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记忆中的他可不是那个盒子。
他懒懒散散叼着一根烟打游戏，烟不点着。他的手敲打键盘发出极快的敲击声，偶尔停下来，懊恼地抬手又想起什么似的放弃拍桌。他的桌子上一般会有一瓶碳酸饮料，可乐雪碧或者其他的什么，在玩了四十分钟后就关闭游戏拿起瓶子一饮而尽。
你有的时候过来看到他，然后站在旁边看一会儿。在他停下来的时候故意用压低的声音问，你的设计稿交了没？
他说你这是过来催债啊。死线不到没有生产力，不交不交。他的语气带着点嫌弃，电脑一关瞄眼外头黝黑的天色说行行行，我觉着你是饿了来蹭饭。
除了蹭饭当然还有其他的什么，去年的时候你跟他在烧烤摊喝到夜色阑珊，本想抒发一下小资青年的情调结果最后喝醉全脱了上衣滚到桌子下面。前年的时候他跟女友分手，说为了抚慰寒冷的心灵去吃火锅，他拿着手机突发奇想要拍照发朋友圈，扑通一声后让火锅换了个汤底。原本想象里的男儿弹泪变成了捧着手机心疼，你想好的安慰全变成了哈哈哈。
哈哈哈你这就是傻子吧。
他咬着新上的羊肉说老子不傻，这家***好吃，不愧是煮了我手机的店。待会儿再要一盘煮熟了我回去喂滚滚。
滚滚是他的狗，黄色的一条小狗，跟他一样伤心事留不住三秒。一个大男人画着设计图偶尔一低头揉狗脑袋，烟没叼稳也砸狗脑袋，他能笑半分钟，抱起一脸懵的毛茸小家伙转个圈，满脸散发着名为慈爱的光辉。
你也跟着看他的狗，他的狗对你十分不友好，从你进门不脱鞋的时候能围着你嗷嗷呜呜叫一路。知道自己没啥战斗力还咬着裤腿装装凶，尾巴出卖情绪晃得跟朵花儿似的。
你走哪儿它咬到哪儿，十分缠人以及烦人，你去乖乖脱了鞋也没用。你说哥们你这狗是不是傲娇，明明挺喜欢我还不说。
他打开电脑打开软件开始赶他的死线工程，伸手拎了块肉下去，用温柔的声音唤，滚滚，过来吃饭——
你打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

4.
你原本觉得这日子差不多就能这样过去，你们最开始一起来到这城市，拿着文凭天真地以为找到工作十分容易。晚上的时候两个人还找酒店，五天之后就在冬天发着抖跟一群人挤大通铺，钱包扔脚边都不担心被偷。
没房子的日子是很辛苦的，早晨哈着白气去排长队等招聘，晚上一无所获啃个饼回去睡觉。自以为的出众和独特其实都没其他人出众又独特，不好意思再继续跟家里要钱，逞强说着我有钱了一边上网搜兼职小广告。
哎这里招打字员。他说，你来试试不。
不，我不委屈我高才能的手。你说完后有十分钟沉默，过会儿又问，一天多少钱？
到后来有点起色的时候他被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招进去，工资不多不少正好够口粮。你就跟着他蹭饭，吃完饭找钱回来两个硬币，他跟你一边醉醺醺讨论着苦涩人生一边就把除了两块以外的钱全部扔给路边乞讨的。你气得酒醒了一半，回去你们只好换了个地方跟人挤着睡觉。
地下室又冷又湿，等到不冷的时候又有各种老鼠蟑螂。大通铺干起来又仿佛在掠夺人类呼吸的权利，一觉睡醒嗓子里尽是苦涩，抬一抬头望过去，都是酣睡的人。
梦境正稠时大概就是这副模样，有人喃喃着梦呓有人翻来覆去，你站在门口观察他们的模样，凝滞的空气里混合着复杂的味道。从这些味道、从这些姿势中仿佛可以窥到每个人灰色而斑驳的梦。
然后你明白这些梦是灰色的。明白而且确认，这已经是来城市的第二年。
那时候你们也忍不住发梦，梦到某天拥有自己的居所，风里雨里安静下来可以栖身，在屋檐下躲雨的时候也没那么多的人。

