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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鸟鸣声吵醒了他们。鸟语密密麻麻袭来，如一阵阵金色的雨点从树上急遽泼下，又像瞬间摇响了无数小巧的铃铛，震得人耳膜发麻。睁开眼，只见晨光熹微，清露点点，凉风阵阵拂面，着实宜人。
匆匆用过早点，楚生决定带苏醒给丹上坟。墓地距此甚远，要翻过一座山，那是丹祖辈传下的一块地，家族的亡者都葬在那里。
一路迤俪，路边人家依稀。此地农户多种花木，或修作盆景，或用来制茶。透过森森翠竹，随处可见花畦。一小盆一小盆的是洁白幽静的茉莉。一大缸一大缸的则是珠兰，花虽细碎如金色粟粒，香气却极清远，滤过竹影飘到这边，一缕缕沁入鼻观，中人欲醉。花畦间行得久了，染得衣袖飘香，齿颊留芳。
再往上去，竹林更密，人迹罕至，惟闻水声潺潺，鸟语呖呖。
快到山顶时遇一村妇从山上下来，头戴斗笠，身着蓝衫，两腮晒得红扑扑的像两朵山杜鹃，眼睛亮似一汪清泉，挑了两竹篮的白兰花，看样子是要赶到集市上去卖。
楚生买了一篮，喜得村妇笑逐言开。两人拎着翻过山顶往下走一段便到了一处洼地。野草萋萋，绿荫亭亭，掩映着几个坟头。
楚生走到丹的坟前，轻声唤道：“丹，我又来看你了。”手顺着墓碑一个字一个字地抚下去，像抚过丹的脸，眼中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
苏醒放下花篮，拔去丹坟头蔓生的恶草，掏出小剪刀把青青的叶尖修剪整齐。楚生也过来。两人一起把白兰花整齐地插在坟头上围成一圈，宛如一个明媚的花环。
做完这一切，楚生侧身靠着丹的坟，把脸贴在泥土上。太阳已经升起来，晒得坟土一片温热，恍惚中像靠在丹的胸膛；纤细的草叶温柔地摩挲他面庞，像是丹手掌；白兰花的香味带一丝甘醇的甜意，草茎的汁液中含一丝苦涩的清香，混合一起就是丹的气息。他在丹的怀抱里，虽然坟里只有丹的一盒骨灰而已，他从欧洲带回来的，万里迢迢，一个小小盒子装下了丹的一生，丹的身体。
奇怪，这次他的心底没有以往那排山倒海的空虚和痛楚，只有一缕绵绵无尽的忧伤，是因为苏醒吗？
少年仿佛知晓他的心意，在他身侧跪倒，把下巴放在他肩上，一双手臂从后面揽住他。不用侧头，楚生的耳畔是少年细软的黑发；面颊上是少年轻柔的呼吸；后背上是少年舒缓有力的心跳。真好！少年的一切围绕着他，抚慰着他，明白地宣告他和他在一起，让他不必忧戚。
楚生缓缓侧身，把少年揽到胸前。两人一起靠着丹的坟，微闭双眼，听风吹过竹林飒飒作响。
苏醒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小心翼翼地问：“生哥，丹是怎么走的？”
一问到这个问题，楚生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原来心还是会痛，痛得说话都困难：“是在雪山上……雪崩……。”
苏醒止住他，一只手轻拍他后背：“生哥……没事了……没事了。”顿了一顿，忽道：“我羡慕丹哥。”
“为什么？”楚生不解。苏醒答：“因为他虽已不在，得到的爱却比活着的人还多。”
楚生无言，只能揉揉少年的黑发。半晌，苏醒又幽幽开口：“我家附近也有座雪山，我一直想去看看。活着的时候，希望你能陪我去登一次雪山，生哥，好不好？”
呀！为什么又是雪山，楚生一颤，托起少年的脸，看定那双眼。苏醒的眸子如许澄澈，掺着几许忧伤，几分希冀，清得直照人心，一眨也不眨地回望楚生。
楚生只能答应：“好！”对着风，对着竹林，对着丹的坟。
“那好，我们拉勾。”苏醒孩子气地晃动手指。楚生只得苦笑着配合。
拉完勾，仿佛举行完一个神圣的仪式，苏醒的嘴角上弯，如同一钩新月挂上浅淡笑意。笑意渐浓，腮上现出一对酒窝，盛满阳光，闪闪烁烁。
