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撕破黑暗，入眼满是猩红的火焰，无数人影来回跑动，在火光中留下一片剪影，面目模糊，火焰的哔剥盖过孩子的哭泣，只有高声的呼喊在火焰上盘旋。
“走水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水！”
“长老，院门被封住了！我们出不去！”
“水缸被人砸漏了！我们没有水了！”
“火已经烧过大殿了！这火怎么这么快？”
“是有人浇了火油，方丈，怎么办？”
“莲缸里还有水，能藏两个人……”
无数人放声嘶喊。火焰舔上衣角，转眼将人吞噬，在极亮的光中映出最浓的影，无数痛呼汇成刀剑的河流灌入耳中。
“救命！救命！！”
被烧红的骷髅张大嘴，血肉在火焰里烧焦皱缩，蜡一样融化，它露出森然的喉骨，向她伸出手发出来自地狱的诅咒。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该死！你该死！！”
她猛地惊醒，被烧毁面容的恶鬼抓着她的肩膀，血肉模糊的脸近在咫尺。她尖叫一声，拼命向后缩去，心脏快要从胸膛撞出来。
“施主不要害怕，是小僧。”恶鬼开口，他声音嘶哑，语调却温和，“小僧看施主一直在哭，怕是被什么魇住，这才叫醒施主，让施主受惊了。”
女人惊魂未定地睁眼望去，月光清清冷冷地照进破庙，落灰的供桌和佛像仿佛都落了一层霜，落在和尚被烧毁的脸上，勾勒出狰狞的阴影。她定了定神，回头看一眼仍在一旁熟睡的男孩，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摇摇头，“没事。”
“时辰还早，施主好生休息吧。”和尚行了个佛礼。女人看着他回到佛前跪下，无声地诵经，她出了一口气，把男孩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洛阳，四月牡丹正开，越过灰黄的城墙一路开到郊外，汁液饱满的花瓣在阳光下鲜活如火，不尽的暗香在空气中浮动。
洛阳城外的茶摊上，年轻的女人和带着围笠的和尚坐着歇息，男孩蹲在一旁的花丛边上拿着小棍挖土。一只白粉蝶扑闪着从眼前飞过，男孩立马丢了木棍追着去扑蝴蝶，女人放下茶碗想跟过去，才起了一半就见男孩已经停了脚步，被一旁的行商吸引住了。
行商背了个大箱子，戴着条头巾，喝着茶水歇脚，手边放着个色彩斑斓的小玩意。它看起来像展翅的鸟，尖锐的尾翼立在桌上，中间一颗剔透的珠子，翅尖上各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坠下一只铃铛，此时向着一边微微倾斜。
“这是什么啊？”男孩丝毫不怕生，爬到条椅上跟行商搭话。
“是天平哦。”行商露出一个笑容，解释道。
“没有东西为什么也是歪的？它坏了吗？”男孩不解，随即兴致勃勃，“它真好看，坏了可以给我么？或者我买下来。”他转头去喊女人，“娘！”
“这个不卖哦。”商人笑眯眯地摸摸男孩的头，“这种小玩意在西市很多，进城去逛一圈包你看都看不过来。”
“不好意思，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女人应声过来，刚好听了商人的话，冲他点点头致歉。
“娘，我想去城里看看。”男孩抱着女人的手央求。
女人帮他整了整衣领，蹲下来安抚，“遥儿乖，我们要快点出关，不能耽误时间。”
男孩瘪了瘪嘴，拉着女人的衣角，站在原地，他不哭也不闹，只用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女人，粉嫩的脸瘪下去，神情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女人被他看得心软，但时间紧迫由不得他任性，为难蹲下身想把男孩抱走。
“进城去吧。”一直沉默的僧人开口，“我们从北邙山中穿过来，他们没那么快追上，施主也应当置办一身衣服。”
女人愣了一下，一下红了脸，他们走捷径从北邙山过，路上磕磕绊绊，一身衣服连扯带拉，补丁都打不过来，她一路绷着神经，竟也忘了这一茬。
男孩得了应允，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拉着女人的手又蹦又跳，“进城去，娘，我们进城去。”
和尚将最后一点茶汤饮下，男孩已经拉着女人走出数丈。他起身，感觉一道有如实质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转头对上行商意味深长的眼睛，他行了个佛礼，迈步跟上那对母子。
城里果然如同商人所说热闹非凡，孩子开心得不得了，拉着女人从东街蹿到西坊，会啄米的木鸡，呼啦啦的风车，再来一串糖葫芦。女人开始还有些拘谨，跟在男孩身后拉着他，待买了新衣，店家围着她又笑又夸，便放下了心头顾虑，开开心心地拉着男孩东瞧西看，泼墨般的发间别了一支艳红的牡丹，连着苍白的脸也映出一点血色，乌黑的眼睛笑成一弯月牙。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女人了，那顾盼间的灵动分明是个二八少女，与男孩一道像是出游的姐弟。
女子回头招呼，和尚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双手合十露出一点微笑，分明开在他狰狞的脸上，却淡泊悲悯如一尊佛像。
