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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誓鸟[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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婳婳抱着孩子跟着我回家,先前宽敞的木屋立刻觉得局促。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案。婳婳打眼就看见摆在桌上的贝壳,不禁蹙了一下眉。床很硬,只铺了一张粗糙的席子。婳婳想把孩子放下来,摸了又摸,但害怕会硌痛孩子,只好仍旧抱着孩子。
我叹了一“连一个他可以躺的地方都没有。”
“不要紧,我们明天可以找些木头给他做一张小床。”婳婳毫不灰心。
这时,熟睡的孩子睁开了眼睛。他环顾四周,觉得非常陌生,就大声哭了起来。
“它饿了。”婳婳说,“他刚断奶不久,最好可以给他一点米汤”。
我苦笑起来,自出家门之后,我就没有吃过米。我告诉她没有米汤,从未有过。
她沉吟片刻,又对我说:“没关系,先给我一点水吧,——附近有没有椰子?”
“山下有,但要走很远的路。”
我说罢,推门走出来。我又下山了。走出很远,隐约听见婳婳喊我,但我没有回头。
直至深夜,我才疲惫不堪地回到木屋,带着几只椰子,一只硕大的菠萝蜜 。婳婳在床上睡着了,她将孩子结结实实地绑在她胸前,这样他就不会掉下床来。但婳婳的胸口被重重压着,有些透不过气,呼吸也变得很滞重。在过去的很多时间里,她大概都是这样载着他入睡的。我慢慢走近,看着她的脸。她蹙着眉头,紧咬嘴唇,睡着的神情一点也不轻松,倘若在做梦,也一定是个非常辛苦的梦。可是只在这一刻,我才觉得又与她亲近起来。睡着的她,又变的瘦小而无助,就像我初识她时一样。那时的她是一片不经意间落在我肩膀上的小雪花,很轻也很安静,几乎可以被忽略。
现在的婳婳身上有一股沉坠的力量,令人恐惧。这股力量正是孩子给她——我的目光落在宝儿身上,他将一侧脸紧紧贴在婳婳的胸口,神情魇足。淡粉色的肌肤在睡眠中显得格外细致,每一根细小的汗毛都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摆动。他的长睫毛上还沾着一两颗剔透的泪珠,可能临睡前还哭过。
他的纯真灼伤了我的眼,我不想再看。我熄灭油灯,在桌案前坐下来,拿起贝壳,手指一遍遍掠过,却始终心绪难宁,无法进入其中。我变得烦躁不安,用力摩挲贝壳,直到十指涌出鲜血。我站起来,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并开始走来走去。
孩子可能是被我吵醒的,他大哭起来。婳婳也醒了,点着了灯,坐在床边看着我。我的眼睛里涨满了红丝,十指染着鲜血,这样的我,她从未见过,一定被吓到了。但她必须习惯,这是我的常态。心情上的一点波动,就会令我烦躁不安,无法专注于贝壳。所以我必须尽量躲开人群,远离喧嚣。
“不要让他再哭了!”他的哭声无疑使我更加烦躁。我终于对婳婳喊出来。
婳婳轻轻地拍着婴孩,连连呼唤他,宝儿,宝儿。但孩子涨红了脸,哭的越发用力。他的哭声陌生,刺耳,像一张大网将我笼罩在下面。我冲出门去。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的哭声才渐渐变小。婳婳走出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屋门口的半截木桩上,手里还握着的那枚贝壳已经被血染红了。
“他太饿了。”她走到我身后,小声地解释。
说这话是在怨我回来的太晚吗?我蹙着眉头,冷冷地说:“留下来,就必须习惯这样的生活。”
她默默地点点头。
沉默片刻,她从我脚边跪下,捧起我的手,用衣袖擦拭指头上的血。在咖啡庄园住了这么久,从没有人来探望过我,我几乎忘记了被关心是什么滋味。
我闭上眼睛,她的气息像蝴蝶一样,栖落在我的肩头。我应当感到温暖和知足。


94楼2014-06-20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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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宝儿在床上爬,他活泼而灵巧。有时候婳婳丢给他一根线绳,他自己都能翻来转去玩得很开心。他已经会说话,我一进门,他就响亮地叫我:
    “爹爹,爹爹”
    婳婳做好了饭等着我。我坐下来。婳婳将筷子递到我的手中。鱼和南瓜汤是我们不变的晚餐。每日都吃这黏黏糊糊东西,现在看到它们我就觉得反胃。宝儿也吵着说不要吃。婳婳将南瓜汤喂到宝儿的嘴里,宝儿只咽下一小口,其余的就都吐了出来。我气恼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一脸无辜相。
    眼下我只是想着如何筹到那么一大笔钱。就算将我这块已经打理得有些模样的咖啡地卖掉,也买不到一颗龙宫翁戎螺。若是靠卖咖啡豆,恐怕穷尽这一生也是不够的。
    我把手中的碗筷一丢,我站起身,又走出那憋闷的屋子。
    婳婳喂完孩子,就出来找我。她知道我心情不好,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我身后。我提着铲子走到咖啡树下,松土,然后倒下去一点肥料。我一棵树接一棵树地铲土,施肥,接近于疯狂地这样干着……我在最后一棵树前丢掉了铲子,坐在了地上。婳婳很害怕,她跑过来,跪在地上抱住我。
    她的怀里有婴孩的乳香,那含混的母性气息招引着我,令我几乎要落泪。
    “发生了什么事?”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问我。
    “我找到了贝壳。我确信那就是春迟一直在找的贝壳。”
    “那应该高兴才是呀。”婳婳故作轻松地说,她显然知道,事情决不会如此简单。
    “可是要有很多的钱,很多的钱……才能把它们买回来。”
    我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拿起铲子,向回走去。我听到她站起来,跟上我的脚步,对我说:
    “我希望能帮上你什么。”
    除了照料好自己的咖啡地,我开始为其他咖啡地做临时的帮工。但凡听到鸣锣的声音,我就跑过去。我和那些当地人混在一起,没日没夜地连干好几日。每一次精疲力尽地回来,手中捏着几块钱币,重重地倒在床上,就像死过去一样。婳婳知我的疲倦,从来不敢惊扰。只有一岁多的宝儿,爬到我的跟前,用指甲嗤嗤的划我的脸颊。然而那被晒成酱紫色的皮肤因为太疲倦而失去了知觉。等我一觉醒来,他正坐在我旁边,乐不可支地击打我的脸颊,那啪啪的声音令他无比兴奋,口中正犹如咒语般地唤着:
