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六一，小宁我谁都没见到，就好像他们是说好了的，一起从702消失了。 
我走了很远，下定决心回来，可是现在只能坐在这儿，什么也干不了。 

你们在哪儿？在干什么？ 
走了这么久，你们是不是还记得我？

七十一 
我想对他们说，你们骗我。 
可是三连长和指导员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这突然的安静让我有点愣怔。 
他们默默地看着我，然后把头埋得很低。 
于是，我明白了，那时真的。 
六一真的走了�

七十二 
六一，你知道吗？ 
其实我一直都是怕你的。 
因为你太坚强。 
因为你见证过一个兵他最孬的时光。 

我害怕看着你，害怕从你眼睛里看见一个很懦弱的自己。 
我害怕跟你说话，害怕被你的声音震得舌头打结。 
你从身后追上来踹我一脚，吼声“再快点跑！” 
这是我再七连最初的所有记忆。 

班长以前说，等长本事了，天南和海北就是一抬腿的距离。 
我还没有多大的本事。 
702团到老A却真是是天南海北。 
可是我回来了。 
你离开了。 

 我想告诉你，我又败了。 
你让我别再像个孬兵，是的，我没有很孬的开始，却很孬的结束了。 

总以为这里会一直都有个人在，听你说最近过得怎么样，告诉你应该怎么办，就算是捶两下，踢你两脚也很好。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走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走下去。 
可是六一，你无论如何都应该在这里。 
站在机一连的队伍里； 
跑起来仍然把所有人都甩在身后； 
跳起来仍然能摸到步战车的顶盖。 
然后对着浑浑噩噩回来找你的那个孬兵狠狠吼一声“回你老A去！”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你走了，你们都走了，带着最后一段幸福的时光。 

六一，到现在我还是怕你。 
因为你总是很执拗，你喜欢把什么都揽过来，一个人扛。 
我知道这些。 
所以我才害怕你会一声不响的，悄悄走开。 

你是伍六一，你是钢七连最好的兵。 
你要跑，你要跳，你要倒下了还义无反顾的继续。 
你要的始终是鲜活的。 
你不会当司务长的，那样怎么会是你。 
那不是你。 

六一，你能不能不那么坚强.。 
你看着我们，却从来没想过，把你肩上扛的重量分给我们一半。 
六一，你一直都让自己坚强。 
你咬着牙，眉头绷紧，你什么都不说，我们也只能跟着难过。 
六一，你其实也不那么坚强。 
你如果坚强，为什么你走的时候，谁都没告诉，只是自己一个人。 
六一，你为什么要那么坚强。 
你不说要往哪儿走，转身的时候连一句再见都没有。 

六一，我想得到你那天说要退伍时候的样子。 
你一定是背对着连长，声音故意很大，故意轻松，他看不见你的脸，看不见你一脸难过很疲惫。 

我一直梦见你。 
你教我站军姿； 
你替班长顶下责骂； 
你抓紧手里的铁钎； 
你在大雨里一直站得笔挺； 
你在操场上扶着腰伤继续跑； 
你拉响了信号弹，喊着弃权； 
你倒下； 
你最后看了我一眼。 

六一，你不知道。 
其实你和他一样，一直都是我头顶的那一片天。 
而我想对你说的，只有对不起和谢谢。

七十三 六一 

你说的对。 
是要受点儿伤才能明白。 
所以现在我好像也慢慢清楚了。 
活成什么样子都很有意义。 

我也想，总会有那么一天。 
和你一样，站在那扇门的外面。 
谁都不能再回去了。 
可是熟悉的人啊，有意思的事儿啊，又全都在那里面。 

最想留下的其实是最想带走的。 
你舍不得，攥在手里。 
拉拉扯扯地就难受起来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可我没看出来。 
所以你说的对，我是幼稚。 

让我照顾的人，替你照顾了。 
 你跟他有情份。 
所以，后来我也明白了。 
情份就是自作自受。 

他一直都好。 
总想好好活着，跟自己较劲。 
其实他没那么孬。 

我觉得这样挺好。 
再撑着忍着反而更累。 
没人再要求你得挺住。 
所以，他打我，他说我傻，我知道现在可以不用坚强了。 

我走了。 
想到处看看。 
说不定会去找你，再过个一年半载，一年两年。 
谁知道呢。 
只是，你知道的。 
我不再像从前了，腿瘸了，走得也慢了。

七十四 
小宁瘦了，小帅黑了。 
看着他们，然后又跟以前一样的说说笑笑。 
突然觉得，自己过得好不好，发生过了什么，还放不下些什么都不那么重要。 
而分开的这段日子里他们在哪儿，干什么，是不是也总会感觉很累。 
这些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在等。 
现在他们终于又回来了。 
实实在在，原原本本，不曾褪去颜色。 
我想说，我真的是在高兴。

