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下
武内健一的表情像被什么痛击了一下，“你、你们！”
手机忽然响了，听铃声是塔矢亮。
自上次挂电话后一直没打过来，终于憋不住了吧。
懒得理一旁竖眉瞪目的武内，接通电话。
塔矢亮不等我说话，一接通就立刻问：“你在哪儿？”
“刚下完棋出来，还在楼上。什么事儿？”听声音，塔矢亮现在的状态应该属于正常。
那端传来微叹的声音，“今天要复诊，你没忘吧？”
呃！还真忘了！“我当然没忘！”
“我到棋院了，我送你去，你在楼上等我。”不容置疑的语气，跟命令似的。
习惯塔矢亮的说话方式之后，也不觉得什么了。
“对了，你有指甲钳吗？”
“啊？”那端因我突兀跳转的话题顿了一会儿，“指甲钳？你要用？”
“嗯。”
挂了电话之后，从鞋柜拿出运动鞋，又准备挑战系鞋带。
佐为无奈道：“光，还是穿凉鞋吧，今天早上系个鞋带就差点迟到了。”
“迟到就迟到，我就喜欢运动鞋。”
在佐为的大白眼下，我用一只不灵活的左手加无法用力的右手，好一会儿才歪歪扭扭地绑好一只鞋。
塔矢亮也正好到了，穿着一身休闲的衣服——尽管脱不了那股子正经八百的味道，好歹比西装革履的样子少了点儿紧绷和严肃。

第六十章
“你再等我一会儿。”我继续坐在地上跟另外一双鞋带奋斗。
随着一声轻叹，一个身影矮到身前。
在我的愕然中，塔矢亮半跪着，伸手拉过鞋带，快速绑好，然后解开了另一只鞋的带子，重新绑好——两个整齐漂亮的蝴蝶结顿时出现在我的鞋面上。
“绑得好漂亮啊！”佐为赞叹之后批评道：“光你每次绑的都长短不一。”
“我就是毛手毛脚怎样！”反正你眼里，塔矢亮什么都好。
忽然发现周围静得可以，环顾了一下，除了目瞪口呆的武内健一之外，其他出来调整状态的考生连带眼镜老头都怔怔地看着这边。
塔矢亮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指甲钳。“你要剪指甲？”
我瞪着他掌心小小的东西，“你还真随身带这个啊？”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他还真能拿出来。
“我是在一楼买的。”他晃晃指甲钳下的吊饰，小小两个黑白棋子，显然是楼下专卖的围棋周边产品。
“这样啊。”还好他还没有洁癖到那个程度。
鉴于围观群众继续目光霍霍，我接过指甲钳后先走一步，塔矢亮跟在后面。
电梯里，我伸出左手食指抱怨道：“刚才拿棋子的时候滑了一下，掉在棋盘上，差点成了臭棋。”
塔矢亮一惊，“结果怎样？”
我左手一摊：“结果当然是我赢啦。”
“你这样没有办法剪指甲吧？”他扫一眼我的右手。
我弯起了眉眼，“所以让你带来嘛。”鞋带绑得那么漂亮，指甲也一定剪得不错。
在一楼大厅找了个位置坐下，塔矢亮拿来供人翻阅的报纸铺在桌面上。
把左手递给他，他一手包握住我的四指，再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要剪的指头，像是在完成一件精细的手工作品一样，开始仔细地修剪，全神贯注的神情让人看了移不开目光。
密集的轻轻的一声声“特、特”声音，伴着指甲被剪断的细微质感传导过来，觉得被握住的手传来酥麻的暖意。
剪完之后，又用附在指甲钳上的锉子细细打磨被绞剪得尖锐的边缘。
极细微的磨砺感经由指尖传到脑际，酥麻的暖意有了柔和的温度，一股被呵护着的倦意缓缓升腾而起。
不由得放松身体，懒懒地靠在桌边。
如果能用右手支着下巴的话，大概会舒服到睡着吧。
“进藤、进藤……”
“啊？”
“右手。”
我恍过神来，把右手递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在桌面上，比修剪左手更轻、更温柔的动作，开始新一轮伺候。
这次，我左手支着下巴，准备打瞌睡了。
氤氲着朦胧暖意的幻景被一阵铃声打破，平日里喜欢的音乐，第一次觉得刺耳。
正舒服着呢，不接！
塔矢亮抬眼看了我一下，我歪着脑袋半眯眼睛对他弯了弯唇角。
他无奈一笑，又埋头专注手中的精细活儿。
佐为睃了我和塔矢一眼，掩唇笑道：“光，你没跟加贺说复诊的事吧。”
我一愣。
这才想到，这时候，加贺应该到门外了。