楚生看呆了。他第一次看见如此灿烂而又洒脱的苏醒，不禁想要追究得更深，索取得更多：“醒，把你的从前告诉我，好吗？”
此言一出，苏醒脸色刷白，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血液，两眼大张，眼底流露出的是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恐惧，身体也如风中残叶一样颤抖不已。
“醒，你怎么了？！”楚生一叠声地问。
苏醒一头扎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腰，声音嘶哑地恳求：“别问我了，生哥。”停了一会，闷闷地加了一句：“永远也别问。”
楚生心疼地搂住他，是什么秘密折磨着他的小孩？让他如此恐惧和悲哀。既然不能问，就让他来保护他吧！把黑暗和罪恶隔断。
暴晒之下，坟头的白兰花已经蔫了，憔悴不堪。这一天本来开始得如此美好，却在后来被破坏。
匆匆用过早点，楚生决定带苏醒给丹上坟。墓地距此甚远，要翻过一座山，那是丹祖辈传下的一块地，家族的亡者都葬在那里。
一路迤俪，路边人家依稀。此地农户多种花木，或修作盆景，或用来制茶。透过森森翠竹，随处可见花畦。一小盆一小盆的是洁白幽静的茉莉。一大缸一大缸的则是珠兰，花虽细碎如金色粟粒，香气却极清远，滤过竹影飘到这边，一缕缕沁入鼻观，中人欲醉。花畦间行得久了，染得衣袖飘香，齿颊留芳。
再往上去，竹林更密，人迹罕至，惟闻水声潺潺，鸟语呖呖。
快到山顶时遇一村妇从山上下来，头戴斗笠，身着蓝衫，两腮晒得红扑扑的像两朵山杜鹃，眼睛亮似一汪清泉，挑了两竹篮的白兰花，看样子是要赶到集市上去卖。
楚生买了一篮，喜得村妇笑逐言开。两人拎着翻过山顶往下走一段便到了一处洼地。野草萋萋，绿荫亭亭，掩映着几个坟头。
楚生走到丹的坟前，轻声唤道：“丹，我又来看你了。”手顺着墓碑一个字一个字地抚下去，像抚过丹的脸，眼中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
苏醒放下花篮，拔去丹坟头蔓生的恶草，掏出小剪刀把青青的叶尖修剪整齐。楚生也过来。两人一起把白兰花整齐地插在坟头上围成一圈，宛如一个明媚的花环。
做完这一切，楚生侧身靠着丹的坟，把脸贴在泥土上。太阳已经升起来，晒得坟土一片温热，恍惚中像靠在丹的胸膛；纤细的草叶温柔地摩挲他面庞，像是丹手掌；白兰花的香味带一丝甘醇的甜意，草茎的汁液中含一丝苦涩的清香，混合一起就是丹的气息。他在丹的怀抱里，虽然坟里只有丹的一盒骨灰而已，他从欧洲带回来的，万里迢迢，一个小小盒子装下了丹的一生，丹的身体。
奇怪，这次他的心底没有以往那排山倒海的空虚和痛楚，只有一缕绵绵无尽的忧伤，是因为苏醒吗？
少年仿佛知晓他的心意，在他身侧跪倒，把下巴放在他肩上，一双手臂从后面揽住他。不用侧头，楚生的耳畔是少年细软的黑发；面颊上是少年轻柔的呼吸；后背上是少年舒缓有力的心跳。真好！少年的一切围绕着他，抚慰着他，明白地宣告他和他在一起，让他不必忧戚。
楚生缓缓侧身，把少年揽到胸前。两人一起靠着丹的坟，微闭双眼，听风吹过竹林飒飒作响。
苏醒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小心翼翼地问：“生哥，丹是怎么走的？”
一问到这个问题，楚生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原来心还是会痛，痛得说话都困难：“是在雪山上……雪崩……。”
苏醒止住他，一只手轻拍他后背：“生哥……没事了……没事了。”顿了一顿，忽道：“我羡慕丹哥。”