“一直以来多谢大师照顾。”女子将一串佛珠递给和尚，商人说这木料是罗刹国特产的刺橡，火烧不朽，水浸不蚀，她觉得再合适他不过。
和尚端详了一会，接过佛珠，双手合十低诵一声，“阿弥陀佛。”
是夜，虫鸣蛙声盖过潺潺水流，天地沉睡在黑暗里。河边亮起一点微弱的光，照亮女人的脸，她的皮肤映着火光，浸出古瓷一般温润的光。
她将手制的简陋花灯递给男孩，男孩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到水里，轻轻一推，花灯浅浅地划开水面，晃晃悠悠地沿着水流飘远，男孩高兴地拍手，学着女人的样子合着手许愿。
和尚悄无声息地站在不远的黑暗里，看不到他的脸，只有声音飘过来，“明天便能嘉峪关，出了关，没人再能为难施主。”
“大师帮了我们这么多，若是被发现怕会招来报复，您跟我们一起走吧。”女人回头，那一点灯火已随着水流消失，她眼里却如秋水，潋滟出一点微光。
和尚摇了摇头，“不必。”
女人默了一下，忽然俯身拜在地上，和尚身影晃了晃，没有动。他听到女人压抑颤抖的声音，像是乱颤的琴弦，她说，“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们母子，金蝉寺不会被歹人烧毁。是我们对您不住。”
和尚嘶哑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他摇摇头，“总不能见死不救。”
风吹起和尚的僧袍，女人把男孩拉过来跪下，给和尚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和尚站着，没有动。
第二日，嘉峪关外。
女人盈盈一拜，道：“就送到这里吧，这一路承蒙大师恩情……”
“小僧是逃难到金蝉寺的。”和尚打断她，“方丈给了小僧吃的，把小僧抚养成人，众位师兄又在火海中保下小僧性命，此行不过为了完成他们的遗愿罢了。”
他双手合十，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火焰，从和尚的草鞋上升腾起来，燎着他的衣摆，和尚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向前，每一步火焰就更高一分。女人惊恐地想要叫住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焰越来越高，把和尚整个吞没。
和尚站住了，微微抬头，火光中他的身影倏忽间萎顿下去，消失在风里。
女人失魂落魄地跑过去，和尚的灰烬被风吹得四散，露出埋在里面一串佛珠，木珠外裹了一层清液，光泽温润。
725年，燮帝自关外起兵，诛摄政王白暹，夺回姬氏正统。同年，重建金蝉寺以为国寺。
寺里供着一串佛珠。
“走水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水！”
“长老，院门被封住了！我们出不去！”
“水缸被人砸漏了！我们没有水了！”
“火已经烧过大殿了！这火怎么这么快？”
“是有人浇了火油，方丈，怎么办？”
“莲缸里还有水，能藏两个人……”
无数人放声嘶喊。火焰舔上衣角，转眼将人吞噬，在极亮的光中映出最浓的影，无数痛呼汇成刀剑的河流灌入耳中。
“救命！救命！！”
被烧红的骷髅张大嘴，血肉在火焰里烧焦皱缩，蜡一样融化，它露出森然的喉骨，向她伸出手发出来自地狱的诅咒。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该死！你该死！！”
她猛地惊醒，被烧毁面容的恶鬼抓着她的肩膀，血肉模糊的脸近在咫尺。她尖叫一声，拼命向后缩去，心脏快要从胸膛撞出来。
“施主不要害怕，是小僧。”恶鬼开口，他声音嘶哑，语调却温和，“小僧看施主一直在哭，怕是被什么魇住，这才叫醒施主，让施主受惊了。”
女人惊魂未定地睁眼望去，月光清清冷冷地照进破庙，落灰的供桌和佛像仿佛都落了一层霜，落在和尚被烧毁的脸上，勾勒出狰狞的阴影。她定了定神，回头看一眼仍在一旁熟睡的男孩，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摇摇头，“没事。”
“时辰还早，施主好生休息吧。”和尚行了个佛礼。女人看着他回到佛前跪下，无声地诵经，她出了一口气，把男孩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洛阳，四月牡丹正开，越过灰黄的城墙一路开到郊外，汁液饱满的花瓣在阳光下鲜活如火，不尽的暗香在空气中浮动。
洛阳城外的茶摊上，年轻的女人和带着围笠的和尚坐着歇息，男孩蹲在一旁的花丛边上拿着小棍挖土。一只白粉蝶扑闪着从眼前飞过，男孩立马丢了木棍追着去扑蝴蝶，女人放下茶碗想跟过去，才起了一半就见男孩已经停了脚步，被一旁的行商吸引住了。
行商背了个大箱子，戴着条头巾，喝着茶水歇脚，手边放着个色彩斑斓的小玩意。它看起来像展翅的鸟，尖锐的尾翼立在桌上，中间一颗剔透的珠子，翅尖上各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坠下一只铃铛，此时向着一边微微倾斜。
“这是什么啊？”男孩丝毫不怕生，爬到条椅上跟行商搭话。
“是天平哦。”行商露出一个笑容，解释道。