第六十一章
想到加贺那张流氓嘴脸，有些忐忑地掏出手机，刚想接，居然挂断了。
手心的温暖忽然离去，塔矢亮结束了最后一只手指的修剪，没有接着打磨，目光盯住手机上显示的人名，脸色对比刚才其实没有太大变化，但是我就是感觉到一股阴郁之气。
于是，我掌中未及消退的温暖变成了眷恋的失落。
“你约了他，对吗？”他冷冷地说。
我挠挠下巴，目光游移向一边，不敢与他直视。
总不能说因为完全忘了复诊的事所以没有交待加贺不用过来接我。
“我……打电话给他……推了吧……”
按加贺的脾气，热脸贴了冷屁股，估计以后不肯当司机了。
手机按了回拨，想好了一套说辞，可对方挂断了。
准备接着打，却听见背后一声轻佻的口哨，然后是加贺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欠扁的痞子调调：
“我说怎么今天不见人在门口等呢，原来是别有怀抱呐。”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站起来快速反驳。
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却被说得煞有其事，嫌塔矢亮的误会还不够吗？
佐为凉凉地插话，“光，你这样子看起来真像欲掩弥彰。”
连佐为也……混蛋啊。
面对一个玩心大起的痞子，最佳选择就是赶紧闪人。
“那个加贺，我等下要……”
加贺直接打断，“你完事儿了吧？那就跟我走吧。”
说罢一把抓起我放在一边椅子上的包，不料塔矢亮眼疾手快同时抓住另一条背带。
“进藤今天要复诊，我已经约好医生了。”
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的语气，带着对抗的意味的坚毅眼神直视加贺。

第六十一章 下
“是吗？”加贺转向我，带着一丝宠溺地数落道：“你早上没跟我说，八成是忘了复诊的事儿吧，还要别人提醒你，你是笨蛋吗？”还不忘伸出一只爪子揉揉我的头发。
你说对了，但，请不要在吐槽我的同时用我的包包跟塔矢亮进行角力好吗？带子要断了！
一手夺回我的包，甩到左肩上，无奈道：“对不起，忘了跟你说了，让你白跑一趟了。”
加贺咧嘴一笑，“怎么是白跑呢？哪家医院？”
塔矢亮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拉出声响，冷硬的语气渗入了怒火：
“如果你真为他考虑的话，应该想到他这样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坐在飞驰的机车上！”
加贺剑眉一挑，眼里浮现了戏谑的意味。
脑袋忽然凑到我耳边，却是紧紧盯着塔矢亮，压低声线缓缓说道：
“那你是没试过不知道，他就一只左手，也能把我、用、力、抱、紧！”
暧昧的语气，一语双关的暗示，在我后知后觉地省悟过来之前——准确来讲，就在“紧”字刚落音之时，一只手猛伸过来，揪住加贺的衣领将他拉离我。
“你再说一遍！”
塔矢亮绷紧的脸庞距离加贺不足半尺远，抽紧的下巴，紧咬的犬牙，给我一种要撕烂加贺喉咙的错觉。
论身高，加贺犹高塔矢亮半个头，但是论气势，塔矢亮的怒火俨然能将加贺吞噬进去。
加贺吹了一个口哨，挑衅地微微俯视塔矢，似乎用眼神赞赏塔矢的勇气，又像是刺激塔矢进一步冲动。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然为什么说加贺跟我臭味相投呢。
“啊，要打架了！”佐为惊叫道，如果他瞪大的眼镜没有等待看戏的兴奋的话。
这只幽灵，是不是越来越……
话说，可不可以远离这个丢脸的现场？
答案是不行。
一边用力扒拉着塔矢亮的爪子，一边还要强装歉意地对加贺道：“医院比较远，你也不熟路，医生还是塔矢约的，所以，我还是坐塔矢亮的车比较好。”
用力瞪了一眼加贺，玩够了就给我适可而止吧！
转头哀哀瞅着塔矢，好多人在看着呢就算了吧。

第六十二章
塔矢亮在棋院无人不识，尽管一开始选了不那么惹眼的角落，但这种情况下，低调只能是幻想。
眼看各路群众准备蠢蠢欲动，加贺终于晓得见好就收，摊开双手，一脸“老子不奉陪了”的任性无赖。
塔矢亮的手在我的哀兵攻势下，勉强被扒了下来，反手一掐我胳膊就拉走。