    “爹爹,爹爹……”
    我正做着一个可怕的梦,猛然惊醒,惶惶地坐起来,圆睁双眼看着他。那时我的脸一定狞狰如野兽。他也怔怔地看着我,停顿片刻,他忽然张大嘴巴,哭了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偷偷地抬起眼睛看着我,仿佛希冀着我能给他一丝抚慰。我冷冷地看着这孩子:他极少出门,每天只是坐在床上玩,南瓜和椰子汁将他喂得白白胖胖,丝毫都不知道生活的艰辛。此刻他在我面前越哭越响,看来他会一直哭下去。我架起他的双臂,将他举到空中。他的嘴还张着,却不敢再发出哭声。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良久。我慢慢放下他。他连连退后几步,一不小心,从床上摔在了地上。我下床看他时,他的额头已经青了,可是大概是被吓坏了,他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婳婳从集市买东西回来,看到宝儿坐在地上,额头上有大块淤青,而我坐在床边,直直地望着他却不将他抱起来。婳婳抱起宝儿,用哀怨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但她不敢对我有半句怨言。
    从那天起,宝儿再也不敢大声哭了,有时候感到委屈,哭声用到嗓子口,又都被压下去了。但他天性纯善,从不记仇,对我仍是一如既往的热忱。每次我回家,他都欢快地跑过来,仰脸看着我。倘若赶上我心情好,俯身摸摸他的头,他就会高兴的手舞足蹈,一直跟在我的身后走来走去;而在我发脾气的时候,他也会很知趣地躲到一边。


    100楼2014-06-20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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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9-19 09: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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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我暗暗算着,照这样的速度,到下个月末只能勉强从贝斯小姐那里换来一枚龙宫翁戎螺。但我总是抱着侥幸心理,期望自己能忽然找到发财的途径,盼望哪怕最后只能从贝丝小姐那里换来一枚龙宫翁戎螺,而春迟的记忆恰好就在他的里面。
      宝儿却在这时出了事。
      那天我们都回来的很晚,宝儿实在饿坏了,将那枚织锦芋螺的螺顶含在嘴里吸吮。等我们到家的时候,他的脸已经变得铁青,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缩在角落不停地抽出。婳婳奔过去,连连哭喊:"孩子孩子,你怎么了。"他在婳婳的怀里挣扎,婳婳抱都抱不住他。婳婳解开他的衣服,看到他浑身都往外渗着青色。
      “他很冷……”婳婳说。她脱下自己的衣服,一层层裹在孩子身上。可是孩子扔在发抖,震颤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我走近了,捏起他的一只小手,他用暗淡的眼睛看看我,目光涣散,像行将熄灭的烛火。
      一些贝壳是有毒的,我早就知道。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摆在桌上的那些贝壳中有一枚就是有毒的织锦芋螺。自从看到那七枚龙宫翁戎螺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心思打磨桌上的贝壳,婳婳却也不敢擅自把它们收走。这些贝壳只经过晾晒就被拿到桌上,我还没有碰过它们,自然无法知道深藏在里面的毒性。
      婳婳抱着宝儿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忽然,她如梦醒般回过神来,扑通一下跪在我的脚边,仰起头望着我,眼泪顺着她的下巴掉下去——我知道她在求我带宝儿去看医生。我迟疑了一下,拿出床下那只酒罐,从里面取出几块钱币。
      就是去离我们最近的医生那里,也要走到山下。我们带着宝儿立刻出发了。婳婳背着孩子,一路走一路哭。她一会尔告诉我孩子变得更冷了,一会儿又说孩子醒了,下巴在她的肩上摩擦。她的神志已经不清,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话,只是喃喃自语,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等我们在山下找到当地部落中懂得医术的老人时,婳婳已经变得异常冷静。我让她把孩子抱下来给老人看,她却仍旧站在那儿,没有动。我又唤过一遍,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不动。我走过去,从她身上抱过孩子。接触孩子的那一刻,我吓了一跳,手连忙缩了回来。那种冷已经像石头那样结实,没有缝隙,不会流动。我颤抖着将他抱给老人。老人一摸便连连摇头。婳婳当即一阵晕眩,摔倒在地上。老人叹了口气,说:
      “是死了……”
      婳婳拼命地捂住耳朵,掉下两行眼泪。我茫然地抱着孩子,他正变得越来越沉,我感觉到一股下坠的力量,仿佛有什么东西拽着我的身体,径直向地心拉去。是宝儿的鬼魂吗?他在怨我吗?我心中一惊,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他的脸还是那样无邪,精巧的眉眼之间还流露出几分对人间的欢喜和好奇。倘若他能再睁开眼睛,一定仍会对我报以微笑。
      我缓缓伸出手,扶起婳婳:
      “我们回家去吧。”
      婳婳是被我背回去了,一路上,她将宝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婳婳伏在我的背上,死去的孩子在我和她之间,贴着我的后背。挨着她的前胸,如一道屏风般将我们隔绝。我们无法互递哀伤,无法彼此安慰,我们在各自沉默里,向悖而行。她再从我背上下来的时候,我感到她已经离我很远很远
