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乌伯伯，我说过您不要叫我总兵大人！”女子淡淡地笑了，英气逼人的眉眼渐渐展出温和来，“我不过是子承父业，其实若论行军打仗，我经验还浅得很！”她抬手将灯盏挪了挪，让对方能更好得看清图纸上的痕迹，“你看，所有的营寨都安在离守苍山不足三里的位置，形成的是包围的态势啊，万一真的动手，庄召用妖皇作威胁，我们投鼠忌器，会完全陷入被动！”
 “何况现在边城还有龙族的压境，而羯水的逸沧也很有可能领兵前来。今天收到消息，龙神已经向妖皇上书，力呈薇音圣女无法主事，要求拥立雪夭为圣女继承者，言辞激烈，大有不从便挥师西进之势，现在妖族的局面已经很严峻了！”
 “可是妖皇重病缠身，太子伤势又沉重，朝中大权几乎掌握在庄召一人之手，兰卿……”情急之中，他开口叫了那女子的名字，“也就是说如果要取胜，就必须赶在逸沧到达帝都之前先灭掉庄召的五万军队，还要保证陛下的安全！”
 “正是这样！”苏兰卿也锁起了眉头，地下城里没有风，但她的袍子却动了起来，“我们现在还没有把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这件事。你也知道，地下城的十万神武军虽然是千挑万选，但是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这只帝都军队原本就是妖族一个传说而已，即便书本上的经验再丰富，平日的训练再有素，但那毕竟只是训练。在战场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神武军虽然只是传说，但是作为庄召，他绝对不会不对我们作任何准备。我们如果猝然发难，成功的机会也只有七成而已！”
 “所以你才会说，要在短时间内攻破这道防线并非易事……”老者低头沉吟片刻，似乎在咀嚼着苏兰卿的这些话中到底有多少水准，但目光却突然落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那身华丽的商人打扮！
 他苦笑了一声，二十年前的他，是蒙恪麾下的点翼军统领，银剑金甲何等威风。可是现在，那看着略微有些发福的他只能用商人的身份做掩饰，整日在商场上游走，金钱里浮沉，连他自己有时候都忘了自己是乌霆骥！
 二十年前的点翼军首领——乌霆骥！
 他的苦笑越来越浓，浓到有人走进来。
 “总兵大人，信！”
 送上信来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将，低头的时候，过大的帽檐遮住了眼睛，苏兰卿笑了笑，不用细看，便知道他是神武军里年纪最少的高翎。
 这少年是替父亲来的。
 几个月前他的父亲病故，这少年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便披上父亲的铠甲坚持要来投军。虽然年纪尚幼，但却深识行军布阵之道，谦虚聪颖很得乌霆骥的赏识。然而这少年有时也够滑稽，父亲的衣帽太大，训练之时多次给他带来麻烦，但无论如何却也从没听他抱怨过一句。
 “怎么样，信上写什么？”乌霆骥满意得看了看爱将，转过头来注意苏兰卿的表情，却发现她的神色有些不对。
 “颜为来信，说龙神太子在羯水。”
 “哦？那就难怪龙族人要听命于庄召了！”乌霆骥笑道，“把未来的龙神抓了去，这招真是狠到了家啊！”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但苏兰卿却似乎觉出了什么不同，“现在的龙神是已故女龙神的弟弟，也就是太子的舅舅，这次龙族的大位他登得这么轻易，绝对不会是因为太子被抓……”