七十五 
我不知道连长他知不知道我在老A究竟怎么了。 
但我知道，当我站在那儿的时候，他一定明白我往下要说什么。 
对于六一，我们谁都没再提。 
因为如果再说下去，他说不定也会像我一样，两眼发湿。 
所以他没看我，只给我个背影。 
让我以为他还是七连时的那个连长。 

连长和六一很像，你看着他们，觉得什么都不能把这样的人击倒。 

我没告诉他，我是因为什么回来的。 
因为那实在不是个好的理由。 
一切都是好的，只不过是我太懦弱。 
吴哲也开了枪的。 
那滋味不好受，但他比我坚强。 

我也总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可那真的只是以为而已。 
我害怕着，所以我想走了。 

连长要治我的病。 
说话时脸上的那到疤也一起动着。 
我知道那样的创伤一定很深，流过很多血。 
刻在脸上，一辈子都难消失。 
我能想到他从硝烟里冲出来，鲜血不止的样子。 
也许，没有七连以后，忍着受着的人真的不仅仅是我一个。 

那种困难我体会不到。 
 因为受伤的时候，我只顾着自己难受了。 

我又想说很羞愧。 
让这些人在已经很疲倦的时候还要想着另一个很孬的兵。 
他不明白战斗的荣誉。 
他以为忍受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别人看着他，他却想逃走。 

我站着没动。 
第一次感觉自己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哭了，要人来哄。 
六一说的对，我一直在被宠着。

七十六 
车在往前开。 
外面是部队演习时常走的那条土路。 
裸露的黄土被坦克和步战车的履带成年累月的压过。 
变得深深浅浅，沙土扬起又悄悄落下。 
军队的集结地。 
树木和荒草背后总会掩藏着一群士兵。 
用这里很热的阳光把自己年轻的脸晒得黝黑。 

我觉得那样熟悉。 
连长也一定觉得。 
带着他的师侦营每次经过这里都应该会想起 
在他身后的曾经有过那样一群人。 
那是他的七连，那是他的全世界。 
熔不掉化不了。 

我明白，真实是种疼痛。 
你改变不了的，就只能等它过去。 
这对我和连长都一样。 
我们不能当作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 
因为那是我们仅有的全部。 

总有一天，现在想起来疼的会不那么疼了。 
留在心里，和年纪一起。 
只是我现在还不行，就像班长寄来的生日贺卡，就像总是梦见的六一。 
他们真真切切的存在着，于是我心里总是难受的发闷。

七十七 
我又犯傻了。 
 936就是五班。 

我始终把它当作是草原上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 
没人知道，没人在意。 
一年一年的，人来了又走。 

连长说的强人也在这里。 
他们都知道他在去了老A三个月以后又被退了回来。 
可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没有几个人清楚。

七十八 
五班的队列里向来都只有五个人。 
背着光，站在山坡上。 
向着车队敬礼，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我不知道，那是我和老马他们站在这里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们现在这样。 
守着一座陈旧的岗哨，挨着一面破旧的旗，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那么顽强。 

队伍的排头是个不高的身影。 
可他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站得那么挺拔。

七十九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五班在夜里这样的热闹。 
草原依旧是草原，用眼睛看不见边际。 
我饿，也很冷。 
但是我不想出去。 

在躲什么，我不清楚。 
成才他们是不是就像这样； 
来来往往的，送走了每一批歇宿的部队， 
然后又重新回到那种独自守候了很久的寂寞里面。 
我知道，这样的滋味有多不好受。 

你过得好吗，我的朋友。

八十 
我记得成才的笑容。 
那是在七连是他常对我笑的样子。 
带着全部的骄傲和自豪，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 
那是种快乐，单纯的什么都比不了。 
一支八五狙，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那是他最宽的世界。 

而现在我在他脸上看到更多的只是安静。 
像草原上夜晚一样的安静。 
那是寂寞和孤独留下的影子； 
被风吹着，被太阳晒着，没人在意的就成了最坚强的东西。 

连长是不会忘记成才的，那是他七连第一个跳槽的兵。 
可是那些现在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成才没留在老A，没实现他那么急切想实现的未来，这些足够了。 
够他想清楚所有的过去。 