“别跟这种人浪费时间。”
回头给加贺一个抱歉的表情，加贺扇扇手表示不在意。
“加贺没别的意思，就是……贪玩一点。”以及十分恶劣而已。
“他根本没有为你考虑过。”塔矢亮语速很快地反驳，连带帮我拉安全带的动作都粗鲁起来。
然后抬眼，看了一下我的头发，有点不爽的样子将我的头发梳拢了几下。
“是我拜托他接送我的。”
虽然加贺被塔矢厌恶一大部分是自找的，到底因我而起，为他澄清一下是我的义务。
“你就这么向着他！？”
“陈述事实而已！”语气这么冲干嘛？被加贺轻易激怒根本是你自己定力不够。
“事实是那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在你身边！”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如果就是我看到的这样，就不能跟他在一起！”
“我跟什么人在一起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像一把利刃插入我们之间，他一下噤声。
良久，他低声说：“对不起，是我交浅言深了。”
空气中凝固了一股怨忿，塔矢亮紧绷着脸，车子在沉默中发动。
“光，你说话过分了。”佐为说。
我绷着脸看向窗外。“塔矢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
还是以为伺候了我几下，我就得对他服服贴贴。

第六十五章
恍过神来的时候，唇上的温热已经离开，连同他一度与我想融的气息。
留下的触感依旧清晰在两片唇瓣上，仿佛欲走还留的一抹温柔。
一记响亮的口哨勾回了我惊魂四散的理智。
一转头，加贺惊叹之余，还残留了惊吓的韵味。
旁边，出土文物级的某幽灵还没合上晃荡的下巴。
这叫什么事儿啊！
“进藤，我……”塔矢亮的声音在耳侧。
我忙倒退三大步，跟他保持合适的社交距离，眼神清楚传达“别靠我太近”。
塔矢亮的眼里掠过隐晦的神色，欲语还休。
加贺挠着脸颊，大概也觉得玩脱了，眼神到处游移，就是不敢跟我直视。
静默的尴尬顿时在三人之间徘徊。
想说点什么，但是巧如机簧的唇舌第一次吐不出揶揄的话来。
忽然，加贺举手作投降状，然后跨上自己的机车。
“塔矢亮你有种！老子不玩了。”
轰隆的启动声闷在停车场内分外响亮，缓缓开出几米后，那家伙头也不回地大喊一声“祝你们幸福！”一扭油门就呼啸而去。
要不是手不灵便，我已经脱下球鞋掷到他的红毛头上了。
一个落荒而逃，剩下两人一鬼，尴尬持续。
“去吃午饭吧，还是直接去会所？”塔矢亮忽然说。
为什么能这么自然地切换气氛？！
“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我阴着脸看他。
我的初吻——虽然我不是什么有节操的人，但是这种貌似颇有意义的东西玩着玩着就丢了，我也会不爽的。
他微低下头，垂下的长发掩去表情，良久，把似乎酝酿多时的理由波澜不兴地说出：
“你觉得我多管闲事也罢，那样的家伙我真不觉得适合留着你身边……只能以这种方法让他离开你的话……我……”
“你就牺牲自己，帮我驱赶讨厌的纠缠者——那么到头来我还要感谢你了？”
“不用谢……”
我一下被噎得无话可说。
第一次，在这家伙面前有败北的挫折感。
“混蛋！”
正看着《围棋天地》，一翻页，瞥到塔矢亮的侧面照印在上头，将杂志一扔。
杂志穿透了正坐在我面前的佐为的身体，砸到墙上。
佐为吓了一跳，柳眉倒竖，”太过分了光！别以为我没有实体就可以这样！“
我嘟囔一句”对不起嘛“，悻悻地把杂志捡回来，跳过那一页，继续翻给佐为看。
看着佐为津津有味的样子，丝毫没有被昨天的意外影响到的样子。
话说，这只幽灵，在那一刻的震惊之后，就恢复淡定，出乎意料的满不在乎。
平安时代不是处于封建之中吗？遇到这类事情，佐为应该吓得魂飞魄散言语不能才对？
“那个，佐为，昨天……”
明知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是不知道佐为的态度，我总会被那件事膈应着。
“你说塔矢亮亲你……我看完这页了。”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直白？