“没有东西为什么也是歪的？它坏了吗？”男孩不解，随即兴致勃勃，“它真好看，坏了可以给我么？或者我买下来。”他转头去喊女人，“娘！”
“这个不卖哦。”商人笑眯眯地摸摸男孩的头，“这种小玩意在西市很多，进城去逛一圈包你看都看不过来。”
“不好意思，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女人应声过来，刚好听了商人的话，冲他点点头致歉。
“娘，我想去城里看看。”男孩抱着女人的手央求。
女人帮他整了整衣领，蹲下来安抚，“遥儿乖，我们要快点出关，不能耽误时间。”
男孩瘪了瘪嘴，拉着女人的衣角，站在原地，他不哭也不闹，只用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女人，粉嫩的脸瘪下去，神情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女人被他看得心软，但时间紧迫由不得他任性，为难蹲下身想把男孩抱走。
“进城去吧。”一直沉默的僧人开口，“我们从北邙山中穿过来，他们没那么快追上，施主也应当置办一身衣服。”
女人愣了一下，一下红了脸，他们走捷径从北邙山过，路上磕磕绊绊，一身衣服连扯带拉，补丁都打不过来，她一路绷着神经，竟也忘了这一茬。
男孩得了应允，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拉着女人的手又蹦又跳，“进城去，娘，我们进城去。”
和尚将最后一点茶汤饮下，男孩已经拉着女人走出数丈。他起身，感觉一道有如实质的视线黏在自己身上，转头对上行商意味深长的眼睛，他行了个佛礼，迈步跟上那对母子。
城里果然如同商人所说热闹非凡，孩子开心得不得了，拉着女人从东街蹿到西坊，会啄米的木鸡，呼啦啦的风车，再来一串糖葫芦。女人开始还有些拘谨，跟在男孩身后拉着他，待买了新衣，店家围着她又笑又夸，便放下了心头顾虑，开开心心地拉着男孩东瞧西看，泼墨般的发间别了一支艳红的牡丹，连着苍白的脸也映出一点血色，乌黑的眼睛笑成一弯月牙。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女人了，那顾盼间的灵动分明是个二八少女，与男孩一道像是出游的姐弟。
女子回头招呼，和尚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双手合十露出一点微笑，分明开在他狰狞的脸上，却淡泊悲悯如一尊佛像。
“一直以来多谢大师照顾。”女子将一串佛珠递给和尚，商人说这木料是罗刹国特产的刺橡，火烧不朽，水浸不蚀，她觉得再合适他不过。
和尚端详了一会，接过佛珠，双手合十低诵一声，“阿弥陀佛。”
是夜，虫鸣蛙声盖过潺潺水流，天地沉睡在黑暗里。河边亮起一点微弱的光，照亮女人的脸，她的皮肤映着火光，浸出古瓷一般温润的光。
她将手制的简陋花灯递给男孩，男孩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到水里，轻轻一推，花灯浅浅地划开水面，晃晃悠悠地沿着水流飘远，男孩高兴地拍手，学着女人的样子合着手许愿。
和尚悄无声息地站在不远的黑暗里，看不到他的脸，只有声音飘过来，“明天便能嘉峪关，出了关，没人再能为难施主。”
“大师帮了我们这么多，若是被发现怕会招来报复，您跟我们一起走吧。”女人回头，那一点灯火已随着水流消失，她眼里却如秋水，潋滟出一点微光。
和尚摇了摇头，“不必。”
女人默了一下，忽然俯身拜在地上，和尚身影晃了晃，没有动。他听到女人压抑颤抖的声音，像是乱颤的琴弦，她说，“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们母子，金蝉寺不会被歹人烧毁。是我们对您不住。”
和尚嘶哑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他摇摇头，“总不能见死不救。”
风吹起和尚的僧袍，女人把男孩拉过来跪下，给和尚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和尚站着，没有动。
第二日，嘉峪关外。
女人盈盈一拜，道：“就送到这里吧，这一路承蒙大师恩情……”
“小僧是逃难到金蝉寺的。”和尚打断她，“方丈给了小僧吃的，把小僧抚养成人，众位师兄又在火海中保下小僧性命，此行不过为了完成他们的遗愿罢了。”
他双手合十，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火焰，从和尚的草鞋上升腾起来，燎着他的衣摆，和尚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向前，每一步火焰就更高一分。女人惊恐地想要叫住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焰越来越高，把和尚整个吞没。
和尚站住了，微微抬头，火光中他的身影倏忽间萎顿下去，消失在风里。
女人失魂落魄地跑过去，和尚的灰烬被风吹得四散，露出埋在里面一串佛珠，木珠外裹了一层清液，光泽温润。
725年，燮帝自关外起兵，诛摄政王白暹，夺回姬氏正统。同年，重建金蝉寺以为国寺。
寺里供着一串佛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