      纤细的月亮在很低的夜空里,像一道就不愈合的伤口。野猫在附近的竹林里窜来窜去,发出凄凉的叫声。四周的树木忽然变得格外茂盛,遮挡了走去小屋的路。仿佛我们不是下山去了一个晚上,而是一个月,一年,或者更久。环顾周围,只觉得一切都很陌生。草木像洪水一样慢过来,这间小屋不过是在其中漂流的一只木筏。我们从未安顿下来,也不曾停留。


      102楼2014-06-20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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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推开房门,点上灯。桌上的贝壳正用阴森森的目光看着我。我猛一甩手,将它们打落在地上。贝壳咕隆咕隆转着,犹如活物一般满地乱跑。
        婳婳抱着宝儿坐在床边,不动,也不看我。有一颗鸡蛋大的贝壳滚过去,撞了撞她的脚。她低头看了它一会儿,伸手摸其它来。她双手紧紧攥住,要把它捏碎。但是那贝壳壳面很厚,非常结实,她怎么攥它都没有碎。她忽然把它塞进嘴里,想咬碎它。我大惊,如果这枚贝壳也是有毒的,那婳婳不是要送命了吗?我跑过去,扒她紧闭的嘴。她挣脱我,嘴里发出咬碎的声音——不,是碾碎。我怔住了。婳婳缓缓张开嘴,满口鲜血将贝壳的碎片冲了出来。她低头看见那些淹没在血液里的贝壳碎片,忽然开心的地笑起来。她笑的时候,我分明地看见,她的两颗门牙都掉了,血正从空洞的牙床里涌出来。
        我往她嘴里灌了好多冷水,血才止住。
        所幸那颗贝壳没有毒。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婳婳的精神一直很好。她抱着宝儿唱摇篮曲,甜美的声音从漏风的口腔里传出来,平添了几重回音,绕来绕去,仿佛永远都唱不完似的。
        我想下山去给她买些草药,敷一下她嘴里的伤口,却又担心她再出事,所以一步也不敢离开。她唱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停下来。她坐在床边,神情安详,没有一丝痛苦,只是嘴角又渗出一些血来。我走过去为她擦拭,她很乖顺地将头靠在我的身上。
        我问婳婳:“你是不是很后悔来找我?如果不来,宝儿也不会死。”
        婳婳对着我惨然一笑。她的表情令我疑惑,我永远也不知道,她究竟后不后悔。可我又是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呢?难道倘若她不后悔,我的罪孽就可以减轻吗?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婳婳忽然轻轻抓了一下我的手臂:“你看到宝儿的魂魄了吗?”
        “没有。”
        “我看到了。他要起程了,在想我们道别”婳婳小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是吗?”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漆黑的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片疲惫的月光,躺在当中的地上。
        婳婳见我还是看不到,沮丧地叹了口气:“你看不到,是因为你对他的爱不够深。”
        她的语气中有几分对我的责备,却也是淡淡的。她似乎已经彻悟,看透了生死。
        后来,婳婳在我怀里慢慢睡着了。我把她放在床上,抱着宝儿走了出去。
        我选了一颗雨树埋葬宝儿。那颗雨树又粗又高,树干两人合抱也揽不过来。发达的根系露出地面,周围的泥土非常湿润。有这样一棵大树荫蔽,他应该会很安全。坑挖好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太阳出来了。我把宝儿放进去。他身上裹着的毯子散开了,露出惨白的身体。也许是阳光的缘故,又或者眼睛花了,我竟看到宝儿身上有一道道暗绿色的蛇形花纹。它们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甚至开始翻涌,犹如海浪一般向我扑过来。
        一切似乎并没有因为宝儿的死而结束。他体内的毒正汹涌的向外扩散。是来找我的吗?为了阻止它们逃逸出来,我跪在地上,飞快地把四周的土堆推进坑里。坑被填满后,我在上面用力跺了许多脚,把土踩得严严实实,没有丝毫罅隙,又从附近搬来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
        做好这些后,我已经精疲力尽,却一刻也不敢停留,匆匆忙忙地沿着小路奔下山去。
        我一路疾跑,心乱如麻。眼前不断出现刚才埋葬宝儿的情景:泥土纷纷流入坑里,由于厚重的帷幕,宝儿仓促的生命伴随着它的落下,永远地合拢了……那些土冰冷而潮湿,甚至还有蚯蚓在其中穿梭,它们就这样重重地砸在宝儿赤裸的身体上——我甚至没有勇气将散开的毯子给他裹上……我拼命地在他的坟上跺脚,将松散的泥土踩实。我仿佛看到,在坟墓里,泥土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把他缠裹起来,他拼命挣扎,手脚却动的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我跌跌撞撞地下山给婳婳买草药脑海中还不断想起起坟穴里那具生满花纹的身体。它在松软的泥土里翻身,喘气,最后破土而出……我跑了起来。
        中午的时候,我抓了草药回家。推开门,婳婳从床上站起来,欢快地说:"宵行,宝儿又活过来了。"
        我浑身一震,险些摔倒在地上。只见婳婳从身边抱起一只大猫,笑吟吟的走过来:
        “我就知道宝儿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们的。”
        那日清早,大约就是我埋葬宝儿的时候,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从房顶经过,也许是婳婳梦中喋喋不休的呓语招引了它,令他停下了脚步。它绕道侧面,由窗户跳入房间。婳婳睡着,只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她的脸旁,毛茸茸的,挥之不去。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浅黄色的瞳仁,在黑暗里闪着光,犹如振翅的萤火虫。她记得宝儿的眼仁就是这么凉,于是不禁轻轻唤道:“宝儿。”
        野猫“喵”地一声,钻进婳婳怀里。