苏兰卿沉默了一会儿，“乌伯伯，我想颜为那边现在一定也不轻松，不如你先过去看看，要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是！”乌霆骥看着女子的脸，那一刻他心里一沉！

第七章：火舞黄沙

通向羯水的唯一天阙似乎永远繁忙劳碌，充斥着商队赶路叫骂与牲畜嘶鸣的旅途多多少少让人觉出了疲惫，所以，当拂然终于进得城时，一向淡定从容的她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靠近边城的另一座城池羯水，是当年开国功臣逸瑾的封地，此后一直由逸氏一族沿袭至今。现下的城主是当年逸瑾的直系玄孙，然而这个人，却远远没有他祖先的气节与风采。
天空一轮残月已升起，边城的夜来得早，空气里由略带腥甜的气味。绕过无数巷道之后，前方木屋里的灯光昏黄地摇摆着。一路上都缄口不言似乎在赌气的凌霄漫不经心地指了指那扇半阖的木门，就又沉默了下去。
“你是不是从来都不想跟我来这儿？”拂然摇着头苦笑，面前着女孩儿半点不懂得掩饰，心中所想往往付于行动，可面对这种“诚实”，她却有些哭笑不得。
凌霄依旧不开口，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似乎不愿多看对方一眼。但便只是这随性的一个动作，她的神色变了变。
血！
拂然也察觉到了！
空气中的腥气到了这里已浓的化不开，脚下的青石板上也血迹斑驳。那扇半掩的门里，摇曳灯火下的影子支离破碎。
“苏沫！”
这是凌霄这一天来说的第一句话，出口却已近乎声嘶力竭。
门“喀喇”一声，在不轻不重的推力下轰然断裂。
然后，女孩儿怔住了。
身后拂然几步踏上，见着屋内的情景，竟也是一惊。
昏暗的灯下，苏沫手脚俱断的尸身仰面倒在血泊之中，面容已经看不清楚，唯有衣襟上的飞鹰标记还能勉强认出她的身份。地面上红中透白，却是自她敲碎的颅骨内流出的脑浆，凸出的蓝色眼珠中映出随她而来的七位侍从被削头去脚，首级捧在他们各自残存的双手中，鲜血兀自“滴答”不停的景象。
然而，便在这一地凄厉之中，黑袍白发的男子却背对着她们坐在屋内唯一完好的木桌旁，手中一只白瓷杯刚刚放下，他忽然叹了口气。
这是拂然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听他叹气，多少年后，当她在回想起那日的惨烈，不禁有些黯然神伤的时候，那声叹息，总会让她不自觉的一颤。
但此刻的北傲寒却仍只是坐在原地，仿佛对进来的两个人没有任何反应，但他并不曾忘记他宽阔的背刀还插在苏沫的胸膛之上，于是在他叹过之后，他的手猛然一转，几步开外的长刀突然便从苏沫的尸身上跳出，通灵般落回他背后的鞘中。
收刀回鞘的鸣声没有盖过长剑的利啸。
寒光乍起，凌霄的身形也似化作剑影，倏忽间已变换了上百招。绯色的身影在一灯如豆的屋内宛如惊艳的霞光，撕裂了那片血色的宁静，呼啸着向黑衣人卷去。
白发在剑光中纷纷飞舞，狼族男子却并不惧怕这扑来的危机，只是淡淡一抬手，缠满绷带的腕上晶莹的冷光忽然一闪，一柄冰质的见到随即弹出，直射凌霄眉心。
凌霄瞳仁忽的一缩。她半空中招式用老，无法再借力。这无异于将全身空门双手奉上，只等对方来破。
妖族之内，谁都不敢小看了这狼族男子的幽冥刀，就连传授他武艺的璃澈也曾尝过这刀的厉害。虽不至于被其重伤，但气血翻腾汗如雨下的样子也是尽人皆知。连自诩妖族第一术士的璃澈都无法将它在一招之内化解，更何况是修为不深的凌霄！
