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一如往常是夜色最深浓处，李斯恰巧行过我的窝前。这条小径最是绕远，却也最是僻静通幽，逢月黑风高，正好做亏心事。既然响有高官足音，必是大牢里又新下了罪不至此的重犯。
无辜新囚初来夜，自是我的饱餐时。
嗅着气味分辨，那位新囚已被押送至监狱最深处，如此厚待，不知究竟是触怒了谁。监狱深处的檐壁阴湿潮冷，挂满黏腻的苔藓，苔藓吞吐着肮脏的血气，往日我十分嫌弃，但阔别美味，也就强忍着下脚行去。
“这里竟有一只食梦？”牢中卧坐者神色惊奇，凑我近几分打量，眉宇间倒不见此处惯有的颓态，且自顾自推论道:“是了，囚于此地者，哪一个逃得了梦魇之苦。”即此微微一顿，却笑起来:“难怪吃得这么胖。”
我:“...”
细眼瞧去，那人着雅净庄重紫绮裘，一派奈何富贵逼人来的闲色，而眼底却是矛盾的肃穆，渡出一寸无力回天的家国怆然。这样形风流而意岿然的人我见不多，偶有所遇也不如他此间的气宇。爱美之心万物有之，我哪里还顾得上在意其调侃。只是他袖袂有折，透出瘦弱小臂，竟布满诡异复杂的血纹，触目惊心。他似察觉我目光所至，漫不经心地抬一抬手，笑道:“你是怕这个？这是阴阳家的咒术，中了它，我当是回不了家啦。”
我奇他口吻轻松，不免半信半疑。他许是本也闷得慌，仍是笑眯眯胡言道:“你别看我今日沦为阶下囚，我也曾是将七国少女心独占九十九的风云人物。关我进来的那位师弟，就是因为太闷太阴，没有女孩子喜欢，便嫉妒我，才要我的命呢。”
我:“...”
他说这几句话，却好像已是颇为吃力，想来其臂上咒印已侵蚀入骨，诚然有去无回也。眼见他双目渐合，我便盘在他膝边，等着他缓缓睡意昏沉。囹圄之中，他却当真并不很怀惊惧似的，安然地入了眠。恰巧我的空肚皮也叫唤起来，便欢快地身形一旋，入了他的梦境。
他所梦不知何处，只见烟火华灯遥连星河，熠熠流光让鸦色的天际都腻上了盛宴的红，好一副璀璨景色。优伶正成双，转袖间抛出几绸粉缎，翻覆里依稀影作一个“寿”字，忽地便立出许多的人来，个个衣着奢靡，双颊熏醉，故作着欢庆模样，嘴里说的似乎是:“恭贺红莲公主生辰大礼。”远藏一侧的我不免摸不着头脑，虽不知这是哪一国，想来依所有天家一贯的衡量，得一公主并不至于如此隆重朝贺。却忽地听到有人尾音消香，沾着美酒的醇，竟是在解我困惑:“父王连得九子，年近不惑，终于盼来一个女儿，也算是夙愿得偿。”
我侧眼一瞧，那做梦之人正端坐身旁，比梦外小了十足的一圈，面有稚气，想来正是八九岁的时候。他双眸微微一斜，向我透出一抹友善的嘲笑来。我们食梦一族作为上古神兽，寿数绵长，千年里倒也不是没遇上过入梦时恰巧落在魇主身旁的尴尬情况，但无论如何，总有几分面面相觑。且若遇好梦，这一破绽，终是毁了旁人旅梦的安慰，我伸出爪子挠挠头，觉得还是应该道歉。
但他却眉目宽释，道:“无妨。我原也知时光不可逆流，这必然只是一场梦。”说罢四下瞧瞧，显然无人注意，便迅速地捞出案底的酒壶，身为一位孩童犹自欢快地痛饮一杯，又偏头来得意地瞧我:“狱中哪有如此好酒，是梦也值了。”
我...我分明记得人类年幼不得饮酒，却又无从阻拦，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是王族？为什么案座设得这么远？”
他笑:“因为父王九岁的时候，可没有我这般英俊潇洒，所以他嫉妒我的得天独厚，便不肯宠爱我。”
我:“...”
