用尽全力撑起了身体，左手尖锐地痛。
固定针头的药用胶布下渗出了殷红，逐渐扩大。
“我想见亮……”
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这点血算什么。
比起塔矢亮承受的煎熬，这都算什么。
“光——”佐为尖叫着，却无法阻止。
甩脱了针头，后背挣扎着脱离粘连了多日的床榻，艰难地在床上坐起。
压下几欲呕吐的头晕目眩，任由针口的血从手背滴落雪白的床单。
“绪方先生，求你了，我只想见他，一眼就好……”
我不知道有谁能做到，有谁能让塔矢亮从他父亲的囚笼中逃走，但是除了眼前这个人，我别无选择。
“你——”
绪方难以置信地上前一步，像是要阻止我，又在触碰到我之前猛地缩手。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答应？你见到塔矢亮又能怎样？”
“求你了……”
没有任何立场，任何理由让他为我这样做，我只能绝望的哀求。
“就算你这样……我做不到。”
低沉的男中音带着一丝颤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医生和护士迅速拥入，将我压回床上。
绪方冷冷看着我的狼狈，决绝离开。

啊！忘了，一孕傻三年了

楼主没有弃坑，楼主跑去生孩子去了。

第245章
“光——”
凄厉的呼喊，我猛然一震，惊醒。
待清醒时感受到身上异样的不适，才意识到自己躺在病床。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噩梦，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从这张陌生的病床上惊起。
也不知第几次被佐为的急切呼唤从黑暗中拉起来。
不知什么时间了——我的生物钟完全紊乱了——并不静谧的环境下，依然重温了那个可怕的感觉——那种恐慌，那种无路可逃的痛苦，那种植入骨髓的绝望纷涌而至。
我颤抖着双手，向床头摸索。
“滴——”呼叫铃响了。
护士进来，细细检查和询问之后，拉开隔绝了一夜电闪雷鸣的厚重窗帘，一抹橘色的柔光照亮了房间。
虽然稀薄，雨后的云层还是泄露了几丝阳光下来。
“谢了，佐为。”
已经无力理会佐为心痛不已的表情，我有些瑟缩地、心有余悸的把身体紧倚向床边的佐为，哪怕靠近一点，哪怕多一点安全感。
“现在几点了？”我问护士。
“11点32分。”她小声回答。
“我以前见过你吗？”根本不可能的事，但对女孩子是个很好的开场白。
她轻轻摇了头，看我一下又低下头。
“能请你帮一个忙吗？”
“请说。”
“能够帮我检索一下十段赛挑战者决定赛的信息吗？”
护士为难起来，“这个……火野先生交代过让你好好休息……”
“拜托了！”我挣扎着起来。
今天上午10点，就是决定赛的时间。
已经超过一个半小时……无论如何，都有一个结果了。
“别，别起来。”护士忙压下我的肩膀。
我连忙紧抓着她的手，“你知道我是谁对吧，那你清楚这对我有多重要！”
“请别这样！”
“求你了！”从哀求绪方开始，我已经无所谓尊严了。
“好、好吧，您先放手……”护士迟疑地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输入检索内容。“还请您别跟其他人说。”
我干脆夺过了她的手机，页面置顶的就是“大意外！进藤光车祸住院，十段赛延期！”
只是延期……而不是不战败。
如果不战败，白捡了胜利的塔矢亮在舆论中会更不利。而延期，我依旧被赋予隆重登场的价值。
这是目前最好的做法。
松了一口气，心却隐隐作痛。
我被保护着，而塔矢亮还在承受。
颤抖着手指，按下那个号码，每按一下心都在狂跳。
陌生号码，他一向不接，但是拜托，拜托这一次感应到我的祈祷。
在我将近绝望的时候，接通了。
“亮……”
Akira，每一个音节都存进了呼唤者的感情，每一个音调高低都是感情的延伸。
只想让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可我还来不及告诉他更多，来不及感受他更多，就被打断。
“抱歉，我真的不能……请别让我为难。”夺走了手机的护士歉意万分，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