5.
还有什么记忆，就是在为了稳定租房子奔波。交完钱你们进去看了一圈儿，家具都是二手的，墙纸上有多处污渍。
没想那么多。你直接倒进沙发听它不堪重负地响了几声，在嘎吱嘎吱的声音里愉快地决定晚上去酒吧好好玩。这城市夜里灯火满目，繁华在这之前像是与你们无关，往来的人群都有昂贵衣装和精致妆容。
离开学校后很久没这么玩过了，走吗。
到底还算是年轻，他与你都喜欢这种热闹。以前没有去过也不知道需不需要配什么衣服，进去之后学着电影剧情请调酒师喝酒，请完之后瞠目结舌发现这么贵。舞池里有旋转的人群，上空振响震耳欲聋的音乐，弥漫的到处都是肆意张狂的气息。
后来回想，这几年就像是在灰暗的路程前行，这一段格外光怪陆离。
那天回家的时候下起雨。两个人搀扶着互相吹大话，你说要赚大钱，他说要还清债。
好啊，还清债！
你忘记了自己又说了什么，走了不多远醉醺醺扶住电线杆。弯下身去呕吐的时候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他说还完之后，就不会这么累了。
他好像已经醒了。

6.
你在漆黑的房间里坐着的时候，感觉到生命在流逝。其实自出生起，每个人都在向着死亡飞奔，所以每个人都是将死之人。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领回来的滚***脚边打滚，过了会儿发现没人理会只好失落地趴下。你低头看着这团毛茸茸，伸下手去揉了揉它。滚滚已经不对你乱叫了，大概是发现主人很久没能回来，房间内只剩下你能喂它。
还清债，还不清了。你至今没有给他家里说这件事，上次鼓足勇气打了电话，那边的声音因为苍老而含混，“喂？——”
你像是被烫着一般摔下电话，装作自己是拨错了号码。你努力回想老人已经有多大年纪，到底是八十几。还有十几天才是固定寄费的时候，他之前会担心老人听不清电话里的声音，所以每次写信说说自己近况。这次是写，还是不写？要怎么写？
没有还完的债务像是压在了你的身上。你没有义务去还，但你突然茫然失措。
你记得他一天天衰弱下去的模样，在医院的病床上日渐消瘦，攒的钱全部都交给了医院。那房间里平日就是死气沉沉的模样，每个人躺在自己的那张床上，想象这里送走过多少生命。这种病让你胆寒，你看着他，他脸上有深切的无助和恐惧。
没人能掩藏住自己的情绪，尽管他得知消息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说潜伏期也许很长呢。这也许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采血是半年前的事。
但是回去后他还是分开了两个人的东西，买了很多试纸，之后的一个月里持续不断地看到那两条线。他回房间很早，你路过时听不到声音，没办法知道他是否哭泣。
你也回到房间，关掉做了一半的工程，上网一遍又一遍搜索。
再过半个月，你就换到了医院，搜索的内容换了换：艾滋病帮扶机构。