        103楼2014-06-20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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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阕
          1
          从那之后,婳婳就认定那只野猫是宝儿。她抱着它不肯放开,给它洗澡,梳毛,将煮熟的玉米、南瓜剁碎了给它吃。说来奇怪,这只野猫竟然留了下来,再也没走。婳婳抱它,它总是很温顺。婳婳对它说话,它真的睁着那双黄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婳婳。晚上睡觉的时候,它会自己跳到床下,靠着婳婳睡下。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起身出门的时候,它会很警惕地抬起头,看着我。我借着门外的原光看清了它的样子:它长的有一点像豹子,口鼻凸出,身体狭长,尾巴上有黑白相间的花纹,夜晚看来更多了几分惊悚。奇怪的是,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味,无法形容,但是非常诱人。起先我以为是它钻入花丛的时候携了几簇花粉,但后来婳婳给它洗过澡后,那气味反而更加浓郁。隐约记得以前曾听说,当地有一种香猫,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气,想来这是猫大概就是。
          婳婳像是着了魔一样,每时每刻都要与这只猫呆在一起,一会看不见它,就满屋子找,口中唤着:“宝儿,宝儿。”这只猫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叫宝儿,婳婳一叫它,它就跳出来,跑到婳婳脚边,用身子蹭她的小腿。她再也没有去荷兰人家做工,甚至连晚饭也不做了。她自己吃的很少,只顾弄食物喂饱那只猫。婳婳日渐消瘦下去,对于周围的一切也越来越漠视,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那只野猫。也许早该找个巫师给她开导开导,说不定就可以打开心结,驱走脑中的幻想,使她不再逃避。可我没有这样做。倘若婳婳恢复清醒,心中的怨恨也会显现出来,我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她。
          狭促的房间里,我们面对面,或者错身而过,她的目光从不在我的身上逗留片刻。她终于收回了对我的一片痴心,而我还以为那是永远都不会失去的。
          转眼就到了采集咖啡果的季节。我不得不暂时辞去捕蜂的工作,回来专心照料我的咖啡林。我将才来采来的咖啡果放在一只只木桶里,在院子里晒了大半天后,因为担心下雨而搬到了屋里。次日出门前,我特意叮嘱婳婳,叫她帮我看好咖啡豆,不要让野猫碰。婳婳正在给猫洗澡,哗啦哗啦地撩着水,就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
          我无奈地走出门去。
          晚上回家后,我就发现有一桶咖啡果被搅得乱七八糟,桶外还散落着一些。而此时婳婳躺在床上,抱着那只猫睡着了。我瞥了一眼野猫鼓鼓的肚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我对着婳婳大吼大叫,一手将那只猫拎了起来。婳婳从睡梦中惊醒,只见我站在床边,那只猫被我高举在空中,像一面旗帜般飘来荡去。婳婳从床上跳下来,争夺我手中的猫,我一把甩开她,将那只猫狠狠地摔在地上。野猫嗷地惨叫一声,迅速地窜到床下,躲了起来。我向床边走来,打算将它揪出来继续打。这时婳婳跪在了我的脚下,求我放过野猫。她见我没有应允,就开始砰砰砰地给我磕头。头砸在地上的声音那么重,听着心惊肉跳。我抓住她,把她拽起来。她口中絮絮不止地说着:
          “求求你,放过宝儿吧……”


          104楼2014-06-20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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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天晚上野猫受了惊吓,一直躲在床下不出来。婳婳就靠在床边陪着它。天明我要出门干活时,她还睡着。那只野猫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定出来过。仿佛是在报复,它将粪便拉在了放咖啡木桶旁边。我从木桶旁边经过的时候,恰好踩在上面。我很生气,磕去沾在鞋上的粪便,打算去床下把猫拎出来,教训一番。可是我忽然发现,在磕下来的粪便中,咖啡豆没有碎,仍旧是完好的。原来野猫只是吞食,不曾咀嚼。我还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仿佛是粪便的臊臭中夹杂着咖啡的醇香,我缓缓蹲下身子,将咖啡豆一颗颗从粪便中分捡出来,放在手心里。它们果真有一股难以说清的气味,令人想要凑上去,再多闻一闻。
            我将咖啡豆上的粪便洗净,把咖啡豆晾在太阳底下。那天我根本没有心情再去地里采收咖啡果,只是靠在墙根边晒着太阳,隔一会儿就过去看看那些晾着的咖啡豆。我生怕那股奇怪的味道是野猫的粪便发出来的,而不是咖啡豆本身。我每次走过去都捏起咖啡豆闻闻,奇怪的味道还在,我这才放了心。
            中午的时候,我被太阳晒得有些心慌,也没有吃东西,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下午来了一阵急雨,我被惊醒,连忙翻身跳起来,冲上去抱住那只晒咖啡豆的小钵就往屋里跑。
            咖啡豆淋湿了,我很心疼,用衣服将它们一颗颗擦干。而那股香味,反倒更浓郁了,氲得整间屋子里都是。连婳婳都闻到了,问我是什么东西的香味。这时野猫早已从床下面出来,躺在婳婳的腿上,看我向它走过来,猛然弓起身子,睁大眼睛,随时准备窜到床下去。
            为了让它安心,我在两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见我没有“进攻”的意思,才俯下身子,眯起眼睛。我把咖啡豆的事情告诉婳婳,并说还要让“宝儿”多吃一些。
            婳婳吃惊地看着我:
            “你是说,让宝儿继续吃你的咖啡豆吗……你不会再打它了吗?”