拂然暗暗叹了口气，右手上的旧伤仿佛又开始痛了起来。遥想当日在边城的交锋，若非自己有二十年逝魂石的灵性相助，恐怕这条胳膊也会废了吧。或者从来就没有人能在北傲寒的刀下全身而退，不同的只是你能将它掩藏到什么样的地步。
可如今这把刀却似乎并不想要凌霄的命。刀锋刚一触到凌霄本已紊乱的剑气，便立刻偏离了方向，斜斜的插入了一旁断裂的木块之中，“砰”的一声将它震得粉碎。
“够了北傲寒！”
木屑纷飞，一只手却突然把凌霄往后一拉，随即橙色的暖芒盖过了昏黄的烛光，化作屏障耸起，向那些溅起的碎屑直直压下。
她已动容，那些纷飞的碎屑，才是真正的杀招！
橙色的光华里，背对着她的狼族男子，嘴角忽而泛起了稍纵即逝的笑意。
“这种废物不配做你的同伴！”执起酒壶又往白瓷杯中倾了一杯酒，却并不急于将它一口灌下。北傲寒凝视着酒中那被各色奇药染得怪异了的颜色，默然半晌。


黑暗中的人慢慢走出，嘴角的笑意很浓。“至于那个戴着面具的医师，早已在殿主和娘娘的监视之下，料他插翅也飞不出转星阁。反正厉靖炀已经傻了，这个人留不留，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
“监视？找了多少人彻夜看守，也像你这样，用噬心毒控制么？”拂然却冷笑了起来，白皙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中异常醒目，“亏你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我看你被这毒缠身至少又两年了吧，这两年里，庄召和梅姬给过你什么？”
“你话太多了！”轻描淡写的话终于激怒了那个看上去波澜不兴的剑客，破军脸色突然一变，长剑忽地弹起，刹那带出天使陨灭的炫火。
强大的冲力让拂然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袖中匹练随即跳出，七彩玄光为之一盛。对方愤怒之下的一击显然极具力道，游走的剑光散作繁星，仿佛每一点，都带着致命的凌厉。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了，但她无可否认，较之上次，破军的能力已大为精进。
她蹙了蹙眉。
能御剑控制极焱火的剑客在整个妖族也为数不多，更何况破军如今的修为几乎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有些喟叹，古铜指环在指间闪着寂寥的色彩，藏在匹练下轻轻一个颤动，拂然身形顿时变换数次，左手突然将彩虹似的光芒向上一拖！
剑气堪堪发至，炫火与玄光相抵，溅出的火花下，拂然面不改色，只一招，她生生扛住了对手压下的力道，神兵相触的刹那，脚下的石路猛地一晃。
这一接并不是毫不费力的，身侧的北傲寒已经明显觉出了这女子的辛苦。她颤动的背脊几乎每一寸都在用力，只是那面容依旧平静如一湖清水。
“有没有想过，明知你不是我的对手，逸沧为何还会让你在这里送死？”
最后一瞬，冰冷的洪流由眉心灌注全身，正与炫火的灼热相克。破军被震得重重撞在石壁之上，喉头一甜，“哇”得一口血涌出。