“为什么？”楚生不解。苏醒答：“因为他虽已不在，得到的爱却比活着的人还多。”
楚生无言，只能揉揉少年的黑发。半晌，苏醒又幽幽开口：“我家附近也有座雪山，我一直想去看看。活着的时候，希望你能陪我去登一次雪山，生哥，好不好？”
呀！为什么又是雪山，楚生一颤，托起少年的脸，看定那双眼。苏醒的眸子如许澄澈，掺着几许忧伤，几分希冀，清得直照人心，一眨也不眨地回望楚生。
楚生只能答应：“好！”对着风，对着竹林，对着丹的坟。
“那好，我们拉勾。”苏醒孩子气地晃动手指。楚生只得苦笑着配合。
拉完勾，仿佛举行完一个神圣的仪式，苏醒的嘴角上弯，如同一钩新月挂上浅淡笑意。笑意渐浓，腮上现出一对酒窝，盛满阳光，闪闪烁烁。
楚生看呆了。他第一次看见如此灿烂而又洒脱的苏醒，不禁想要追究得更深，索取得更多：“醒，把你的从前告诉我，好吗？”
此言一出，苏醒脸色刷白，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血液，两眼大张，眼底流露出的是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恐惧，身体也如风中残叶一样颤抖不已。
“醒，你怎么了？！”楚生一叠声地问。
苏醒一头扎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腰，声音嘶哑地恳求：“别问我了，生哥。”停了一会，闷闷地加了一句：“永远也别问。”
楚生心疼地搂住他，是什么秘密折磨着他的小孩？让他如此恐惧和悲哀。既然不能问，就让他来保护他吧！把黑暗和罪恶隔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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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遇上那么多转弯，怎能来到你身旁，现在往回看，每一步混乱原来都暗藏方向，曾经还以为再不能承担一滴泪水的重量，今天终于知道眼泪也可以酝酿出芬芳。
--------------《花都开好了》
Chapter6
要离开丹的家了。临别，丹的父亲握住楚生的手，说出的话意味深长：“楚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该放手时且放手，过分执着并无益处，不要让亡者在九泉之下魂魄不安了。”楚生怔住。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楚生却寡言少语，在静默中反复回味着那几句话。
沿江逆流而上，地形辽阔，人烟寥落，晨风吹拂渐渐强劲，搅起清波浩浩，如楚生起伏的心潮。
经过一片河滩，荒草丛生，将及半人之高，无际无涯，被风吹得起伏动荡，飒飒作响，如同奔腾的怒涛，再染上晨曦的浓烈金色，就是荒凉的金色的海，草的海。
苏醒忽道：“停车。”待车停下，他倚着车窗怔怔望着草海。
记忆•闪回：
长长的山路，缓缓的低坡，刚上高一的苏醒一个人在路上走着。他拒绝了司机的接送，坚持每天早晨走到一公里外的公交车站去坐车上学，傍晚再从车站走回别墅。
自母亲过世后，苏醒越发沉默，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缺乏同龄友伴，日益孤独。而他宁愿享受这寂寞，胜过与大家共处，因为无话可说。与他相较，别人的人生太过单纯，别人的家庭太过温暖了。
走在路上是他最自由也最放松的一段时光。头顶上是似乎永远湛蓝的天；是过分明亮近乎耀眼的阳光；是高原上刮过来的风，干干爽爽，带几分硬度，像略显粗糙的手掌。路边好像总有茶花盛开，一枝枝，一团团，忽略季节和岁月，不顾一切地红着，泼辣而妖冶，仿若一簇簇狂野的火焰一心要燃尽生命中的种种空虚和灰暗。