            “再也不会了。”
            婳婳听了我这样说,才放心下来,脸上路出几丝欢喜的颜色。重创之后,婳婳似乎有意淡忘了从前的事,唯有对我的信任依然如故。
            婳婳抓了一把咖啡豆,把猫抱在怀里抚摸,和它小声说话,然后摊开手掌,送到它的面前。
            猫凑近了闻了闻,把鼻子缩了回去。它眯起眼睛看看婳婳,又看看我,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大概仍是怕我,婳婳示意我先出去。
            我站在门口。还在下雨,水珠打在泥土和草叶上,细密的声响掩住了屋里那位年轻母亲最温柔的话语。热带的木屋没有屋檐,我的半个身子已经浸在了雨里。这时就想起从前的雨天,春迟站在屋檐下,安静地听着水滴敲打头顶的瓦片。北方的夏季,雨水持续而均匀,滴答,滴答,仿佛是天空的脉搏。她已经呆在寒冷里太久了,只有这绵密的声音可以带来一点热气。
            我慢慢回过神,拂去脸上的雨水,忽然嗅到手上余留的咖啡味,这缕独特的香气犹如迂回的长廊,无限延伸,望不到尽头,没有人知道它通向哪里。我忽然紧紧攥起手心,生怕香气逃逸出来——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三天后,我带着第一捧“猫粪咖啡”来到山下,找专门做咖啡生意的行家坚定,据说是上不存在什么咖啡豆是他没有见过的。
            这位行家好不容易才同意见我。我解开小口袋,把一小撮咖啡豆倒在手心里,递到他面前。
            他一闻,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当即令佣人把这些咖啡豆拿下去研磨。煮了几杯咖啡,给自己以及他的几个朋友喝。所有的人嘬了一口咖啡,都很吃惊,他们互相看着,小心翼翼地做着评价:


            105楼2014-06-20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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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它可以天天吃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婳婳想着,就慢慢笑了一起来,录出残垣断壁的牙床。每当她笑的时候,那黑洞洞的口腔里就会冒出几缕瑟瑟的阴风。
              我连忙对她说:
              “那你这几日一定要饿着‘宝儿’,让它多吃下一些咖啡果。”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用挨饿的方式让猫多吃咖啡豆并不奏效。大概咖啡豆必须和食物混在一起,进入它的肠胃,经过一番蠕动,再排出体外,香味才足够浓郁,醇厚。如果不让它吃其他食物,咖啡豆单独排泄出来,前后味道变化非常小。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它吃其他东西的同时,将咖啡豆喂进去。我找来一块细薄的铁片,将它弯成一把长柄的勺子,婳婳给猫喂饭的时候,只要按住猫,让它仰起头,用勺子将咖啡豆送到猫的喉咙深处,用力一捅,它们就被喂下去了。但婳婳怎么也狠不下心,最后只得由我来。她抱着猫,抓着它的两只前爪,我一手捏着它的头,一手用勺子抵住它的喉咙。猫拼命地挣扎,发出悲惨的叫声。婳婳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它。我和婳婳的手上,留下一道道猫爪留下的划痕。
              每次都要喂到猫的肚子胀的滚圆,我才肯罢休。喂饱之后,那只猫总是一副受尽凌辱的模样,连婳婳也不亲近,郁郁寡欢地走到角落里,缩成一团去睡觉。
              有一次吃过咖啡豆之后,猫似乎很难受,走到角落里蜷缩起来,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婳婳抱住它,它很害怕,它以为又要逼它吃咖啡豆,全身的毛倏地竖了起来。婳婳小声说:
              “宝儿不怕,是我……”
              那猫望着她,迟疑片刻,还是嗖地一下越过她的脚面,钻到床下。婳婳心凉了半截,瘫坐在地上,喃喃地说:
              “宝儿现在躲着我,他生我的气了。”
              那天半夜里,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坐起来一看,那只猫正站在门边,拼命地用两只爪子扒门,还俯下身来拱——它终于无法忍受,决定偷偷逃走。我轻轻把婳婳叫醒,让她看。婳婳看着,无限绝望,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宝儿”打算弃下她,独自逃走。
              从那天起,“宝儿”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铁链,另一头拴在桌子腿上。婳婳虽然很心疼,却更害怕“宝儿”离她而去。


              109楼2014-06-20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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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婳婳带着医生跑回来的时候,雨已经小了,外面只有淅淅沥沥的声音,很柔和。她推开门,就看到我站在桌案前的背影。她喊我,我没有回头。我不知道她是先看到我手中的刀,还是手上的血。她尖叫着跑过来,淋湿的乱发甩出一串水珠,溅到我的脸上,清新的气味略略缓和了屋子里浓郁的血腥。
                她推开我,站在桌台前面。
                “宝儿,宝儿……”她低声呼唤。
                她盯着桌案看了一会儿,仿佛被什么灼伤了眼睛。她倏地闭上了眼睛。
                她忽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面向桌案咕咚咕咚地磕头。
                她浑身都在发抖,摇摇晃晃站起来,迟疑着睁开眼睛似乎很希望刚才看到的一幕是幻觉,可是眼前的一切再次将她灼伤。
                她紧闭眼睛,拼命地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叫了一声,然后冲出门去。
                她跑出去后,我抬起手中的刀继续进行未完的工作。站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医生,终于看清了桌案上的东西。一只棕黄色的猫仰面躺着,腹部已经被开膛,肠子顺着血流出来,软软地搭在桌边,随着我忙碌的双手荡来荡去。而我正用刀子拨开它芜杂的内脏,将一颗颗鲜红的咖啡豆拣出来。它们是暗藏秘密的花苞,散发着一种诡异的芳香。
                医生靠在门边呕吐起来。他在离开之前,问了一句:
                “你们的孩子在哪里?到底还要不要治病?”