拂然额角也有汗珠涔涔而下，但她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喘息，只静静注视着敌人的眼睛，看到深处，却有了些伤感。“你不过做了一枚什么都不明白的棋子……我原以为你会看清楚逸沧真正的立场，可是现在……”她忽然摇了摇头，“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无论他是做克尔苏的心腹，抑或幻羽的卒子，你都是他要借我们的手铲除的一颗眼中钉。”
“你少信口雌黄！”受伤的剑客猛然发了疯似的咆哮，反手费力地将长剑举起，却又是一口血呛出。他捂住胸口不住地咳嗽，狂跳不止的眉角却仿佛在与自己的心交战。
“我有没有信口雌黄你自己清楚……”白衣女子只是摇了摇头，仿佛不愿再与对方争论这个问题，“我并没有要你相信我的话！只是……”说话间她以几步走近，伸手搭上破军的脉门。身后北傲寒先是楞了一下，既而，又转为默然。
“剩余的毒性就靠你自己清除了，我还有事，只能帮你到这里……”她眼里没有丝毫做作，即便知道那个瞬间对手已经将她所有的命门看在眼里，“梅姬让你来羯水对付的是颜为，她告诉过你关于潇仙的事么？”
破军默然。
“这里面的关系，自己好好想想吧……不过，我劝你还是先离开。逸沧既然早知我们会来，今夜必会有所动作，以他现在这种身份，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是个绝无仅有的剑客，我不想你就这么送命！”拂然长叹，“所以趁他还没到，你还是快走！”
“走？”北傲寒反手以刀拄地，冷然，“你确信他走得了？”
“只要你不想杀人！”拂然却并不回头，甚至连她肩头的鸟儿也不曾惊动。杀气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狼人的动作已是明显的放行。
但就在那一瞬，还未等破军站起，石牢之内原本昏黄的灯光突然齐灭，同时，衣袂翻飞的响动在耳旁掠起了风一样的力度，“呲啦”一声，已在狼人臂上划出一道血口。
但，谁都没有出手反击。
拂然浅笑，黑暗中轻轻抬手一挥，重新亮起的石牢之内，破军却不见了踪影。
“怎么不追，这不像你的个性啊！”白衣女子低头看方才破军所在之地，静静放置了一卷羊皮。肩头的鸟儿一个俯冲，灵活地将它抓了过来。
“我不是好歹不分！”狼人冷然，“他替我放血疗毒，这一剑，我受！”


方才的归星阵中，实有剧毒暗藏！
拂然叹了口气，“希望他真的明白……”
“那我想你不会失望！”
“是么？呵……”女子笑了笑，秀眉微抬。
前方不远，石牢已到了尽头。饕餮石刻的巨壁，截断了脚下零星的血渍。
“石门背后有暗弩！”她将羊皮递给同伴，“潇仙身上的关节至少被铁齿封了十多处，幻羽真是够狠！”
“但只有这一个出口……”北傲寒又补充了一句，狼眼中的光芒一跳，“也就是说他几乎一步都动不了！”
“但如果要带走他，就必须将铁齿拔出。我恐怕逸沧不会给我这个时间！”
她试着在石壁上摸索片刻，机关并不难找，但破军的提示却仿佛更残酷。一旦开启，石门外的人就会毫无疑问地变成刺猬！
两只刺猬尚且自身难保，更枉论带走第三只！
拂然苦笑起来，她想过很多种进退两难的状况，却唯独漏了这一种。
“你让开！”好长的沉默，北傲寒却突然一步上前，将长刀架在了同伴的脖子上。
谁也不知道在那个瞬间，这个从来冷漠如冰的狼人究竟想到了些什么，空荡的石牢之内，只有“嗒”的一声，仿佛有水滴落，穿透了几千年……
麒麟垂泪！那是神族对善者的最高献祭！
拂然闪电般回头看着自己的坐骑，忽然变了脸色！
“让开！”北傲寒却在这时将长刀再迫近了一寸，冰冷地重复着方才的话，眼中的冷光是几乎薄冰般的刺骨。可是，他忽然愣了。
拂然已迅速扣住了他握刀的手，而另一手，准确地拍在了机关上，“一起过去!”