我微红了脸，“嗯，你觉得恶心吗？”顺便给他翻了页。
佐为头也不抬，“还好啦，塔矢亮是个好孩子。”
什么？这叫什么回答？好孩子就可以乱亲人？
“他是男的耶！”
难道这个千年幽灵的道德感都在时光流逝中化作一缕青烟了吗？

第六十六章
千年幽灵在我的忐忑之下，端坐起来，“光觉得男子之间不可相恋吗？”
我挠着头，“也不是……可是，很奇怪不是吗？”
佐为摆出了一副授业解惑的姿态，一本正经道：
“我经历的两个时代，平安时代，贵族男子眷恋美丽的少年，豢养娈童，行风流之事，并无不可。在江户时代，男子之间的爱恋是一种崇高的雅癖，武士之间追求男色很是正常，坊间由男子组成的‘若众歌舞伎’也广受武士欢迎。”
我的下巴砸到了地板上。
我从来没有好好上过历史课的原因吗？还有这一出，这是什么历史隐秘啊？
这么说来，现代人的伦理道德观比之古人，更为保守和死板？
“真难以置信。”我喃喃道，忍不住斜眼暼了一下佐为。
这家伙艳绝天下，在平安时代，难道也好这口？
算了，就此打住吧，这个话题好尴尬。
总之，佐为对那事儿不恶心，太好了……
不然以后没法跟塔矢亮好好说话了。
已经正式开学了，光明正大地请了将近两个月的假，一直到职业考试结束，在手还没彻底恢复前也不用到特殊学校去。
没有考试的日子里就彻底死宅。
重新注册一个新ID——幽灵在背后——在围棋对战平台上混，还无聊透顶地特邀了SAI在平台上对局了几次。
好吧，我是为自己攒人气——让大伙儿都知道，我很可能跟SAI有那么点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我每次都能约战成功。
于是，找上门来的棋手一般水平不低。
那个告诉我——好吧我是用SAI的ID问的——真实身份是职业棋士和谷义高的zelda，说我的水平大概是院生B组，运气很好的话过上那么几个月可以挤进A组了。
我说如果我只学围棋不到半年能有这水平他信不？
他说其实他母亲是个男人问我信不？
你说，我该得意呢还是该得意呢。
“玩脱之吻”事件之后，肇事者之一的加贺拒绝了司机一职，被我痛骂怂包。
肇事者之二的塔矢亮提出接任，被我严词拒绝。
结果到了下一次职业考试的那天，我一大早出门看到的那辆黑色越野车是怎么回事儿？
我什么都没看到。
沿着围墙快步走向地铁的方向，越野车也跟着启动，缓慢的以极其克制的低速在我身侧不到一米远处跟我一起移动。
“上车！”塔矢亮以发号施令口吻朝我邀约。
难怪17岁了还只有围棋！这种态度能哄到女朋友才怪！
“光，你比他多的也只有舞蹈而已 ……”佐为轻声吐槽：“……半斤八两的。”
“讨厌！”我大叫一声——我还多一个你呀！
佐为笑眯了眼。
越野车忽地向前一窜，车头顶着墙停住，将我困在车与墙的三角区内。
熟练地翻个白眼，果断往回走。
塔矢亮跳下车，一手插到我腋下，拽着我胳膊往另一侧车门去。
我半推半就被塞上车，也没跟他别扭什么。
“离考试只有半小时，你究竟有时间观念吗？”
这种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指责，能够说明他已经等了很久吗？
我冷哼，“迟到半小时才算不战败，我还有一个小时不是吗？”
何况你不多事，我现在已经在地铁里了，根本不会迟到。
“光，你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对对手的不尊重。”佐为开始说教了。
我朝后视镜耸了耸鼻子，“我跟塔矢说的，你较什么真？”
“ 你已经迟到过两次了。”
“那是加贺那混蛋睡过头了！”
“……算了，当我没说。”后座的幽灵摇摇头，转而看风景。
忽然感觉车子一下加速了不少，然后在驾驶员缓缓的吸气、吐气中又慢了下来。
塔矢亮很有技巧地将冒上来的火气随着长长的吐息舒散出去，免得酿造交通意外。
多来这么几次，保不准塔矢还能冷静，我决定这一路闭嘴了。

第六十八章
打那天起再没塔矢亮消息，当然平时也没有的，我又不是没事儿往棋院跑等着跟塔矢亮不期而遇的人。
两天后复诊，他要不出现……我就自己去呗。
接到藤崎明电话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天里第五次被佐为抹了一脖子血。