然而，用苏醒的眼看过去，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宛如一个虚妄的梦，一个刻意的谎言，还未触到就会消散，随风而逝，无影无踪。所以，他只是经过，从不让这一切色相扰乱他冷冷的内在，直到走到那一片草海。
那里原打算盖成别墅区，不知为何计划却无限期搁置起来。地里长满芒草。年复一年，春天芒草返青；夏天芒草抽穗；秋天芒草枯黄，应该有四时变化无限风光。可是在苏醒印象里，它只是他的金色的海，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下，空旷，苍凉，永远吹着滚滚的风，掀起层层的浪，起伏动荡的是他人生的离与合，心境的悲与欢，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与人世无干。偶尔，残阳如血的天边传来隐隐犬吠，也遥远得好像不存在。
他常常在草海边一坐半天，幻想这是一处奇异的时空所在，只要他横下心来走过去，穿越草海，就能在彼岸找到他失落的爱，过上他想要的生活。
一天黄昏，他信步走来，突然发现有人闯进了他的海。从那臃肿而迟钝的背影，他认出是他的继父李健。
李健身着灰色纺绸裤褂，手扶拐杖，慢慢向前走着，目标似乎是渺不可知的远方，可那老迈龙钟的模样好像随时会倒下。苏醒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扶住了他。
李健缓缓转过身。苏醒看清了他心力交瘁的脸，还有眼底的悲哀，深得像海。苏醒心头大震,原来这个男人像自己一样深爱着母亲。一直以来，自己只当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富翁，比母亲大了将近三十岁,只是贪恋母亲的美貌，顺便用母亲的才华和气质装点门楣。从未想过，他也有自己的委屈和不得已。
因为这点歉疚，苏醒扶着继父走回去。而继父也顺从地依着他肩头，像个听话的孩子。一路无言，手臂上是相依为命的那点暖意。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虽然同居数载不过相敬如宾。母亲走后，两人更是形同陌路，顶多打个招呼而已。每个人只看到自己的伤，忽略了别人的痛。
这点暖意倒让苏醒心生希冀：既然他们都孤独，既然他们都爱母亲，也许他俩可以互相扶持，互相支撑着活下去。
可惜一个星期后，继父便因脑出血去世，抢救时呼吸机戳破了脆薄的动脉，血溅了一地。连继父的亲生儿子子言都颤栗着不敢靠近。苏醒独自上前，用洁白的棉纸轻轻试去了继父嘴角的血迹。
--------------《花都开好了》
Chapter6
要离开丹的家了。临别，丹的父亲握住楚生的手，说出的话意味深长：“楚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该放手时且放手，过分执着并无益处，不要让亡者在九泉之下魂魄不安了。”楚生怔住。
一路上，车开得飞快，楚生却寡言少语，在静默中反复回味着那几句话。
沿江逆流而上，地形辽阔，人烟寥落，晨风吹拂渐渐强劲，搅起清波浩浩，如楚生起伏的心潮。
经过一片河滩，荒草丛生，将及半人之高，无际无涯，被风吹得起伏动荡，飒飒作响，如同奔腾的怒涛，再染上晨曦的浓烈金色，就是荒凉的金色的海，草的海。
苏醒忽道：“停车。”待车停下，他倚着车窗怔怔望着草海。
记忆•闪回：
长长的山路，缓缓的低坡，刚上高一的苏醒一个人在路上走着。他拒绝了司机的接送，坚持每天早晨走到一公里外的公交车站去坐车上学，傍晚再从车站走回别墅。