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在九五的枪响里，八一杠的声音是那样特别。 
目标被击落，留下一地碎片。 
成才站在那里，没有想以前那么笑，也没有躲闪。 

他跟连长说他错了。 
可我明白，这是个开始。 
这个开始，是他要找的枝枝蔓蔓。

八十一 
我不知道袁朗如果看到现在的情形会怎么想， 
让我走时，他一定还是抱着希望的。 
希望我会回去，希望我能比以前更好。 

我本来就不应该失望或者是遗憾， 
如果有谁能总是对你抱着希望，不论何时何地的。 
并且坚持和信任要比希望本身沉重得多。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袁朗是很好的人，还有我那些战友们也是。 
可我却像是着魔了一样，不知道在躲些什么。 

连长在外面不顾形象的大声骂着， 
师侦营的兵在看， 
而我躲在车里，像是耍赖到了最后却无法收场。 
他总是这样，让你和你最不愿意提起的东西坐在一起，面面相觑。 
于是，我开始不清楚，到底是他习惯了轻描淡写， 
还是我那些自认为是痛苦的东西真的很浮浅和可笑。

八十二 
成才和我能这样说话的时候不多。 
无论是在家，还是在七连。 
开始是他追着我在下榕树的田地里乱跑， 
后来又都被很多事情压得喘不过气， 
我们一直停停走走，围着自己的一个世界。 

他就是那样的人，从来不让你知道他心里真正在想些什么。 
高兴的，不高兴的，挤压在一起，只有自己才看得到。 
但是我也明白，对我来说他不是无关紧要的。 
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更重要的是，除了那些不同，我们有太多的东西都一样。 
 
 五班的草原， 
散得无影无踪的七连， 
连同A大队那几个月短暂而艰难的时光， 
在很多个回合以后，反复了无数次， 
我们的伤心，失望，甚至是感激都又变得一模一样。 

我们不是朋友，又能是什么呢。 
这是六一说的。 

连长骂完我们走了， 
师侦营的副营长并没有让他有多少变化， 
除了那道伤疤醒目又难看的挂在脸上。 
还是原来被很多人熟知到再也忘不掉的样子， 
连安慰和鼓励都是用恨铁不成钢的方式。 
我是说，那种只有和他一起经历些什么的人才能明白的方式。 

我是个孬兵，成才丢了方向， 
看着他，好像时间又一次回到原来，我们开始的地方。 

我在想，如果那时我们就是他的全部， 
那么班长退伍，七连解散，到最后的六一也离开， 
对他来说，是不是意味着整个世界，整个最完好的世界都一点一点塌陷， 
最终消失得再也抓不住，看不见。 
如果答案肯定，那么现在他又因为什么在坚持。 

钢七连曾经是那样宽的一片天地， 
宽得足以融进每个人的神色里。 
后来它没了， 
于是那些我们最最珍贵的骄傲和荣誉也就都像伤疤似的烙在了心里。 
不能碰，不敢想。 
停下或者继续， 
连长说，谁都会散了神儿，七连的人不会。 
是，没人停下。 
他们一直在走着，带着心里的伤疤一起。 

成才也是一样。 
没人应该责备他些什么。 
袁朗那些话，A大队那些辛苦和疲倦， 
还有一个从顶峰摔进低估的猝不及防的现实，对他来说，已经太足够了。 
他现在很好，幸福安静。 
草原依旧无边无际，可是找到了答案的人，再也不会觉得累。 

害怕，失望，绝望， 
之后就应该是坚强，无坚不摧的。 
如果这就是所有人的答案，我是不是该这样。 
坚强到所有的痛苦和逃避到最后都能变成一段幸福的时光。

八十三 

队长来电话说我家出事了。 
大哥去找我的时候，我正好不在。 
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什么能让我大哥千里迢迢，不顾一切， 
那么这件事就不会那么简单。 

这又是个问题，突如其来。 
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怎么样。 
但我还是得回去， 
因为那儿是我家，爸爸，哥哥都在那里。

八十四 

我想说， 
不害怕，不担心，都是假的。 
怎么办，根本不知道。 

成才他们在一旁陪着，不停地安慰。 
我只是觉得，现在不好。 
这些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的人，这些我一直想念的人， 
这些让我又重新活过来的人， 
和他们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还有五班，破旧简陋，却是此刻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