“光，你在家吗？旁边有人吗？”
“有话直说！”
“那个，三谷说你有在考职业围棋，我这不是在家里挺无聊吗，随便到棋院网站去看看你的考试成绩……
“讲重点！”
“……我不小心看到论坛里有个帖子，有你的一些……那些照片。”
“‘那些’是‘哪些’？”说话还跟打马赛克似的。
“你自己看吧……如果，嗯，是误会的话，最好要解释一下吧，虽然我是明白你的，但是不知道的人……嗯，总之，你现在立刻去看看吧。”
打什么哑谜呀这丫头，说个话都不痛快，难怪感情路也走得拐弯抹角的。
上了棋院的网站，转到论坛区，首页一眼看去就有一条醒目的标题——
塔矢亮和进藤光的不伦关系，不信进来看！
我喷了，然后点进去。
贴子一打开，一张照片蹦出来，虽然只是侧脸，但我也不会认不出那是我自己——正微张着嘴，接受来自对面的塔矢亮用筷子递到嘴边的寿司。
从角度看，拍摄者应该在我左下角不远处。
往下拉，还有十来张照片，归纳起来就三个状态——在寿司店互相喂食、棋院大厅角落剪指甲，以及并肩走在一起的背影。
照片大多都巧妙避开我右手的石膏托，实在避不开的就PS掉，还原了我一双好手。
于是看起来就很有那么一种温馨甜蜜风，在偷窥视觉中，又平添一股不可告人的隐晦感。

第六十八章 下
“光，这个……”佐为一脸忧色。
我点点头。“手机不错，像素很高。”
有几张拍出艺术照的感觉了——真是人好看，怎么拍都好看。
全部看了一遍，遗憾道：“怎么没有塔矢亮给我绑鞋带的？太可惜了。”
估计武内健一那小子当时给愣神得忘了掏手机。
“没关系吗？”佐为担忧道。
我抬起右手晃晃，哂笑道：“一句‘手受伤，朋友帮忙’就能澄清过去的事儿，用得着担心吗？”
再说我无名小卒一个，观众们还不屑把眼球分为我，矛头肯定冲着塔矢亮去，他的公关危机自然由他去解决。
他解决不了还有他老子塔矢名人呢——也用不上他老子吧，才多大点事儿啊。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在你以为你猜中了开头也猜对了结果的时候，生活总会以看破红尘的的姿态告诉你，图样图森破。
在我沮丧地蹬开棋盘，决定在第六次被佐为诛杀前的空档里打开快要蒙尘的电视调节不断生而复死的心情时，盯着屏幕上播放了将近一分钟的一支宣传广告片——
我，很难得的，傻了。
看着电视上经过后期剪辑和各种美化效果的广告片中那个神采飞扬夺目耀眼星光熠熠得连我妈都认不出来的“进藤光”——
再回头看看帖子里的暧昧照片——
我知道，即将到来的这起“不伦关系”绯闻中，我不仅要充当最佳男配，还有机会竞选第一男主角儿。

第七十章
虽说是没问题，但看着视频中被记者和粉丝围堵的塔矢亮——好吧依旧风度不减发型不乱态度自然声调正常——还是不由得生起一丝同情来。
到底这家伙也把该我的那份麻烦揽了过去——好事者们从我这儿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卯起劲儿对付另一个。
而我虽然当起了鸵鸟，关于我的信息还是从虚虚实实的各路小道消息中泄漏出去。
对我的评价，又在这些消息中分化为两个极端。
好评都源自我特教的身份，毕竟这是常人难以胜任的职业，所需耐心与坚持亦非常人可想象，由此断定我必然本质纯良，可敬可叹。
差评则来自围棋，准确来讲是跟围棋沾边的东西，重点是塔矢亮和职业考试——性向特殊厚颜无耻勾引棋坛贵公子损害其形象，性格孤僻目中无人多次考试迟到不当职业比赛是一回事儿。
说的都有那么点道理！
然后看着网友分成两派互掐，乐得我一整天不停刷新战况。
佐为很无语，杀起我来特别心狠手辣。
“塔矢，表现得不错嘛！”
我窝在沙发里带着耳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幸灾乐祸。
“我实在很想告诉他们你家的地址。”
塔矢亮的声音没有掩饰他的疲惫，大概是回到了家里，身心放松了的缘故。
“明天大家就知道了，如果那些八卦记者们够敬业的话。”
从来没有带什么人来过我家，也没有透露过，想到可能曝光，我也不爽，一种隐私被侵犯的感觉，但是别小看物管的大叔，闲杂人等还是能拦得住的。