话音落地，万千箭雨，已一齐发至。
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什么招式了，只几乎笨拙地抬起了他的刀，每一斩都带着撕风的力度。周围的“喀喇”声此起彼伏，赤血色的眼睛里却似乎只有一个点。
刀光重重，他在层叠的劲力中变换着身形，步步进逼。乌木的箭杆碎了一地，他的身上也留下了诸多箭伤。白发在刀风中飞舞，他的手不停，长刀挥出，袭来的一排弩箭瞬间便被直扫了出去。
但就在此时，他却突然觉得腰间一震，一支弩箭急速刺透了他的黑袍，他连躲的机会都没有。
倒退了几步，刺入骨髓的剧痛里，他恍惚中竟似看到了当年国破之时父亲体内溅出的鲜血，耳旁有风声在啸，他奋力拔出身体里的箭镞，却感到另一箭已在他的胸前刺出一个窟窿。
他的心顿时一冷，好像被扔进了冰窖。
“护住心脉！”
失神的刹那，突然一只手将他向后一拉，带着点点殷红的白衣裹着橙光，在箭阵里穿梭变换，不时回头将欺近他的威胁一一打落，那一瞬，深蓝色的眸子里注满了“生”的救赎。
“谁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孩子，区别只在于你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他忽然忆起了二十年前，妖皇身边那个还是孩子的他最没在意的一句话。
从什么时候起，那颗心里除了复仇，已经自动驱除了所有意念而不自知？
狼族男子深锁着眉头，伤口痛得他越发清醒，生死曾经交错，如今的他，究竟还有没有在意的东西？
又一轮箭雨袭来，白衣上已赫然再添了几粒血点。橙光越来越弱，一生只能用三次的炎光已快耗到最后一次。
拂然的身形已明显放缓，受伤的右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她的匹练，一支弩箭便在此时直直的插入了她的肩头，她不由得向后一仰，精卫吓得乱扑着翅膀，凄厉的嘶鸣着。
“喀！”射向腰间的一只劲弩被生生扣断，抬头却看见了另一枚银镞。箭头刺目的光让她下意识地阖了一下眼皮，就在那一刻，寒气扑来，她几乎感到冰凉的金属已触到她的肌肤。
然而，千钧一发的罐头，眼前突然一黑，仿佛夜幕铺天盖地，将她瞬间隔绝。
翻飞的衣袂扫到她脸上，她睁开眼，北傲寒高大的身体正挡在她面前，方才那枚箭镞被他捏在手里，他宽阔的长刀还在挥舞，弩箭欺近，还未碰到他的衣袖，就已断成了几截。
拂然有些震惊了。
她自信还没有健忘刀不记得这狼族男子方才的冰冷。
可此时一只有力的手却将她向后一揽，北傲寒目光冷冽：“找机会毁了那些机括！”
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前方石壁上正嵌着一排龙头连弩。
“流光！”深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拂然开口唤了一句低吼的神兽，随即神兽在狼人肩上一搭，借力一个翻身，躲过了袭来的弩箭，准确地落在麒麟背上。


通人意的坐骑一声利啸，震得石牢都有些微颤。
七彩的花光便在这一声利啸里腾起，护在神兽周身，幻化出万千莲华。空中神兽左右突进，在箭弩的缝隙中游走躲闪。拂然低着头，白袍滚动，风冷的有些刺骨。
她的脸色已愈发苍白，伤口的血还在汩汩往外涌，机括射出的密集箭弩让她走近一步都显得极为困难。流光在箭阵的外围徘徊了多次，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契机。金色的龙嘴里，弩箭似乎用之不竭。
“如果我死，你一定要信守承诺，带潇仙安全离开羯水！”正在失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拂然蓦地回头，却见北傲寒长刀已脱手飞出，乌木的箭杆钉在他的前胸，冲得他步步后退，再几步，已几乎要退出石门。
她突然眼睛一亮。
“关门，快！”
七彩匹练直卷过去，却是将北傲寒再送出几步，狼人眉头一跳，却立刻明白了同伴的意图。