自母亲过世后，苏醒越发沉默，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缺乏同龄友伴，日益孤独。而他宁愿享受这寂寞，胜过与大家共处，因为无话可说。与他相较，别人的人生太过单纯，别人的家庭太过温暖了。
走在路上是他最自由也最放松的一段时光。头顶上是似乎永远湛蓝的天；是过分明亮近乎耀眼的阳光；是高原上刮过来的风，干干爽爽，带几分硬度，像略显粗糙的手掌。路边好像总有茶花盛开，一枝枝，一团团，忽略季节和岁月，不顾一切地红着，泼辣而妖冶，仿若一簇簇狂野的火焰一心要燃尽生命中的种种空虚和灰暗。
然而，用苏醒的眼看过去，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宛如一个虚妄的梦，一个刻意的谎言，还未触到就会消散，随风而逝，无影无踪。所以，他只是经过，从不让这一切色相扰乱他冷冷的内在，直到走到那一片草海。
那里原打算盖成别墅区，不知为何计划却无限期搁置起来。地里长满芒草。年复一年，春天芒草返青；夏天芒草抽穗；秋天芒草枯黄，应该有四时变化无限风光。可是在苏醒印象里，它只是他的金色的海，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下，空旷，苍凉，永远吹着滚滚的风，掀起层层的浪，起伏动荡的是他人生的离与合，心境的悲与欢，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与人世无干。偶尔，残阳如血的天边传来隐隐犬吠，也遥远得好像不存在。
他常常在草海边一坐半天，幻想这是一处奇异的时空所在，只要他横下心来走过去，穿越草海，就能在彼岸找到他失落的爱，过上他想要的生活。
一天黄昏，他信步走来，突然发现有人闯进了他的海。从那臃肿而迟钝的背影，他认出是他的继父李健。
李健身着灰色纺绸裤褂，手扶拐杖，慢慢向前走着，目标似乎是渺不可知的远方，可那老迈龙钟的模样好像随时会倒下。苏醒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扶住了他。
李健缓缓转过身。苏醒看清了他心力交瘁的脸，还有眼底的悲哀，深得像海。苏醒心头大震,原来这个男人像自己一样深爱着母亲。一直以来，自己只当他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富翁，比母亲大了将近三十岁,只是贪恋母亲的美貌，顺便用母亲的才华和气质装点门楣。从未想过，他也有自己的委屈和不得已。
因为这点歉疚，苏醒扶着继父走回去。而继父也顺从地依着他肩头，像个听话的孩子。一路无言，手臂上是相依为命的那点暖意。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虽然同居数载不过相敬如宾。母亲走后，两人更是形同陌路，顶多打个招呼而已。每个人只看到自己的伤，忽略了别人的痛。
这点暖意倒让苏醒心生希冀：既然他们都孤独，既然他们都爱母亲，也许他俩可以互相扶持，互相支撑着活下去。
可惜一个星期后，继父便因脑出血去世，抢救时呼吸机戳破了脆薄的动脉，血溅了一地。连继父的亲生儿子子言都颤栗着不敢靠近。苏醒独自上前，用洁白的棉纸轻轻试去了继父嘴角的血迹。
苏醒惊醒过来，发觉自从留在楚生身边，自己就爱上了回忆。从前他恐惧往事，因为从往事中汲取的尽是黑暗。接二连三的绝望，绵绵无尽的伤痛，使黑暗在他体内越积越多，越深。当他再也无法承受时，黑暗便咆哮而出，绝地反击，孤注一掷地毁灭别人伤害自身。
如今忆及往昔，一些被忽略的细节浮现出来，在黑暗中熠熠闪耀，如穿过乌云的几缕阳光，美好令人心碎。原来，他的世界不尽是阴霾。