而上首忽有一阵骚动，原来大王膝上的寿星小公主早已困倦，便被一簇宫娥小心抱下离席。宫宴一事，向来即其起而不即其终，自然还是乱哄哄地热闹着。身旁这位过于英俊潇洒以至于遭到父王嫉妒的王族，伸出手来轻轻地捶一捶我的茸脑袋:“嘿，食梦，咱们也该走了。”
我便默默跟于他身后，穿过九曲的回廊，夜风离了阿谀奉承的言晏，渐渐有些转凉。待到那些权与势的喧嚣全然不能听见了，他恰巧也顿了足，很是孩子气地蹲下身顺着我的毛，另一只手指着远处湖边一个模糊的小小轮廓，语气恰如早春般轻快明亮，他说:“你瞧，那是我妹妹。”眼底笑得更浓许多，才说下去:“是了...红莲这时候才两岁。你看这粉雕玉琢的，那么小一团，真是全天下最可爱。”
我不，我颇想反驳。我觉得要说可爱，那还是我家小妹全天下最可爱。但暂且不论物种，妹控何必为难妹控呢，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我憋了又憋，到底没能全然憋住，比较委婉地找了个茬:“她不是被抱回去就寝了？”
“那是我们早就商量好诓他们的，若非如此，今日大好日子，最不得宠的公子怎么和父王的掌上明珠独处呢？”他起身不忘拈去身上所粘的我的碎毛，扫到我怒目之视，倒是认真地拱手，“食梦兄，在下委实不是嫌弃你——我怕我妹妹要打喷嚏。”
他的步子其实迈得那么急。连我一兽都看得明白，方才他同我的逗留是拖在近乡情怯上，而又明知人生时日无多，今夜纵使花湖红折，春风点亮，都是梦外的一朝东流。若要笑对年少欢娱，确也为难。但那粉粉一团的肉圆小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夜色里等到了自己最喜欢最喜欢的哥哥，跑起来身板一颠一颠，初时还知道留意脚下，待到哥哥迎得近了，便放心大胆地向前扑去，精准地滑倒在哥哥的臂弯。她抓着哥哥的手抬起头来，圆圆的杏眼像是嵌了两颗红豆，写着孩童最纯真的相思。她喊他，脆生生的调，甜腻腻的音，说:“哥哥你好慢呀，我等你好久了。”
“哥哥给你赔不是，你猜哥哥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小公主闻言欢天喜地，咬着手指想了又想，笃定道:“新裙子！”
“不是哦。”
“那新发冠！”
“也不是哦。”
“新...新镯子？”
“还是不对。”
“那是什么？我收到的贺礼，左右就是这几样，还能是什么呢？”
他抚着她额发，神色倒是郑重:“哥哥送你的礼物，自然是和旁人都不一样。”瞳间映着妹妹满溢的期待，肩上叠了几朵悄然的落花。夜风愈渐深重，扯得飞花似幕，遮尽了两人一起驾起的小舟。他们的背影在湖心若隐若现，终于再不能分辨，而那不安的风却更加势猛，我料想他梦之所至正是平生向往，奈何眷恋最深处，便该是梦醒的时候了。
原本吞了梦境得以饱腹，我当心满意足回窝睡觉，然而此刻，我却忽而甚是想家。待我兀自出神回来，这位孤眠新囚果然已是惊醒，梦中笑意犹在嘴角，眼底只剩怆然。狱中草榻不得安睡，他束髻已偏，更显几分无可奈何的悲凉。看见我，声状平和，只是问:“我梦到什么了？”
“你妹妹。”
他怔一怔，目光落在自己臂上咒印，那咒印经过一晚，色鲜甚许，伴着血色的跳动，越发可怖。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瞳，已比昨夜暗淡一些，更不堪比之梦中的灵动。他又问:“这样的梦，不知何味？”
