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为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拉开了序幕。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这么大的雪,细腻纯白的雪花从暗沉的天幕上洒下,借着近海吹来的风悉悉索索地落了一夜,夜半惊醒听来恍然以为是早来的春雨,待早上醒来才恍觉遍体的寒气。而在白雪之下,又不知有多少无名人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
琵琶声零星飘出来,撞上几点雪粒,碎碎地漾开。
李尞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薄薄棉被让他在这个冬天难以入睡,心中不肯熄灭的火焰从内里灼烧着他,内外煎熬下他常常处在半梦半醒之中,有时他看到军队冲进房门将他带走,有时他发现自己站在法庭上,于是他大笑着脱下皮鞋丢向法官,有时候他又在街上,四周都是逃亡的人,他被母亲拉着看着长街变成海峡。
所以那琵琶声传来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另一个梦境。
他爬起来烧了一壶开水,借着火炉的热气温暖了冰冷的指尖,才发现那并不是他的梦境,琵琶声确确实实地从屋外传来。是邻居么?有人住过来了,一个琵琶的人,竟然会住到自己的隔壁么?
他无声地笑了笑,穿起长衫出门。推开门的时候他感觉到看不见的地方激起一片骚动,于是他得意地笑出来,假意要去推院门,听到外面枪械“锵啷”一声,又收回了手,这种恶作剧一样的行为令他有种带着脚镣跳舞的乐趣。
他踩着院墙下的石凳,去探寻那个早已看过多遍的隔壁院落,那里空了很久,应是雪压枯草一片破败。暗处监视的人们戒备起来。
他看到一个女人。这样冷的天气没人会在院子里演奏,但是这个女人出乎了他的意料。她端坐在屋檐下,束着长发,黛色的眉眼低垂,只着一件薄袄,怀里抱着一把琵琶,琴头斜出一支白梅,花瓣点点落入面板。
女人白玉一样的手指虚拢五弦,手臂舒展,仿佛余音随着动作散开。
李尞挑了挑眉,这是典型的平湖派文曲的演奏方式,他国学功底扎实,虽然对音律不甚精通,却也知道这是文曲里极具代表性的《塞上曲》,弹着如此曲子,他大概也知道这个女子是为何住到这里的了。
“嘿,早啊。”他说。
女人停了动作,抬起眼睛。这时他才真正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不是时下流行的圆眼或者杏仁眼,那双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扬,瞳仁顺着那抹弧度挑出逼人的光。
女人眨了眨眼,那抹光柔和下来,她说:“你是李尞?”
她说:“我喜欢你的文章。”
她说:“你被软禁在这里后悔吗?”
李尞趴在院墙上嗤笑:“我会怕那些人么?”他眨眨眼睛,露出少年人的狡黠和傲气,“我自然知道轻重,只有活下去才能继续批判他们。而我一定会比我的仇人们活的更久更好。”
即使被软禁,他从未停止对当局进行口诛笔伐,他依旧是主笔,他在严冬中撑起夜幕,为政客的跳脚而大笑。
他往外掷一颗石子,语气冷下来,眼角却还带着笑:“现在我吃亏了,但是以后我都会占便宜占回来,我这个人就是这样。”
女人点点头,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弹着琵琶。
李尞也没有继续搭话,他回到屋里,继续拿起笔。
冰雪在阳光下无声地消融,然而真正的严寒才刚刚开始,白色恐怖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在头顶。但李尞毫不在意,剑锋所指便以笔锋还击,直骂到敌人丢盔弃甲。明里暗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不惧反喜,仿佛在枪林弹雨中跳舞,于千钧一发的紧张更加刺激了他心中炽炎的燃烧。
他桀骜狂放,恃才傲物,以猛虎的咆哮向着敌人怒吼,笔锋所指,琵琶声如刀剑匣鸣,裂帛碎玉。
他们只有过一次对话,却仿佛已在无尽虚空中阔谈万年。无数夜里他放下笔,听着窗外的琵琶,想起那个女人明亮的眼睛和那支白梅。有时他趴在院墙上看她弹琵琶,女人从来不在屋里,只坐在屋檐的阴影下,半明半昧,有时候她抬头看到他,冲他点点头。
他从未见她笑过。
他离开的那天送行的是一首十面埋伏。他坐在桌前,看着闯进来的人们,放声大笑。
这一去,他在狱中呆了五年。
他再也没回过那个小院。
出狱以后李尞跻身政界,从“总统”到五院院长,媒体负责人,只要被他锁定,无一不送上法庭,他在官场臭名昭著,却无人能驳。
多年后不再年轻的李尞已经能越过海峡去大学演讲。一群西装革履中他一袭长衫,特立独行。
负责人领着他在校园参观,他偶然抬眼,看到一双熟悉的眸子。那光透过纸面和玻璃烙进眼里。他漫不经心地问旁边的人:“那个女人是谁?”
负责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随口道:“那是我校的一个校友,不过在几十年前因为对抗当局主张统一下落不明,大家都猜测是被秘密杀害了,后来先生风头大盛,在学生中很有声望,学校也就为了迎合学生的思想把她的照片挂了起来。先生认识她?”
“大概吧。”他笑笑,转身。阳光披在他肩上,远处光秃的树枝上,一点嫩芽迎着阳光冒出来。
最黑暗的严冬已经过去,春天随着东风翩然而至。
照片里年轻的女孩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