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发生在大约二十年前，关系到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朋友姓白，是个有名的大侠，掌中一柄铁剑，纵横十年无对，在当年的江湖，算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我认得白大侠，还是源于一场小小的冲突。那年白大侠出道不久，斩了几个黑道大豪，名声鹊起。于是有人雇我去杀他，雇主是冀州黑道头把交椅“塞北雁”胡叫天，因为白大侠已经放出话来，塞北雁恶贯满盈，到了清算的时候。
我现在还记得，那年白大侠从徐州出发，北上去冀州，我紧追在他后面，跟着他停停走走，穿过徐州，进了青州地界。这大侠青衫白马，有股子书卷气，若非他腰间那口长剑，只怕都要将他当做了普通书生。白大侠在王坟镇寻了处茶馆歇马，将剑搁在桌上，回头招呼我，追了这么久，累不累？
我就停下来，到他身边坐下，白大侠就问我，这一路，跟着他跑了大半个徐州，想干啥？
我就答，第一，我想看他什么时候会主动来找我，第二，我也想看看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他脸上就露出些笑意，然后他问，那要是不找我呢，我还打算跟上多久？
我也笑着答，那我就一路跟到塞北雁的老家，路还很远，足够解答我的疑问。
白大侠脸上的笑容收了，伸手按住桌上的连鞘长剑，声音低下来，问我可是塞北雁派来的。我感到腰间的刀跳一跳，但我没去管它，保持着脸上的笑容说，算是。
白大侠站起身来，示意我跟着他往外走，我耸耸肩，坐着没动。
怎么不走？他问我。
我就从腰带上把刀取下，抱在怀里拍了拍，反问，去哪里？
茶馆，地方小，不方便。白大侠面色已经变得很冷，去一个足够你躺下的地方。
狠话的听得多了，于是我依旧笑着问，那如果我不躺呢？
那躺下的就是我。白大侠面不改色，仿佛在说一件和他没有关系的事情。
我的好奇心上来了，示意他坐下，然后我要问他，他是如何能够这么平淡的说出这句话，不把自己的生死当一回事儿。
列位要问，我不也是一样把生死看的很淡吗，为何不能理解白大侠呢？不怕各位说我自负，那时我不怕死，是因为我有把握，知道我根本不会死。
白大侠果然坐下了，看着我笑说，这样的杀手倒是有趣。
我就说，我不是什么杀手，我只是想看一看，名声鹊起的白大侠，是怎样的人物。
白大侠显然是个很不善言辞的人，沉吟了半天，对我说呀，要是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就跟着他去冀州，他会在冀州等我一天，等我到了，再去收拾那塞北雁。
我刚点头，白大侠已经不见了，那时候我才忽然觉得，我大概是有点低估了他，他的武功，比我想象的更好。

我到冀州，塞北雁的大宅门口。我到的时候白大侠已经在了，还是青衫白马，俊逸如书生。他向我点一点头，转身走进塞北雁的宅院，我在后面跟着，有些疑惑。因为我知道，塞北雁以谨慎机巧闻名，他的宅院里，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有机关，白大侠这么随随便便的进去，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送的。
但是他偏偏就没有送，满院子的机关似乎都对他没有作用，他一摇一晃的走进去，没有一处机关被他触动，就这么轻轻松松来到宅子门口，说了声，塞北雁，该上路了。
便在这时，塞北雁凌空而下，掌中名震冀州的绝地枪飞起，直取白大侠头颅！我负手在后面看着，塞北雁的武功我是知道的，冀州黑道的头把交椅怎会是易与角色？可以这么说，冀州白道武林的英雄豪杰不少，却没有一个敢去捋塞北雁的虎须，这从侧面直接反映了塞北雁的功架。
白大侠出手了，长剑出鞘，带起雪练也似一道光华，我眯起眼，没想到这剑是这么的亮。白大侠的剑法和他的人一样独特，无视了塞北雁刺来的枪锋，整个人逆锋而上，径取塞北雁胸膛，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我腰间的刀不安的跳起来，仿佛想要加入这场战斗，我伸手敲了敲让它安静，便是这个刹那，塞北雁颓然坠地，已经没了生机。
我看的分明，那个刹那，白大侠略微偏头避过了夺命的枪锋。枪比剑长，那是真正的毫厘之差，若他避的差了一线，胜负将会完全逆转。
你不怕死么？我问他。
怕，白大侠回答，但是我辈行侠仗义，死了也没什么。
我忽而觉得有点可笑，就问他，那什么才叫做行侠仗义？
白大侠低头看着塞北雁的尸身，将那亮银般的剑收回鞘里，慢慢说道，大概就是豁出命去，杀这些毛贼，不让好人受欺负。
说完，白大侠转过身，又一摇一晃向外面走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我追上去，对他说，走吧，我请你喝酒。