笨重的巨石摩擦地面的“吱呀”声再度响起的时候，拂然静静地看着捂着伤口蹒跚走进的狼人。对方赤色的眼里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走过了一段再寻常不过的路。
她忽然笑了，她也没有健忘到不记得石门阖上的那一刻，这狼人关切复杂的眼神。
“伤得怎么样？”她问，抬手习惯性地搭上他的手腕，这次他没有躲，只皱了皱眉。或许他实在不习惯让外人探知他心脉的搏动。
“不是说要拔出潇仙身上的铁齿么，你还有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得找你借一样东西。”拂然轻叹，回头看了看身后长长的甬道。她已能隐约觉出尽头处的灯光，“把你的冥刀借我。”
“呵，你的要求会不会天真了点儿？”他又一次甩开她的手，拾起落地的背刀。
“不然就用你狼族的寒血来交换。要知道妖族的炎火封印必须用至冷之物才能解除，”她叹了口气，“我没有在开玩笑！
“我也没有!”狼人抬起右臂，绷带之内并没有那骇人的冰刀，“刀已经没了，血倒有很多，你要不要试试看？”
这句话说的温和，不像他一贯的作风，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可此时耳旁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及夜行军，匆忙而有力。
两人的脸色在那一刻同时变了。
石室里回荡着盔甲颤动的碎响，拂然的手却在分秒不停地对抗着龙人身上的铁齿。那个全身凝固着蓝色血液的龙族男子眼神清澈，血污狼藉，却遮不住他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
“还要多久？”北傲寒全身的伤口都在撕痛，胸口两处尤为剧烈。长刀被他拖在手里，已显得越发沉重。背后拂然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右手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而撕裂了旧创，血滴下来，妖族的殷红与龙族的海蓝融成了诡异的紫色。
潇仙静静地注视着白衣女子滴血的手，那双手一惊停了下来，卸下了锁在他琵琶骨上的铁爪，他整个人已斜倚在石壁上，因不适应西陆干燥气候而迸裂的皮肤处处凝结着干涸的蓝血。
拂然叹了口气，她不敢再动了。
因为最后一枚铁齿，锁在了离潇仙的心脉半寸的地方，动手稍有不慎，他就立刻会性命不保。
但铁齿阻碍了血液的流动，如果不将它拔出，一旦运动加剧，潇仙也必会因为血液凝滞，心脉破裂而亡。
她抬头看了看北傲寒，脚步声已行到了石门之外，亲手毁了龙头的连弩，那段路，如今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胁。
“来了大概四五百人！”北傲寒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忧虑，这是以前从来不会出现的。拂然忽的有些后悔了，这是她第一次怀念起从前的幽狼护法，没有感情，也更加不会受伤。
“我挡得住！”狼人却皱了皱眉，仿佛不喜欢女子此时的神情，“用不着你操心！”
“小北！”但当他真的转过身去，她竟在背后慌了。流光忽然纵身向前一跃，落在狼人前方，转过头来看着他。
那双兽眼，竟让北傲寒一震。
“活着回来，流光洗去你的戾气，不是希望你就这么死的！”
麒麟低吼了一声，仿佛应和着主人的话，眼底却是深深的不舍。
北傲寒怔了怔，忽的抬手放到流光头上，微微一笑。

行进中的五百人瞬间停住了，首领看着甬道入口处的狼人，冷哼。
“就凭你一个？”
狼人不开口，只缓缓抬起了他的刀，刀锋直指首领的眉心。


那个刹那石室里锁眉对抗着最后一根铁齿的女子突然觉得冷光一盛。外面已传来刀兵相接的声音，沉重的闷响不时发至，惨嚎在石室里多番折射，到达耳畔的时候，她已能从中判断出杀戮有躲惨烈。然而铁齿在她的努力下已露出半个头，她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本可以一招将它拔起，但龙族人的体魄不及妖族，这种方式她实在没有把握。