下午，车终于拐上了一条岔路，穿过重重绿荫，来到一座湖边。苏醒跳下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湖分明是从他卧室的画上搬下来的。
湖边是密密麻麻的小树林，虽然白桦树换成了枇杷树和板栗树，一浪高过一浪的绿意仍映得满湖皆碧。间有几树杂花盛开，红白交错，云蒸霞蔚，点缀得这湖岸分外幽静美丽。
苏醒的心儿涨满喜悦，像清晨醒来的鸟儿抖动翅膀向苍穹飞去。他丢下楚生奔到湖边，脱下鞋袜，把脚丫浸在湖水里，用目光捕捉，用心体验四周的美景。
他看到五彩斑斓的刺毛虫缓缓爬过叶片背面，晶莹的毒毛微微颤动；他看到黄嘴红羽的鸟儿从空中落下，轻巧的脚爪一蹬，花穗的绒毛炸裂，飘散，如一艘艘银白色的袖珍飞船；他看到金银花的湍流从陡峭的岸边泻落，金色的花粉飞舞，馥郁的芬芳凝成一片闪亮的薄雾。
他阖上眼帘，让意识沉入湖底，化为一条清凉的小鱼，轻袅身躯，破开温软的碧波，穿过 茂密的水草，自由自在，无所畏惧。
这种感觉一定无比美妙，因为苏醒睫毛轻垂，嘴角上扬，酒窝呈现，笑意越来越浓，灿烂得像个天使。
楚生不忍惊动他，在一旁忙着准备晚餐。他砍下几根干枯树枝架起来，在上面放上预先买好的小小铁锅，里面盛满清清湖水，再把从湖里刚钓上来的鱼剖好洗净放入锅内，加上从丹家里带来的葱丝姜片。汤煮成乳白色后，楚生把鱼捞出丢掉，汤内洒入细盐。端下铁锅，熄掉火，把鱼汤盛入小碗，再取出七八个沿途买来的雪菜酥饼，楚生方才唤道：“醒！”
苏醒赤脚走过来，两人在一棵横倒的老柳树干上坐下，喝鱼汤，吃酥饼。鱼汤清醇鲜美，酥饼焦脆微咸，吃得两人大快朵颐，连声赞叹。吃完之后，两人草草收拾一下垃圾，便躺倒在湖边斜坡上，眯眼看着天光湖色，舒服得动都不想动。
夕阳西斜，映得湖水红彤彤的，像一片暗涌的烈火；像一池沸腾的岩浆；像一湖溶解的金液。湖面飘动着奇巧的云影，美的令人目眩神迷。
远处，一队队蜻蜓飞来，透明的翅翼被染成火红色，掠过湖面，又向远处飞去。
夜幕低垂，明月高升，两人支起帐篷，准备在湖边野营。楚生开了一天车累了先去歇息。苏醒贪恋月色，犹自在帐篷外留连。
不知是不是鱼汤喝多了，睡到半夜，多年前一直纠缠着楚生的那个噩梦又回来了，像深海里的魔鬼章鱼浮现出来，用滑溜溜的触角抓住他，勒紧：
瑞士，某雪山，雪崩之后，雪沫飞扬，天地翻转，混沌一片。大自然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前来登山游玩的两个人被抛到陡崖边，命悬生死一线间。
楚生左手拉着丹，右手紧紧攀住崖边一棵折断的树。树干太粗，楚生的手抓不过来，胳膊挂在上面，用肘弯别住，感到异常吃力。而丹被楚生抓住右手，脚下是无比陡峭的悬崖，根本找不到落脚点。再这样下去，两人只会同归于尽。
心意已定，丹冲楚生微笑：“楚生，放开我！”
楚生累得头昏眼花，双臂酸麻，咬牙道：“你胡说什么？！我绝不放开你！”
丹仰望着他，深情而又坚决地央求：“楚生，求求你放开我吧！”
昏暗中，楚生看见丹冻红的脸上带着笑容，笑得风清云淡而又光华四射。感觉到丹的手正从自己手中滑落，楚生心如刀割，泪水滴落，转眼便成明洁的冰花：“不！我死也不放手！”
丹的眼睛痴痴地凝视着他，澄澈的眸子像寒星一样闪亮，轻轻道了声：“楚生！再见！”松开了手，任自己向万丈深渊落去。
眼睁睁看着丹坠入深渊，楚生心痛得无法呼吸，然而黑暗犹未餍足，吼叫着急速凸起，幻化成一只恶魔的巨手要把楚生也扯下去。楚生无力挣扎，听天由命地闭上眼，任凭黑暗把他扯落。也好，至少可以和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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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下坠的过程突然中断，因为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双腿，狠命向上拉去，以那样勇猛的力道与不甘示弱的黑暗对抗争斗，终于把楚生拉了上去。