                我把咖啡豆洗干净,天空已经发白,雨终于停了。
                这些咖啡豆,无论怎么洗,都带着浓重的腥味。在阳光下,它们略带一点暗红的光泽,像女人脸上哀伤的泪痣。
                它们被我倒进袋子里去见贝丝小姐。
                我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的吓人。然而更吓人的是袋子里那些红彤彤的咖啡豆,当我把它们倒在我的手里时,着实令贝丝小姐和她的翻译吃了一惊。
                “只有这么多了。请您不要问为什么,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是,这是最后一袋糖浆味道的咖啡。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淡淡地说。
                贝丝小姐疑惑地看着我。但她没法不相信我的话。我的神情如此凝重,手心里的那一小做咖啡闪烁着钻石一般耀眼的光芒。
                “它们怎么会是红色的呢?”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无法向您解释这一切。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咖啡了。”我回答。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是否可以请求您,请您把那三枚龙宫翁戎螺都给我。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我必须尽快回去探望我的母亲。”在等待她回答的片刻,我的脑海里掠过无数念头,心中越发悲凉,竭力压抑的痛苦还是慢慢显现出来。
                她对于我在这种时候流露出来的悲伤,显的很警惕,她悠悠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看到你,就看到很亲切。总觉得你与这里的人不同。可是很抱歉,我们事先早有约定,我不想步步退让。希望你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想办法拿到足够的咖啡豆,再来与我做交易。”
                我点点头,转身向门口走去。翻译在后面喊住我,提醒我忘记拿走那带咖啡豆。
                “这些咖啡豆如今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我说罢,跨出大门,走入午后绿的生烟的树林中。
                我走出去不远,只听到后面有人在呼喊。我回头看去,是贝丝小姐的翻译。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朝我跑过来,在我的面前停下,他把怀里抱着的布袋打开,三只贝壳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贝丝小姐还是退让了,决定与你做最后一笔交易。”
                我接过贝壳,一句话也说不出。
                躲在怀里的贝壳,闪耀着精灵般的狡黠。我站在太阳底下一直看着它们,看着看着,就看到阳光在表面聚成斑斓的绿色蝴蝶,看着看着,就看到洁白的轮廓,凸显出清晰的眉眼。它们是春迟,是宝儿,是婳婳,是我自己。


                113楼2014-06-20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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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9-19 09:0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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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三只螺很重,突突地在身后敲着我的背,令我记起小时候去看灯会,春迟弃我而去,我背着三个馒头在冰天雪地里摸索着寻找回家的路的事。奇怪的是,在寒冷和艰难的路途中,我对春迟的情谊不但没有减损,反而迅速滋长。那时候我就隐隐感到,这是一种在峭壁上生长的情感,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苦难塑造了它的形态,也是它的宿命。
                  我在雨后的山路上被跑起来,仿佛前面就是家,很快便能见到她了。我们将相逢于晦暗的房间里,坐在一张八仙桌的两端沉闷地吃早饭。我还是那个一见到她就会惶恐不安的孩子。,一边把这碗里的阳春面,一边不时抬起头看看她。
                  我一面跑,一面哭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只有在她的面前才会想哭泣,如果所有眼泪可以换得她的一丁点疼惜的话。
                  我回到山坡上的小屋时,只看到一块红色衣角,被茂密的草木掩着,从远处望过去,还以为是栖落在门前的一只小鸟;跑近了,我就看到婳婳裸露的小腿以及混在杂草里的头发。我停下来,一步步缓缓地走向她。
                  她是将自己勒死的。脖子上还挂着绳子。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解开绳子上的扣。留在她雪白脖颈上的血痕非常美艳,像一只插满石竹花的花环。揩去泥巴,就看到她那张扬起的小脸,洁白犹如瓷器。它曾盛满了她的忧愁、担心、痛楚和思念……而此刻,这些都已被收走,它是空的,光芒耀眼,宛如新生。
                  她终于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的美丽里,脸上散发着的纯洁光泽,足以令我感到羞愧。
                  白昼追随美人一起走了,那天的黄昏来得格外早。
                  我握着贝壳,坐在屋子中央,而婳婳就躺在我身后的床上。没有灯火,没有炊烟,没有胶着,没有欲念,这里充满了墓穴的气息。
                  三只龙宫翁戎螺就放在面前,距离春迟的记忆只有几步之遥,可是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却迟迟不肯落下,抚摸贝壳。我知道,一切都会很快,只要打开贝壳,记忆的潮水便会推着你向前走,不需要思考,来不及感慨,一路漂流直至尽头。
                  我转过身去,看着床上的婳婳。又一次,她将我带回了少年时,我们的初相遇。
                  十四岁的婳婳站在我家院子里的石瓮旁边。她俯身观察水底五光十色的贝壳。她向它们询问她的未来。它们是一只只被露水和人间悲欢喂饱的眼睛,用狡黠的目光打量着她: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勒在她的脖子上,另一端系在那个不苟言笑、身负重任的少年身上。它们在那根绳索上没有找到幸福的痕迹,只有艰辛的路途,破碎的果实,干涸的溪流。她离开的时候,它们眺望着,送她上路。她再也没有停下来,一直走到今日,在异乡的山林中,她割断了绳索,终于停了下来。
                  有些人是无法带走的,他们走着走着,就没有了脚,于是只能化作一帧风景,留在过去的某个时间里。
                  我走到床前,为她整了整衣服,拢了拢头发。再见,婳婳,我轻轻对她说。
                  随即我就看到一缕轻盈的魂魄,穿过她残破的牙床,从微微张开的嘴里逃逸出来。她站在屋子中央的月光里,像雨丝那样透明。她轻轻挥手,没有表情,只有动作。
                  我屏住呼吸,看着她犹如羽毛一般在空中飞舞,越飘越远。
                  我忽然想起婳婳曾说:“你看不见是因为你对他爱的不够深”
                  我已经坐在回中国的船上。
                  春迟的记忆过于激烈,连日来它在我的脑海中翻涌,像一场漫长的海啸。


                  114楼2014-06-2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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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舟记
                    上阙
                    1.