有些歉疚的，她向潇仙点了点头，用术法一分一分往外扯的方法很痛，可为了保住对方的性命，她没有其他办法。
“你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么？”失去血色的嘴唇开合着，声音虚弱但清晰，“其实在龙族晨曦海的百姓眼中，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拂然手一震，动作不停。
“你们的天机殿主以为他很聪明，杀了我，扶助舅舅夺位，然后利用龙族的力量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可是他却料不到他的对手更狠，抢先一步将我掳来这里，要挟龙族听命！”
拂然眼神变了变，“你倒是知道地很清楚。”
她的回答同样沉稳，无论甬道之外的嘶喊还是面前的龙族几乎仇视的责问，仿佛对她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潇仙看她这样的反应，一腔怨气自知是发错了地方。这个女子根本不关心他是不是窝火，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胸前的铁齿上！
最后一枚，也是最危险的一枚！
可此时斩马刀的利刃却嵌进了北傲寒的肉里，他瞬间觉出千钧力道正从背部袭来。金属冰冷的质感穿透肺腑，他却不顾，抬手握紧了刀把。猛然向前一冲。
这一冲之下，刀刃顺势在他背上带出一条深而长的血口，几乎见骨的重创，他一个翻身，背刀挥出，赤色的光芒由上至下，猛然将执刀者剖为两半。
石牢里阴风猎猎，带兵的首领几乎已被漫天的红光淹没。
“劫影！”
不只是谁低低喊了一声，这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双飞劫影，这个只在传说中才有的名字突然真实地撞击着他的眼球，于他而言，已不仅仅是措手不及的事。
劫影现世，九天色变！
但此时他已顾不及九天的变化，长刀直通入他的胸膛，无声无息，像是幽灵一般飘忽。却真真实实，痛彻心扉。
或者他从来没有料到竟会让对方这样得手，渐渐下坠的身躯也说服不了模糊的意识承认失败的结局。
但就在那一刻，红光里的北傲寒却也突然间向后一仰。
“别硬扛！”一双手在背后扶住了他，七彩匹练清影万千，炫目的光滑搅碎了劫影外交织的剑气。拂然秀眉微蹙，她已经明显感到了北傲寒的力不从心，他浑身的伤口不下百处，每动一步，都会牵扯伤口剧痛。这个倔强的狼人眼神少有的涣散，呼吸急促。可他却立刻抬手护住了受伤的胸口，右手一紧，长刀再次挥出。
刀光之后，伏在麒麟背上的潇仙脸上不知滑落了什么样的表情。
刀风砸进最后一个侍卫的肩胛骨里，狼人的神色却刹那间变得好寂寞。也许是血的颜色又及其了他记忆中残缺的痛，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委顿在地，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也失去了所有知觉。
这一生，走到这里，他已经觉得好累。
石牢之外，重新集结重兵的响动已传来，逸沧独有的金鳞马一声长嘶，停在入口处。他们都已彼此看见。北傲寒抬起头来，正视着羯水的城主，静静的，面无表情。
他当然明白，劫影真正的力量，凭现在的他，还无法完全发挥。
暗暗地，封了自己的穴道，高大的狼族身躯里，疼痛在消减下去。但透支了最后的体力，却也只能支持一炷香的时间，他皱了皱眉。
“待会儿动手，你带着潇仙离开，不用管我！”
“苏沫也跟你说过类似的话么？”拂然的回答却沉得没有边际，她料定逸沧不会让手下进入石道，他并不笨，巷战对于大批人马，实属不利。“要你离开，不用管她？”
“呵……”
“她求你杀她的，是不是？”拂然目光闪了闪，“那七个人根本就不是她的随从，试想一个密探，又怎么会让人跟着自己？”
“那些是逸沧的近卫……正好被我撞上罢了……只是，我救不了苏沫……他们自知不可能从我手里带走她，就干脆杀人灭口。”背对着的狼人脸上有拂然看不见的表情，“与其让她那样活着，还不如给她个了断。我救不了她，只能帮她做最后一件事而已……”


