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是涣散的，没有焦点。
　　而后高渐离从他时断时续的醉言里听到了一个人心里最深的秘密，也是，最刻骨的伤痛。
　　“你看我现在就是一孤身浪子，其实我原来有个弟弟。他小我五岁，他叫垣儿，很安静很弱气的小孩，小时候就喜欢不念声地跟我后边，我上哪儿他上哪儿……过去我们一帮半大孩子一块儿玩，他动作笨的，总被人欺负。我自然护着他，虽然我也老是欺负他玩……”
　　荆轲脸上露出些凄茫的微笑。高渐离在听到这个开端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了后续。
　　可惜这只是对旧事的回望，身处故事中的人，又有谁能知道那些看似和晏的开始竟有一个不堪回首的结局。
　　“后来我拜了师父学剑，他也总是蹲在一边看着。我那会儿啥也不懂，贪玩，也不知道用功，学的剑法除了在他面前耍，什么也干不了。但他还是喜欢看着我，拍着手笑。雪天，雨天，树林里，草地上，那些事，我真是一点也忘不了……”
　　高渐离用力闭上眼睛，眼前似乎出现了模糊的图景，一个孩子在一片虚茫里练剑，另一个在层层枝桠后悄悄看着。突然小孩回过头来，探出半张脸，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
美梦惊醒。
　　早已逝去的美好回忆，总是最伤人。
　　“别……别说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怕过什么，独不敢想起这一件事。”荆轲蓦然眉头紧皱，眼中精光瞬间凝聚，暴射而出。高渐离轻轻叹气，拎起坛子满上酒，把碗推到荆轲面前。
　　荆轲一饮而尽，顺手把酒碗掼到地上。
　　陶器碎裂的声响。
　　“后来秦卫两国交恶，罗网刺客就潜伏在我们境内，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我十四岁那年一个人进山，误打误撞地就靠近了罗网的潜伏带……”荆轲的声音开始颤抖，似乎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
　　高渐离心底突然生出彻骨的寒意。
　　“他们杀死了垣儿。我弟弟被他们杀了，罗网刺客。”荆轲直视着高渐离，他的声音突然冷静到近乎漠然，“他像往常一样悄么声地跟着我，我根本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他就在那儿，我死了也要护着他。
　　“他们本来也想杀我，后来突然接到了紧急集合的命令，就放了我一命。他们完全没必要杀我和垣儿，他们那么做只是因为他们愿意。
　　“那是穿胸的一剑。我除了抱着他，什么也做不了。我就看着他在我的怀里，血染透了一大片衣裳，慢慢地闭了眼。
　　“那个像跟屁虫一样的小孩，再也不能跟着我了。”
　　人生终难逃别离二字。人既要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前走，也就注定了要将渐行渐远的背影留给旁人。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油灯摇晃的光扭曲着墙上的影子。
　　剩下的话已经不用再说。无知少年浪子回头奋发图强立志报仇的经典剧情早已深入人心。
　　然而即使最终恩仇了断，谁又能挽回那多年前的一场离别？
　　所以高渐离也是沉默着无言以对，战火里的生死和流离，他也曾有过，也是同样不敢触及而刻骨铭心。他们相对喝了一夜的酒。那天夜里大雪纷纷而落，铺了一地苍茫的白。
　　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茫茫雪幕，荆轲喝干了最后一碗酒，骤然起身，默不作声地推门出去，走进满天的风雪里。

　　高渐离不知如何劝慰，生死离别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他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只知道一定要陪在他的身边。
　　他们失去的已经够多，就不能再失去彼此。
　　彻骨的寒冷凝结了伤口处流淌的血液。
　　他们一路走到半山腰，身前身后，四面八方，落雪覆盖的大地，飞雪铺满的天空，皆是茫茫的白。
　　“回去吧。”荆轲望向天际，不知第几次重复，“我只是突然很想回家，去看看他睡着的地方，被白雪覆盖的样子。”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悄然触动了少年的心，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他们常年漂泊，家的印象早已模糊，四海为家不过是看似潇洒的自嘲。
　　轻轻开口：“记得回来。有我在的地方，也是家。”
　　荆轲凝望着少年映着漫天飞雪的眼，深深点头。
　　高渐离目送他走进满天无际的风雪，直到那人的背影化作虚无的雪片。
　　后来，高渐离坐在冰封的易水河畔，悲歌击筑，目送着生死之交的兄弟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纷乱的飞雪。
　　恰似时光溯洄。
　　恍惚间耳边响起了当日的告别。
　　“记得回来。”
　　然后是荆轲轻轻的笑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笑？”
　　少年的声音停顿许久，然后回答：“如果你想回来，不用我说也一定会回来；如果你不想或者不能回来，就算记得也不会回来。”
　　他忘了他们的对话究竟是如何作结，只记得荆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离去。
　　然后是次年的春天，他在一个温风如酒的早晨出现在他面前，笑容如常：“我回来了，请我喝酒么？”
　　可这次他再不会回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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