塔矢亮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这只是开始而已，你以后也要学着点应付这些事儿了。”
“再说吧。”以后的事儿归以后管。
眼下，演好明天的友情戏码才是正事儿！
“明天八点，楼下见。”

第七十章 下
一大早拉开窗帘，淅淅沥沥的小雨让刚掀开被子就袭上皮肤的凉意有了解释。
楼下，黑色的车子栖息在绿化带旁边，安静得如同雨幕中生长出来的大型盆景。
恍然间，有种就这样伏在窗边的冲动。
什么都不做，不想，闭上眼睛，让被等待的感觉像雨丝沁入，在心底滋润出柔柔软软的嫩芽。
绿化带不远处，一个闪光掠过，另一辆车子的车窗摇下又关上。
我深吸一口充满湿意的空气，拉上帘子，利落地收拾出干净而稍显柔弱、不，是虚弱的样子。
肩上挂着背囊，撑伞走出楼下，背囊的带子突然从肩头滑下，重量一下都坠到曲起的手肘间，拽得雨伞从左手掉落，滚到地上。
雨点密密麻麻侵袭到身上，在这夏末初秋的早上激起一阵寒意，连忙弯腰去捡雨伞，却连挂在肘间的背囊也掉到地上。
该死的！我沮丧得低吼一声。
这种只有一只左手可用的生活，到底还要忍受多久？
“进藤！”塔矢亮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捡起伞让我撑着，又捡起背囊，抖了抖水珠，甩上自己肩头，再接过我手里的伞，把大半都撑在我头上。
“又麻烦你了，塔矢君。”我真挚地看着他，诚恳地说。
塔矢君盯着我看了两秒，再移开眼神，“没什么，我应该做的。”
“光，那边有几个人……”佐为盯着绿化带的那边。
我知道，不用管他们。

第七十一章
去棋院的一路上，那车子一直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塔矢亮孰视无睹，慢理斯条开车。
“太慢了吧,塔矢。”
在车上不用装模作样，我斜坐着，支着下巴一脸嫌恶地看着后视镜中的车影。
“太早到棋院，对你不好吧。”他淡然道。
我收回目光，转向他严谨的侧脸。
“我不是玻璃做的，塔矢亮。”
流言蜚语和排挤，于我，早已不当一回事。
雨幕渐大，屏蔽了窗外的景物，越发显得车内空间的逼仄。
塔矢亮沉默良久，才缓道：“或许你足够坚强，但，不能因为你可以，就必须去承担它，这不是你应该承担的。”
像一个拳头，从记忆深处骤然袭出，抽在我的胃部。
身体，仿佛要在猝不及防的疼痛中蜷缩，不由得呼吸加重，牙关咬紧，指甲嵌入手掌中。
不对！
不是这样！
你知道什么？
你凭什么说这话？
如果我不应该承担，为何这些东西要一而再地来到我面前！
在我被附近的小孩嘲笑为没有爸爸的野种时，你不来说这话。
在我被恶梦惊醒的半夜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在那间破房子时，你不来说这话。
在我被舞鞋里的图钉扎破脚底仍坚持完成面试的表演直到鞋子一片鲜红时，你也不来说这话。
在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地下室的“家”却被半路窜出的黑影堵在角落欺侮时，你还是没有来说这话。
却在现在，在我足够强大，可以无视这一切时，才轻飘飘来一句“这不是你应该承担的”。
你他妈在取笑我吗？
还是对我一路膝行而前最终站立起来的嘉奖？
“你怎么了，进藤？”
塔矢转头看我，眉头微蹙，又赶快看向前方，却腾出一只手来，覆在我紧握的右拳上。
“这只手别用力……”
“不要碰我！”
嚎叫中挥出的右掌在他的手背划出两道红痕，很快渗出血丝来。
情绪的爆发突如其来。
吓到了他，也惊到了我自己。
塔矢把手放回方向盘，一言不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良久，才柔声道：“我再开慢一点，你休息一下。”
我闭上眼睛，重重地吐息，试图平复胸臆中翻涌的不知怨怼还是愤怒。
你只是在努力对我好，我知道。
那些不是你的本意，我也知道。
你没有触及我过去的意思，因为你对我一无所知。
可一无所知本身就不可原谅。
对我一无所知的你，不可原谅！

第七十二章
半小时可驶完的路程，用了将近一小时。到棋院的时候，距离考试时间不到五分钟。
雨幕落在停车场之外，车内的空气因逼仄而凝滞。