                    印度洋。安达曼海。一艘来自中国的桃花心木大船。船身的红漆大片掉落,深浅错落,如鱼鳞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三两个上了年纪的仆人坐在甲板上晒太阳,不安地看着脚下的滔滔大水。他们来自内陆,平生从未见过大海,此刻却已颠簸在汹涌的海浪之上,真是难以相信。好在还有太阳。和煦的阳光总能驱散一些恐惧。
                    穿过雕花回廊,进入船舱。
                    船舱里有一张床,春迟的母亲睡在上面。春迟就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母亲。这海洋气候变幻莫测,几日烈日灼身,几日又暴雨连连。她们出海不久,母亲就病倒了。她病得很严重,好几日不吃不喝,只是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船上备有中药,也煎来给她喝了,但都没有什么起色。
                    春迟吩咐佣人又把药煎上,就到床边来陪母亲。
                    十七岁的春迟,双目灼亮,乌发挽在脑后,松松地搭在颈子上,——黑与白的映衬是如此分明,她正处在最有光泽的年华中。
                    她是一个待嫁的新娘。她的夫婿,那个讲马来语的峇峇人,据说是个游手好闲的阔少爷,他的王国地处热带,四季都是夏天,于是他日日躺在沙滩上晒太阳。阳光透过岸边的扶桑树一块块落在他红棕油亮的皮肤上,——在她的想象里,他是一头浑身生满花纹的豹子(春迟从未意识到,在漫长而寂静的青春期里,她一直渴慕某种不可言状的暴力,犹如潜伏在树丛里的野兽,忽然冲出来,将她征服)。据说他住的房子架在空中,犹如云中的宫殿(当然,这也是由于热带的土地太过潮湿),周围花草簇拥,宽广的露台可以观看繁星点点的夜空(她后来才知道,赤道上空的星星是非常少的)。
                    春迟拼命地想象着那个遥远而陌生的王国,香雾缭绕的建筑和男子,努力使自己相信,只要走完这段艰辛的旅途,她和母亲都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是父亲替她们做的选择。要相信父亲,她对自己说。这些日子,她总是梦见他,梦见他站在生满椰树的海岸边向她招手,身上那件绣着银线的袍子转瞬飞了起来,变做一张细致描摹的地图,在她的眼前一点点展开。这座神秘王国的每一条小路,犹如蛛丝般交织成一片。她着迷,盼望。然而靠岸的时候却忽然不能确定,站在那里的人,是不是她的父亲。
                    她已太久没有见过他了。


                    115楼2014-06-20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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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春迟的祖父当年曾追随先帝打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被封为大将军,荣耀万长。她的父亲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被封为都督,位列五军之首。
                      春迟便是降生在都督府的高墙之内,众人簇拥。父亲亦很宠爱她,然而他们却不曾有过十分亲近的时刻。森严的秩序犹如厚重的幕布,将父亲严严实实地围裹在其中,春迟似乎从未看清过他的样子,在记忆里,他永远像远处的山峰一样,是个黛青色的影子。
                      春迟记得幼年时的那些清晨,父亲穿上他那件藏青色的朝服,母亲跪在他的脚边为他抚平缎袍上的一道道皱褶。随后,父亲气宇轩昂地跨出家门,向着宫门走去。那是非常短暂的一小段时光,母亲是他最宠爱的侍妾。后来,父亲又娶了更年轻的女人,她们代替了母亲,就像曾经母亲代替了父亲的原配一样,每个清早跪在父亲脚边为他整理朝服。侍妾换了又换,不变的是父亲那件镶着银丝细线的朝服。一尘不染。
                      父亲对春迟极为严厉和苛刻,这大约与她的母亲是个戏子有关。当初将这个秦淮河画舫上的歌妓带回家,不过因着一时的迷恋与倾情,日后想来,未免有些草率。这歌妓出身寒微,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流落红尘,虽只是卖艺,但毕竟在声色宴乐中浸染以久,身上自是会有几缕风尘气,在这个尊贵的家族里,就显得格格不入。当她诞下一女婴,面若初月般皎洁,眼若星辰般明亮,他看着虽然欢喜,内心不免又有几丝隐忧。这女孩慢慢长大,容貌艳丽,声线婉转,比她母亲当年更加迷人。父亲也曾请来术士为春迟掐算八字,那术士说春迟少年幸福而晚境孤苦,父亲问可会迷失于花街柳巷,术士说了些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鬼话,父亲很是气恼,给他些银两,让他休要到外面胡说,随后便使人打发他走了。
                      春迟从懂事起,就只是觉得自己生活在重重限制与禁忌之中。父亲禁止她唱歌,跳舞,出游。并且令乳母为她裹脚。但父亲不在时,她便偷偷解开缠脚的白色布条,换上宽松的鞋子让受刑的双脚好好休养。母亲又对她极为偏袒,有时甚至代她忍受父亲的责罚。多年过去了,春迟的双脚未见半寸娇小,她像旷野中的植物般自在生长,纵情而放任。


                      116楼2014-06-20 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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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父亲一路仕途平顺,后来随皇帝迁来新都,离开了南方。紫禁城那盛大的落成典礼,他也曾列席。春迟站在庭院里的露台上,看到城门口的焰火。从未有过的热闹场面。那是她来到这座北方新都城的第二天。她多么喜欢这里的冬天,漫天飘着大片的雪花,踩着松软的积雪,犹如行走在云端。她在口袋里揣了冰凌,时不时用手去攥一下,那种令人麻醉的冷,直抵心尖,多么刺激。那个冬天,她和父亲还一起堆过一个雪人。那年的雪可真大,父亲那时也还年轻,宽厚的手掌心里,热气直向外冒。她后来知道,那是旺盛的生命力,但只在几年的光景里,父亲便失去了这些。