楚生躺在雪地上，呛咳着，透过渐渐稀薄的黑暗，努力睁大双眼，终于看清了拯救者的面容：巴掌大的小脸，线条精致的下巴，长而浓密的睫毛，蕴着笑意的黑眸，还有颊上的酒窝，是苏醒！
“生哥！我在这里！”楚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帐篷里，在少年怀里。苏醒关切地注视着他，用手掌为他试去额上冷汗，语气温柔：“你做什么噩梦了？又哭又笑的，吓死我了。”刚才他一直守在楚生身边，见他睡梦中表现异常，便把他揽入怀中，用自己的全部念力助他对抗梦魇，竟然十分有效。
楚生仰望苏醒，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直以来，他自认是强者，苏醒是弱者，自己是苏醒的拯救者。现在才明白，从来就没有强弱之分。对他而言，苏醒是一脉细细的清泉，流入他干涸的心湖，让这一片废墟重又焕发生机，覆满青青野草，开出星星小花。苏醒又是一根银色丝线，垂入他的幽暗世界，让他借此攀缘上升，摆脱阴影，到达光明彼岸。他们同舟共济，唇齿相依。他固然是苏醒的避难所，苏醒的天与地。苏醒也是他力量的源泉，生存的依据。他们无法分离。
楚生伸手揽过苏醒，嗅着少年的发香，轻轻开口：“醒！别离开我。”
怀里的身体一震，苏醒抬起头仔细观察楚生的眼神，见他说得认真，自己也答得认真：“好！”过了片刻，却又童心发作，露出一丝天真而又狡黠的笑意：“不过你现在得给我唱摇篮曲，直到我睡着。”
楚生哭笑不得：“这算什么？”苏醒抱着双臂，欣赏他的尴尬模样，拖长了声调：“这是一项考验！”
没办法，楚生坐在躺倒的苏醒身边只得开唱：“风儿清，月儿明，树叶遮窗棂。小宝宝别再闹，快快闭眼睛。”搜肠刮肚又换一首：“小宝宝来，快快睡觉，乌鸦喜鹊都睡着了。”一开始别扭，渐渐唱得顺口，奇异的暖流在胸口泛滥，清冽的声音染上了特别的温柔，唱得苏醒闭上眼睛，竟然睡去。
此时，东方渐亮，出现了一道道娇艳的绯色，朝阳即将升起。霞光射进帐篷，映红了苏醒睡容。那一张小脸眉头舒展，神色恬静，消去了一切烦恼和忧虑，显得端庄秀美生气勃勃。
楚生守着少年睡意全无，眼看着朝阳喷薄而出，万道金光穿过薄雾洒到湖面上，碧波荡漾，反射瑰丽光芒，上下交织一片，奇幻绚烂，宛如另一个世界。
楚生被眩得微眯双眼，恍惚中看到丹在光影迷雾明暗交界处出现，若隐若现，似近还远，依旧是飘渺的身影，清秀的容颜，只是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楚生，眼中似有万语千言。
楚生的眼眶湿润了，耳畔响起丹父亲的叮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再让亡者在九泉之下魂魄不安了。”
是时候了。楚生深吸一口气，对丹低语：“丹，我会忘记你！我要把全部的爱留给身边的人！”
是他的错觉吗？他分明看见丹笑了。这一笑是释怀！是放手！是欣慰！是祝愿！这一笑令湖面泛起浩浩碧波，天空飞过灼灼金霞，奇丽绝伦。楚生阖上眼帘，轻声道别：“丹！再见！”睁开眼，丹已消失，刚才的情景仿若梦幻。
该说的话都已说出，楚生精神爽快，灵台清明，打量着这片珍贵的、亲切的水域，他和苏醒的福地，暗自决定回去后要好好赚钱，几年后在这附近买所小房子，只要醒愿意，他们就终老此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