沉默已久，好像我们想说的话都被情绪爆发的余波震得支离破碎，难以成言。
“要迟到了，光。”见我久久未动，佐为忍不住催促。
我知道。
我只是在等，等自己的一句话，或者塔矢的。
我想说的，我想听的，不能就这样掉进沉默的缝隙。
仿佛历经了漫长的等待与挣扎，塔矢亮的手缓慢而毫不迟疑地伸了过来。
依然是覆上我握拳的右手，手背两道血痕赫然。
你在干嘛，你疯了吗？
摄像机和相机的镜头还在阴暗角落对着我们。
想抽回手，却被用力握住，塔矢亮不允许我退缩。
哪怕被拒绝，哪怕会受伤，仍然坚持最初的选择吗？
究竟，究竟，我有什么，能让你这么做？值得你这么做？
“进藤，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但是，信任我好吗，哪怕是尝试一下……”
我猛地推开车门，落荒而逃。
逃进了电梯里，在狭窄的空间制造的虚假庇荫中，尽力平复脸上的仓皇。
电梯门却在关闭之前，又打开。
一阵焦甜味窜进来，我不舒服地皱眉。
随之出现在门外的绪方九段狠吸了一口烟后，把烟蒂按熄在电梯边的垃圾桶上，却进了电梯里才吐出最后一口烟。
随着电梯门的关闭，浓郁的焦甜味迅速充斥了整个空间。
绪方抬手看了看表，“我以为比赛时准时到场是一个棋士的基本素养。”
我连回击的冷笑都懒得给，冷道：“我以为电梯里不吸烟是一个人的基本常识。”
绪方一笑，“好厉害的嘴，你也是用这张嘴放倒亮的？”
我看了他一眼，焦甜味忽然让我想起那天的未熄灭烟头。
是吗，他看到了。
“这跟你有关系吗？”
“目前是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十几个人来问过我亮和你的关系。”
我一哂，“要我表示同情吗？”
他像被噎了一下，然后自嘲似的笑了，“看来要你像其他人一样懂得什么叫尊重前辈简直是幻想。”
扯了这么多就为了证明我没教养？
“讲重点吧，我没时间。”电梯到达，我大步走出去。
绪方后脚跟了出来。这个围棋界大忙人今天似乎很闲。
“你很聪明，但显然没有把我那天的话听进去。”
我停住脚步，偏过脑袋用余光看他，“我的事，还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真是任性啊！”绪方微叹之后，神色一凛，敛去方才闲适的神色。
“那我就直接说了——亮是很容易认真的个性，所以，不管你对亮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到此为止。”
把身子正过去，与他直视，片刻后，我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你是说亮对我认真了对吗，大叔。”
看来绪方很不喜欢“大叔”这个称谓，分明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带着气馁的懊恼，然后推推眼镜，掩饰过去。
“……臭小子，别太得寸进尺了。”
我被“臭小子”几个字逗乐了，从车上带下来的坏心情有了点好转。
“放心吧，大叔，我自有分寸。”
说完头也不回地步入考场。
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见鬼去吧。
我和佐为的舞台，在这里。

第七十五章
门口终于停了一辆跑车，手机铃声同时响起。
我轻吁一口气，摘下帽子，露出我标志性的双色头。
“进藤光。”很快有人叫道。
大部分的目光同时掉转，让我受宠若惊。
大概见面会到了尾声的缘故，几个记者已经掉转镜头走向我了。
绯闻闹了这么久，终于逮到我了，真不容易。
“进藤光，你跟塔矢亮的关系真如传言说讲的吗？”
拜托，塔矢亮老爹还杵那儿呢，这么直白真的好吗？没见到人家脸色都不好了吗？还是你们想要的就是这个？
该讲的话塔矢亮都讲了，我但笑不语，匀速向门口移动。
记者抛出下一个问题：“你拉着行李箱，是要去哪儿呢？去旅行吗？”
我稍微放缓一点脚步，“嗯，去玩几天。”
“现在职业围棋考试还没结束，你就要去玩了吗？打算去哪儿呢？去几天？”
“就去国外走走，一个礼拜吧。”
此言一出，周围大概有一秒来钟的在静默，随后窃语四起，更多记者围了上来。