                        同一年,父亲被皇帝封为航海大将军,开始了他的航海生涯。除却要将那些来庆贺紫禁城落成的使臣送回去之外,他们更要去探寻那些遥远又未知的海外过度,让那里的人知道这个显赫富饶的东方帝国,并将那里珍奇的宝物带回来呈于圣上。没有人知道父亲的意愿,他是否喜欢到南洋去。父亲走后,她常将一张被他遗落在家中的航海地图摊在桌上,仔细地观察那块豆荚大的狭长陆地——环绕它,是重重海洋。
                        如今,春迟仍清晰地记得父亲出海那日的每个细节。父亲和那些要出海的大臣,太监们穿着红色朝服,分编入四支皇家船队。一长列丝绸做布蓬的驳船被健壮的马儿拖向海滨。两天后,他们抵达了黄海的塘沽。
                        春迟已是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可是那天,父亲直到分离的那一刻,都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永远都是他的小女儿。父亲带着她去看泊在海湾的大船。她从未见过那样大的船。每条船有九根桅杆裹着帆,那丝制的红帆展开时,宛若红彤彤的火烧云。她面对父亲的那艘船站着,内心激动不已。有一种冥冥中存在的直觉提醒着她,让她牢牢记住那船的模样,——是它带走了父亲。
                        船在父亲的身后,半淹水中,一起一伏,犹如在水面沉睡的水怪。海水被它缓缓推拨开来,发出轻微的呻吟。那声音好似一种神秘的招引,使春迟无限神往。
                        春迟执意要到船上去看一眼,父亲拗她不过,便将她拉上船,带她一一参观。她看见他们那装淡水的水缸,他们的食物——米、蔬菜和干鱼,他们饲养的捕鱼用的水獭。她在他们睡觉的隔间里看到船员带上船来的各种纪念品,他们随身带着散发香气的白茶花,这些花被他们养在罐子里,分享他们的淡水。春迟在下船前,最后瞥了一眼那从铁罐里探出半个头的茶花,靠窗放着,随木头甲板徐徐摇摆,几片白色花瓣徐徐落下,在红漆的木头窗框上格外耀眼,犹如灼亮的火星。它们颠荡着,直到落入大海中。这颗载着人类记忆的微小皮屑,终于沉入寂静的深海谷底。春迟不禁轻叹了一声,拎起裙裾,跨到岸上。
                        在午夜执勤将结束之时,——清晨四点,最后一批供应品已经运载完毕,船开始起锚。先向道教中掌管海洋的女神妈祖祈祷,接着红绸帆扬开了,轮船赶着东北季风来临之前加速航行。春迟一直看着轮船远远地驶出了黄海,船头那颗闪烁的、用来避邪的蛇眼再也看不见。春迟只是觉得很虚弱,仿佛整颗心都被那艘大船带走了。


                        117楼2014-06-20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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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三个强壮的男人闯进船舱的时候,春迟正坐在母亲的床边,小心地扶起母亲,喂她汤药。
                          这些男人看来是中国人的模样。但多年的漂泊生活已将面部柔和的轮廓打磨出坚硬的棱角,身上散发出一股热带南姜的辛辣气味。台风从他们身后的门里涌进来,夜空中有洁白的闪电划过,犹如划破喉咙的鸽子,陷落在无法冲破的乌云中。
                          春迟倏地站起来,滚烫的汤药溅到手上,药碗险些摔在地上。一种浓郁的男子的气息扑面袭来。它陌生却劲猛,是深宅大院中长大的春迟,不曾体味到的。三个男人犹如陨石般坠入她的世界。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仿佛有什么砸在了胸口,她感到一阵窒闷,张开嘴大口呼吸。
                          一个男人走到床边,拎起春迟,拖着向外走去。她手中的药被打翻,溅在母亲枯瘦的手臂上。母亲轻微地动了一下。
                          春迟的嫁妆,那几只大木箱被海盗们打开,他们看到金银首饰眼睛就会发亮,却不认得鹿茸、人参、以及上好的龙井绿茶,将它们倒在地上,随意践踏。
                          海盗们打开船上储备的桂花酒庆祝,醇香的酒与这个迷人的夜晚正相称。干杯,可怜的小美人。他们掐住春迟的脖子,将桂花酒灌进她的嘴里。美人挣扎如折颈的天鹅,挽起的长发垂下来,惊慌的发丝拂过男人的手心,惹得他们阵阵心痒。他们决定猜拳定输赢,谁先占有她。
                          赢的是年纪最轻的那一个,“栗烈”,他们这么叫他。栗烈被他的两个哥哥嘲笑了,因为这将是他的第一次。他还那么瘦小,眼神里带着羞怯,这是他第一次随哥哥们出海。
                          他缓缓地伏在她的身上。当抵到她冰凉的肌肤时,他打了一个寒颤,它则犹如一只受惊的松鼠般缩了回去。哥哥们大笑起来。他涨红了脸。他们叫他先起来,由他们示范给他看。他狼狈地从她身上爬起来,羞愧不已。
                          当二哥刺入女孩身体的时候,栗烈听到女孩的凄厉的尖叫。他甚至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味。女孩的裙子被扯碎,颈上的项链被扯断,珠子迸得很高,落在女孩白晃晃的肉体上,这光闪闪的雨。此番情景虽然残忍,却使人热血涌动,感到一阵兴奋。栗烈的身体在变得紧绷,他觉察到,他的那只松鼠,又缓缓地探出洞口。
                          二哥从女孩的身边离开时,栗烈看到他粗布裤子上沾染了女孩的血迹。那血的颜色非常浅,在正中央,像一团揉碎的龙胆花,绯红的汁水四溅。栗烈盯着它看了片刻,只是觉得那团红色一点点渗透和扩散,颜色逐渐深郁,越发地耀眼。它像一只邪恶的眼睛,与他对视,不断提醒着他,有关他的羞耻。


                          119楼2014-06-20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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