8.
“然后呢？”我问他。他坐在我面前用吸管慢慢吸着杯子里的奶茶，喝完一口的间歇停下来叹口气。
“……被送到医院，被救回来，两个星期里，持续不断地进行检测……快检是阴性我不信，又去做了其他的。后来确诊没事了。”他说，摇了摇头再次叹口气。
“那还是……”还算是幸运，我想说。
“我在确认没事后，差不多哭了一晚上。嚎啕大哭，一直到后半夜大脑嗡嗡作响。就在街口，看着人慢慢多起来又散去，天就黑了。”他用食指按揉着太阳穴，压下嘴边的苦笑。
“自杀之前，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看自己哪里像是要死的人，我惊讶怎么看上去有生机的躯体下隐藏病症。我之前以为我做的事情足够善良，又猛然想起他也是献血时出事。在确诊没事后，我在街口看别人，看到每个人都是将死的人，他们躯体下有什么，谁都不知道。”
“然后我就继续，没了他之后剩我一个打拼的人。他的父亲在去年也找到了，还债还是他们的事，我不想这么说，也不是自私。只是……大概人生总比电视剧来的精彩，我哥们死了，我还活着，找不到女朋友也没能力交之前的房租，换了个小地方。
“还有，给你讲故事来赚点钱。你随便街上扯个人都会有故事，我就是觉得这个神奇极了，真有意思。可能我的故事没那么激励人心、奋发向上。”
我点头表示赞同，看着他一点点喝完奶茶，起身离开。
他已经不算当时站在镜子前的那个将死之人，我却看到了满世界的人都在匆忙奔向死亡。所有人站在生命的途中，怀揣着积极或不积极的人生故事，流向最后归宿。
我向奶茶店老板付账，走出店门。
阳光刺眼，像是每个人燃烧的生命聚集而来，再匆忙地奔涌而去。独白之后，都成为将死之人。
END

很俗套的故事应付征稿 为什么不能发1和2

7.
现在他已经走了。滚滚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狗，它独自缩在角落，在雨天抖成一团。原本凌乱的毛发现在被洗得蓬松漂亮，他做什么都认真。从上学的时候开始互相抄作业，他就比你对得多。再之后他也认真地挣钱帮家里还债。
在临走的时候他嘴唇已经干裂得几乎发不出声，只有溢出微弱的气流。他闭眼休息一会儿，再看着你，有什么话一直哽着。天气正在转凉，秋风扑打在窗棱簌簌地响。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的病情，被人欺骗欠债的父亲仍毫无音讯，老人还在等着孙子给她写信回去。
你觉得他是那么正常的一个人，没多么极端地善良也没有罪大恶极。但是命运降临，避无可避。
滚滚会让谁去照顾，债务接下来是谁去还……
你在拿起那把小刀的时候其实没有想过这么多。和生**起来，金钱和什么温暖心灵的鸡汤都是**。你知道自杀怯懦，但它现在架在你的手腕上。你抬起头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看那个将死之人。
你定期给他的家庭寄钱回去，在艾滋病帮扶中心工作，见到形形色色患病的人。于是你日复一日想起他那时候的模样，每一天感到背脊发凉。
无关歧视也无关善良与否，仅仅是对死亡的畏惧。
而如果说对死亡的畏惧来源于未知，那你现在知晓了死前的痛苦，更害怕它的过程。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换了工作，用高尚的说法是为了帮助他人，私心的说法是想看看别人什么样子。你也固定检测自己，直到那一天。
你记得一星期前去专门做了干血斑检测，核酸出结果是在一周到第二周。你独自一个看完了一场电影，回家的路上收到了干血斑检测的结果。
你看到阳性，待复检。这几个字印得十分清晰，像是对你宣判死亡判决。

谁说人生充满意外？不合格的采血车是意外。那你也许接触到某次不小心的疏忽，针尖扎入指尖表皮、咳嗽的飞沫溅入眼角之类，意外在你们身上协同一致。
有一次你遇到过摔伤的病人，有一次一个成员口腔出血。有一次你帮忙HIV活毒器材整理。就像是有一次他去献血。
你在那一刻呆怔，脑中一片空白，不合时宜地想起当时他是否也是这种心态。然后你又想起你见到无数次的场景，弥漫消毒水气味的大厅、哭泣的告别的人群。有遗传而来的，有放纵之后的，他们微笑着送走家人，回头就会默默哭出声音。
你想起这短暂一生，起初像是在灰暗的道路上，后来逐渐有黑暗染上色。
谁不害怕死亡。而你更害怕接连而来的器官衰竭、疼痛缠身，无法进食也无法走出病房。这没什么侥幸，你就是这个将死之人。
你想，生命竟然是这么脆弱。有的人会经历燃烧，但有的人只会遇到一次寡淡灯火，随后就衰落而去，无可救药。
你也不需要墓志铭。
你站在镜子前回溯自己的人生，看着那个将死之人。他的生命尚未像你想象般盛开，却已经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