“我偷喝过秦王宫里珍藏的陈年最烈的酒，初入口像腊月里最凛冽的冬风，而我正独自穿过无际的雪。但是回味里却是甜的。你小时候吃过自己家煲的腊八粥吗？我曾经在一个孩子的梦里尝过，就像是那粥出锅以后冒着热腾腾的水雾，透过水雾看见娘亲开了一罐眼馋很久的桂花蜜，用小木勺儿盛给他的第一口。就是那种甜。”
我认认真真的剖析地分析完，却发现他神色反而只留前者的苦，苦里掺着少得可怜的一分希望和许多的恍如隔世。这个人还是笑起来更好看，桃花眼里透烟薄，我思索着该提些快乐的，便刻意摆出好奇模样，问他:“你妹妹双岁生辰那晚，你究竟送了什么礼物给她？”
而他也诚然生笑，道:“我在冷宫僻静处，绕着一株花楹树种了一池红莲。都说莲花祥瑞，又正衬她的封号。她小时候最烦闲人打扰，有个安静处躲着，景色窈窕，自由自在，自然很好。而今我回不去了，也算给她留下了什么。”
——于是换我怔怔失神，终于无话可说。
几日里他的梦，无一不嵌着他那明媚可爱的小妹，眼里从她的童稚走完了一生，醒在她平和安定的老去，是我所见之梦的至纯。其实依我往日遇见，命悬于此之徒，都是穷途潦倒，梦中多半欲念嗔痴羁绊牵扯，搅得其味浑浊涩口。守着他，我倒懒得旁出觅食了，别处的梦，也多出几分除却巫山非云也。只是他的身体在咒印的折磨里终究无可挽回地衰弱着，点滴的时间都显得无比奢侈，而这奢侈的点滴里，他却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疏朗的笑。我奇他为何牵挂不多亦无意王图，他只答:人事已尽，虽死不悔。
我活过千年，并不曾见过虽死不悔；亦不曾见过夜夜的梦魂，只念过一个人。
可是长夜虽漫漫，到底是梦。梦中相对冰碗藕，到底留不住。最后那一晚，他已近无声，我贴他干裂的唇近之又近，似听得他喃喃之声，说的是:“今夜的梦，万望勿动。”
“她还小，我回不去了，不知谁能护她。虽只一梦，能再看她一眼，总叫我去得放心一些。”
“今生至此，别无所愿尔。”
我唯有允之，唯有同他共梦，与这兄妹二人道一别离。
无辜新囚初来夜，自是我的饱餐时。
嗅着气味分辨，那位新囚已被押送至监狱最深处，如此厚待，不知究竟是触怒了谁。监狱深处的檐壁阴湿潮冷，挂满黏腻的苔藓，苔藓吞吐着肮脏的血气，往日我十分嫌弃，但阔别美味，也就强忍着下脚行去。
“这里竟有一只食梦？”牢中卧坐者神色惊奇，凑我近几分打量，眉宇间倒不见此处惯有的颓态，且自顾自推论道:“是了，囚于此地者，哪一个逃得了梦魇之苦。”即此微微一顿，却笑起来:“难怪吃得这么胖。”
我:“...”
细眼瞧去，那人着雅净庄重紫绮裘，一派奈何富贵逼人来的闲色，而眼底却是矛盾的肃穆，渡出一寸无力回天的家国怆然。这样形风流而意岿然的人我见不多，偶有所遇也不如他此间的气宇。爱美之心万物有之，我哪里还顾得上在意其调侃。只是他袖袂有折，透出瘦弱小臂，竟布满诡异复杂的血纹，触目惊心。他似察觉我目光所至，漫不经心地抬一抬手，笑道:“你是怕这个？这是阴阳家的咒术，中了它，我当是回不了家啦。”
我奇他口吻轻松，不免半信半疑。他许是本也闷得慌，仍是笑眯眯胡言道:“你别看我今日沦为阶下囚，我也曾是将七国少女心独占九十九的风云人物。关我进来的那位师弟，就是因为太闷太阴，没有女孩子喜欢，便嫉妒我，才要我的命呢。”
我:“...”