“所以现在，你也想为厉靖炀做最后一件事！”她的脸色突然变了，狼人是从来不屑于解释的，此刻他会这样说，难道已料定自己此战必死？
冲天的箭雨便在此时呼啸而来，毕竟是镇守羯水多年的城主，行军布阵之道纯熟地几乎到了极致，狭窄的石道周转不开，弓箭却是最好的武器。
“快走！”
北傲寒一声低喝，身子向后平仰出去，躲过了一排劲射的箭镞，随即长刀旋出，斩断了接连而来的羽箭，顺势把拂然向外一推。
这一推的力量，或许是相交这么久，拂然感到最重的力量。
白衣女子踉跄了几步，忽的又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深蓝色的眸子里，填满了无能为力的沉痛。
她能感到痛了，就像一个冷血的杀手，一朝明白感情，就会悔不当初。
流光在低吼着示警，又一排劲弩已离她不足三尺。
可北傲寒的目光却在箭雨中消失了。只有刀光不断腾起，变幻着形状，拂然忽的有些慌忙地找寻着那个黑色的影子，顾不得欺近的羽箭有多强的杀伤力。
“走啊！”
红光飞空，落下的碎火血一般刺眼。她又看见了他。血真的已经溅上他的白发，星星点点，触目惊心。但那种寂寞的眼神，却让她忽然读懂了狼神的意义。
羽箭已触到她的发梢，千钧一发的关头，她一个转身，袖中匹练瞬间弹出，将乌木的箭杆搅得粉碎。
白衣女子伸手搭在麒麟的背部一跃而上，神兽一声长吼，化作闪电一般直射出去。
迎着呼啸的箭雨，逆流的冲力让她眼睛生痛。但尽管眼中泪已充盈，但她却宁可强忍着让它干涸在眼底。
“小北，今日一别，但愿再见不是来生！”
她没有看到，身后极盛的红光，在她离去的同时，已全部熄灭……

驱驭神兽在深黑的夜幕下狂奔，一路将炎光催的灼热似火，截阻他们的赤炎军士依旧源源不断。拂然在众军之中冲突拼杀，好不容易将追军甩出几丈余远，疲惫的身躯已几乎支持不住。同在麒麟背上的潇仙苦于身负重伤无力出手，也只能关切地看着喘息的女子，希望她快些平复而已。
“小心！”可此时拂然却瞳仁猛地一缩，同时潇仙漠然感觉重心不稳，差点仰倒下去，幸亏拂然及时伸手将他拉住，但当他坐定，这个尊贵的龙族人也震惊了。
已到了瀚海天阙！
他眼神变了变，不知那可否算作是无奈。
身后越发近了的追兵蜂拥而至，以这样的兵力，若自天阙进军，很轻易便能将他们一举擒获，甚至还极有可能威胁到洛殇。一直以来，逸沧对手握十万风驰军的颜为虎视眈眈，这一次一旦得了借口，必会趁机将洛殇连根拔起。
她知道颜为已派了几名护卫接应，只要潇仙能被安全送出西陆便能定大局，可如今，她却不能进城与之会合。
深吸了一口气，瞬间不知换了多少种手势，浅紫的光芒渐渐从指间升起，玉灯神秘地亮了起来，仿佛紫色的预言终于冷冷兑现。瀚海上空漂浮的诡异幻象竟在这紫光里一分一分地消散重聚，宛如风云际会。
“流光我们走！”
舍弃了唯一的通道，拂然做了一个足以让所有追兵震惊的决定，神兽突然向天一声长吼，闪电般地冲入了瀚海，落地时溅起黄沙遮目。
瀚海神灯结界原本有限，只要速度够快，就能将追兵留在阵中任其自生自灭。而取道瀚海前往边境，也是摆脱他们的上策。
可是她的眼神立刻又变了。
追来的众军之中忽然闪出了八个人，七名紫衣刀客拥着黑衣女子急速前进，拂然蓦地看清那女子的坐骑竟是妖族中最为嗜杀的寒血狼蛛！
“是幻羽！”
毫无术法根底的女子驾驭妖兽本就是妖族之中最令人百思不解的谜题，没想到今日竟能让她在这里碰上！
她淡淡叹了一口气，摇头。
流光的速度根本及不上这只修行了上千年的烈妖，而以她现在的力量，她也已不再有把握能对付这么多人。
追兵很快冲进了结界，尽管流光速度不减，但负着两个人，终究甩不掉强敌。
那个瞬间，拂然笑了笑，抬起头的时候，她嘴角的寂寞竟和北傲寒一模一样。
“灯奴，你带他们走吧……”
平静地，唤出了神灯中的守护，拂然翻身而下，深蓝色的眼中表情全无。结界之外穿梭的罡风到她这里已只剩了流烟的轻柔，眉心的橙色消散了，炎光已用尽。还记得刚出生的时候璃澈指间跳跃的美丽橙光，那是她赠予自己的第一份礼物，如今，随着它的消散，拂然的心也同时静如死水。


目测没有发现我，打个酱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