“一个礼拜！”
熟悉的低喝之后，是塔矢亮挤开围拢上来的记者，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我云淡风轻地笑笑，“有什么问题吗？”
“你脑子里还有职业考试的话，应该知道有什么问题。”
我耸耸肩，“就一两次不战败而已，对结果不会有影响。”
塔矢亮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没有这么多人在场的话，攥紧的拳头应该招呼到我微笑着的脸上了。
事实上，他出手了，拉住了我的行李杠。
“不准去！”
这是要……跟我杠上？
“小伙子，去哪儿玩儿，是他的自由吧。”一道低沉浑厚的男音插入。
火野挨着我的肩膀站着身后，一手搭上塔矢亮正握着的行李杠，看似不经心实质强硬地拨开塔矢亮的手。
“十二点的飞机，我们最好不要浪费时间了。”
接过了行李箱，火野握着我的手腕，借着我的手把帽子重新扣回我头上，然后拢住我外侧的胳膊，往门口走去。
一时间，喀拉喀拉的快门声响个不停。
我不敢回头。
无论是幻觉还是其他的什么——我的后背像被一道目光火一般灼烧。
仿佛只有痛苦才有如此高温，几乎让我也觉得煎熬起来。
可是，我必须，走下去。

第七十六章
美智子从来不是俗世观念中的好母亲。
她生我的时候太年轻，抚育我太艰辛，火野的出现又转移了她的情感重心。
记忆中鲜少有从她那里获得过踏实的抚慰和温厚的呵护。
以至于大多数时候，我自我感觉更像个孤儿，她则是货真价实的另一个孤儿。
可是，我们还是相爱着。
像所有的孩子去爱自己母亲，母亲爱自己孩子一样，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比起其他母子，我们的爱中更多出一份风雨共度的信任和支持。
这份磨砺出的感情，让我们的地位趋于平等，而不是单纯的爱与被爱。
两年前，美智子跟火野到瑞士蜜月旅游，然后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火野买下了一处房子，打算用作度假，不想美智子常常一住就是几个月，反倒把日本的家当成旅馆。
那幢房子在日内瓦的近郊。
大片的苍翠中，白色平房在攀满野蔷薇的木篱笆围成的花园中，屋旁的高大榉树把一半的花园纳入笼罩范围，入秋后变得稀疏的枝叶筛落了大片大片的光斑印在刷得雪白的墙上、泛黄的草坪上、篱笆下探头探脑的捕虫堇上。
远远看见美智子站在篱笆门口前眺望，等不及我走近便冲过来把我抱了个满怀。
记忆中稀薄的母亲的味道，前所未有地充盈鼻腔。
仿佛，长久的若即若离就为了这次久别重逢的相拥。
“小没良心的，好几个月也不来看妈妈一下！”
“先把儿子抛弃掉的人没资格抱怨吧。”
擦掉她眼角的泪花，再次用力抱紧。
我回来了，妈妈。
佐为站在一旁，目光温婉地看着我们。
柔和的日光穿透他的灵体，像某种神谕，将萦绕身体里的某种阴霾尽数净化。
无比强烈地感觉，此刻我的人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完满。
“天啊，光，你妈长得好像你啊！”佐为惊叹道。
“是我像她。”遗传了这张脸，真不知幸还是不幸。
团聚之初的激动过后，我看着她，郑重地说：“你胖了。”
而且一向为凸显窈窕身材而选择紧身着装的她，却穿了套宽松的直筒裙——依旧风情万种是了。
美智子竟也不恼，只是抿嘴一笑，跟火野对视一眼，某种玄妙的意味在二人间流转。
休息了一夜，为了倒时差还跟佐为下了小半夜盲棋。一早起来，美智子已经在厨房里转开了。
早餐是牛奶什锦麦片、羊角包，清炒花椰菜，清淡怡人，像在这里的静好岁月。
我坐下来大快朵颐，“有进步嘛，越来越吃不死人了。”
“谢谢夸奖。”她掐了我脸蛋一把。
火野也出来了，在美智子脸上香了一记后，拉着她一起落座享用。
上次一起用餐是一年前，像这样自然的氛围却是第一次，就像，真正的一家三口。
空气中流淌着香甜的食物味道和淡淡的草木清香，晨光透过厨房的大窗户落在料理台上，未擦干的水渍折出点点金光，柔软而明亮。
美好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