他说这几句话，却好像已是颇为吃力，想来其臂上咒印已侵蚀入骨，诚然有去无回也。眼见他双目渐合，我便盘在他膝边，等着他缓缓睡意昏沉。囹圄之中，他却当真并不很怀惊惧似的，安然地入了眠。恰巧我的空肚皮也叫唤起来，便欢快地身形一旋，入了他的梦境。
他所梦不知何处，只见烟火华灯遥连星河，熠熠流光让鸦色的天际都腻上了盛宴的红，好一副璀璨景色。优伶正成双，转袖间抛出几绸粉缎，翻覆里依稀影作一个“寿”字，忽地便立出许多的人来，个个衣着奢靡，双颊熏醉，故作着欢庆模样，嘴里说的似乎是:“恭贺红莲公主生辰大礼。”远藏一侧的我不免摸不着头脑，虽不知这是哪一国，想来依所有天家一贯的衡量，得一公主并不至于如此隆重朝贺。却忽地听到有人尾音消香，沾着美酒的醇，竟是在解我困惑:“父王连得九子，年近不惑，终于盼来一个女儿，也算是夙愿得偿。”
我侧眼一瞧，那做梦之人正端坐身旁，比梦外小了十足的一圈，面有稚气，想来正是八九岁的时候。他双眸微微一斜，向我透出一抹友善的嘲笑来。我们食梦一族作为上古神兽，寿数绵长，千年里倒也不是没遇上过入梦时恰巧落在魇主身旁的尴尬情况，但无论如何，总有几分面面相觑。且若遇好梦，这一破绽，终是毁了旁人旅梦的安慰，我伸出爪子挠挠头，觉得还是应该道歉。
但他却眉目宽释，道:“无妨。我原也知时光不可逆流，这必然只是一场梦。”说罢四下瞧瞧，显然无人注意，便迅速地捞出案底的酒壶，身为一位孩童犹自欢快地痛饮一杯，又偏头来得意地瞧我:“狱中哪有如此好酒，是梦也值了。”
我...我分明记得人类年幼不得饮酒，却又无从阻拦，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是王族？为什么案座设得这么远？”
他笑:“因为父王九岁的时候，可没有我这般英俊潇洒，所以他嫉妒我的得天独厚，便不肯宠爱我。”
我:“...”
而上首忽有一阵骚动，原来大王膝上的寿星小公主早已困倦，便被一簇宫娥小心抱下离席。宫宴一事，向来即其起而不即其终，自然还是乱哄哄地热闹着。身旁这位过于英俊潇洒以至于遭到父王嫉妒的王族，伸出手来轻轻地捶一捶我的茸脑袋:“嘿，食梦，咱们也该走了。”
我便默默跟于他身后，穿过九曲的回廊，夜风离了阿谀奉承的言晏，渐渐有些转凉。待到那些权与势的喧嚣全然不能听见了，他恰巧也顿了足，很是孩子气地蹲下身顺着我的毛，另一只手指着远处湖边一个模糊的小小轮廓，语气恰如早春般轻快明亮，他说:“你瞧，那是我妹妹。”眼底笑得更浓许多，才说下去:“是了...红莲这时候才两岁。你看这粉雕玉琢的，那么小一团，真是全天下最可爱。”
我不，我颇想反驳。我觉得要说可爱，那还是我家小妹全天下最可爱。但暂且不论物种，妹控何必为难妹控呢，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我憋了又憋，到底没能全然憋住，比较委婉地找了个茬:“她不是被抱回去就寝了？”
“那是我们早就商量好诓他们的，若非如此，今日大好日子，最不得宠的公子怎么和父王的掌上明珠独处呢？”他起身不忘拈去身上所粘的我的碎毛，扫到我怒目之视，倒是认真地拱手，“食梦兄，在下委实不是嫌弃你——我怕我妹妹要打喷嚏。”
他的步子其实迈得那么急。连我一兽都看得明白，方才他同我的逗留是拖在近乡情怯上，而又明知人生时日无多，今夜纵使花湖红折，春风点亮，都是梦外的一朝东流。若要笑对年少欢娱，确也为难。但那粉粉一团的肉圆小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夜色里等到了自己最喜欢最喜欢的哥哥，跑起来身板一颠一颠，初时还知道留意脚下，待到哥哥迎得近了，便放心大胆地向前扑去，精准地滑倒在哥哥的臂弯。她抓着哥哥的手抬起头来，圆圆的杏眼像是嵌了两颗红豆，写着孩童最纯真的相思。她喊他，脆生生的调，甜腻腻的音，说:“哥哥你好慢呀，我等你好久了。”