后来我才知道，白大侠之所以要杀塞北雁，并不是因为塞北雁是冀州黑道老大，而是简单的因为塞北雁醉后打伤了一个武师，这武师上门去理论，塞北雁就干脆将他杀了，这对于一个黑道强徒来说再平常不过，但是不知怎地，消息传到了白大侠这里。
于是白大侠就将塞北雁杀了，虽然他根本不认得那个武师是谁。
那时候我才觉得，这大概是真正的大侠应有的样子。

过了十年，二十九岁的白大侠已经成了名满天下的大侠了。我和他在扬州的一家茶馆碰面，因为他已经定下了一门亲事，要往荆州去结婚。
白大侠还是那样子潇潇洒洒的一袭青衫，长剑搁在桌上，只是我注意到他桌上放的不是茶而是酒。
我爱酒，但白大侠却爱茶，他只在心情很差的时候才会喝酒，借酒消愁。
茶馆自然不会卖酒，但这酒是他自己带来的，我觉得有点不同寻常，因为这不像是白大侠会做的事情。
我在他对面坐下，先对饮一杯，然后等着他开口。
“我来的路上，遇到一伙水贼，欺负一个姑娘。”白大侠慢慢说道，“我阻止了他们。”
“你做得对。”我说，这很符合白大侠的风格。
“水贼说，姑娘无缘无故杀上门来，杀伤不少兄弟。姑娘却说，水贼杀了她丈夫。”白大侠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对谁错，又或者根本就没什么对错。我让水贼赔了姑娘三千两银子，把事情揭过，然后带姑娘离开了那里。”
我就问：“你没杀了他们？”
白大侠摇摇头：“他们有很多人，武功都不坏，即使我出手，胜负也只在五五。我脱身容易，却保不了那姑娘。”
“你做得对。”我重复一遍，“双方都没有流血，各退一步，这是最好的。”
是么？白大侠看着杯子，真的是这样么？
“真的，你做得对。”我强调，“想想吧，你要结婚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时拿命去搏。若是随随便便就拼上命去，这世上还有哪个大侠能活到三十岁？很多时候，各退一步，是最好的。”
白大侠点点头，举杯。
我知道，这才是大侠应有的样子，或者说江湖应有的样子。不是随随便便去拼命，去盲目的做大侠，而是行走在黑白之间，用一个温和的方式去维持两端的平衡。如我所说的，若是对每一个毛贼都拼上命去，武功再高的大侠，也活不过三十岁。更何况江湖上的事情，基本也都是说不清对错的，便如这次的事情一般，分不清对错就强要出手，更非智者所为。所以越是成名的大侠，越是不再需要自己去拼命做什么事情，比起十年前那个动辄拼命的少年，现在的白大侠，才是真正名满天下的大侠。
“十年回首剑生尘。”白大侠看着自己的长剑，叹息。用了十年，那剑的光芒已经黯淡，不再如当年亮的刺人眼目。
“万里江湖归梦中。”我应道，左手抚着怀中刀，右手与他再次碰杯。
分别的时候，白大侠已经醉了，他酒量不行，平素也只喝茶，这次便醉的尤其厉害。我和他在茶馆门前分了手，他往荆州，我往豫州，他去结婚，我上京城。
那时我没有想到，这就是我见白大侠的最后一面。

三天后我才知道，白大侠与我分别后，没有去荆州，而是回到了那个水贼的水寨。就如我没有想到他会回去，白大侠也没有想到他走以后，那个姑娘又回到了水贼的水寨。
于是那个姑娘死了，死的很惨。白大侠到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于是他拔出剑，也走进了那个水寨。
我们经常听到，有什么醉拳、醉剑，越是醉，武功就越是高。但白大侠不会，他那种拼命的剑法，需要清醒的头脑，所以他不爱喝酒。
可是那时候，他很醉，也很愤怒。
于是再也没有人见过白大侠，就如同太湖边上的渔民们，再也没有见过那伙水贼。

说完，我拍一拍醒木，在唏嘘声中收了银子和扇子，站起身来往外走。走出没多远，我感觉到有人跟着我，我就停下步子来等他。
“你刚刚说的那个白大侠，可是二十年前‘铁剑镇山河’的白云飞白大侠？”那人低声问。
“除了他，你还晓得第二个白大侠？”我嗤笑。
“那……那根本不是什么水贼！”那人显然是激动起来，“那是‘铁锁横江’宫奇手底下十二连环坞的……”
“不，只是些水贼。”我打断他，“只是些水贼。”
那人似乎呆了一呆，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去。腰间的刀跳起来，我伸手按住，叹一声：“十年回首剑生尘，万里江湖归梦中。”
我刚刚没有说，后来我去太湖边上问了很久，都没有白大侠的消息，只知道那晚的火光，映的整个湖面都红。
那是名满天下的白大侠胸中，最后的一腔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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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eccc @薛hx 抱歉 你们楼上的回复我删了 为了重发最后两楼。。。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