“哥哥给你赔不是，你猜哥哥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小公主闻言欢天喜地，咬着手指想了又想，笃定道:“新裙子！”
“不是哦。”
“那新发冠！”
“也不是哦。”
“新...新镯子？”
“还是不对。”
“那是什么？我收到的贺礼，左右就是这几样，还能是什么呢？”
他抚着她额发，神色倒是郑重:“哥哥送你的礼物，自然是和旁人都不一样。”瞳间映着妹妹满溢的期待，肩上叠了几朵悄然的落花。夜风愈渐深重，扯得飞花似幕，遮尽了两人一起驾起的小舟。他们的背影在湖心若隐若现，终于再不能分辨，而那不安的风却更加势猛，我料想他梦之所至正是平生向往，奈何眷恋最深处，便该是梦醒的时候了。
原本吞了梦境得以饱腹，我当心满意足回窝睡觉，然而此刻，我却忽而甚是想家。待我兀自出神回来，这位孤眠新囚果然已是惊醒，梦中笑意犹在嘴角，眼底只剩怆然。狱中草榻不得安睡，他束髻已偏，更显几分无可奈何的悲凉。看见我，声状平和，只是问:“我梦到什么了？”
“你妹妹。”
他怔一怔，目光落在自己臂上咒印，那咒印经过一晚，色鲜甚许，伴着血色的跳动，越发可怖。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瞳，已比昨夜暗淡一些，更不堪比之梦中的灵动。他又问:“这样的梦，不知何味？”
“我偷喝过秦王宫里珍藏的陈年最烈的酒，初入口像腊月里最凛冽的冬风，而我正独自穿过无际的雪。但是回味里却是甜的。你小时候吃过自己家煲的腊八粥吗？我曾经在一个孩子的梦里尝过，就像是那粥出锅以后冒着热腾腾的水雾，透过水雾看见娘亲开了一罐眼馋很久的桂花蜜，用小木勺儿盛给他的第一口。就是那种甜。”
我认认真真的剖析地分析完，却发现他神色反而只留前者的苦，苦里掺着少得可怜的一分希望和许多的恍如隔世。这个人还是笑起来更好看，桃花眼里透烟薄，我思索着该提些快乐的，便刻意摆出好奇模样，问他:“你妹妹双岁生辰那晚，你究竟送了什么礼物给她？”
而他也诚然生笑，道:“我在冷宫僻静处，绕着一株花楹树种了一池红莲。都说莲花祥瑞，又正衬她的封号。她小时候最烦闲人打扰，有个安静处躲着，景色窈窕，自由自在，自然很好。而今我回不去了，也算给她留下了什么。”
——于是换我怔怔失神，终于无话可说。
几日里他的梦，无一不嵌着他那明媚可爱的小妹，眼里从她的童稚走完了一生，醒在她平和安定的老去，是我所见之梦的至纯。其实依我往日遇见，命悬于此之徒，都是穷途潦倒，梦中多半欲念嗔痴羁绊牵扯，搅得其味浑浊涩口。守着他，我倒懒得旁出觅食了，别处的梦，也多出几分除却巫山非云也。只是他的身体在咒印的折磨里终究无可挽回地衰弱着，点滴的时间都显得无比奢侈，而这奢侈的点滴里，他却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疏朗的笑。我奇他为何牵挂不多亦无意王图，他只答:人事已尽，虽死不悔。
我活过千年，并不曾见过虽死不悔；亦不曾见过夜夜的梦魂，只念过一个人。
可是长夜虽漫漫，到底是梦。梦中相对冰碗藕，到底留不住。最后那一晚，他已近无声，我贴他干裂的唇近之又近，似听得他喃喃之声，说的是:“今夜的梦，万望勿动。”
“她还小，我回不去了，不知谁能护她。虽只一梦，能再看她一眼，总叫我去得放心一些。”
“今生至此，别无所愿尔。”
我唯有允之，唯有同他共梦，与这兄妹二人道一别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