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新婚之后，方若樨不愿立即投身工作，而是选择前往偏远山村进行扶贫支教，丈夫林泽峰起初并不同意，说山村里很危险，但最终还是没有拗过方若樨的坚持。林泽峰妥协了，但仍给方若樨配置了强大的后勤团队，负责安保的，负责伙食营养的，负责住宿条件的，负责交通通讯联络的……几乎给她配了半个排的人过去。
落后的山村，艰苦的条件，给方若樨的身心带去了极大的震撼。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方若樨的后勤团队专门划出半亩地的区域，搭建临时住所，开垦荒地，自种粮食，自建通讯设备，极力保证方若樨的饮食安全和日常休息。在方若樨进行扶贫支教工作时，团队人员并不会过多干涉。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之后，方若樨每天都会带着可爱的小朋友们回宿舍，给他们展示高端的娱乐休闲设备，教他们用手机用电脑，给他们食物和饮品，甚至连衣服和被褥也会慷慨相送。山区的小朋友们都非常喜欢这个漂亮和蔼的大姐姐，只是苦了后勤团队们，他们的工作量倍增，叫苦不迭，但看到孩子们的笑容，却也无甚怨言。
一天夜里，在安排了两个安保人员送最后一批孩子回家后，方若樨伸了个懒腰，倒在酥软的躺椅上，戴上特制的天文眼镜仰望星空，这里的星空繁星璀璨，比起城市里灰蒙蒙的夜空，可要漂亮得多。
忽然，不远处的自留地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在一旁值守的安保人员迅速架起照明和器械武器准备应敌。山区的夜晚，虽然没有豺狼虎豹，棕熊巨蟒等猛兽，但黄鼠狼、野狗甚至小野猪还是会偶尔出没于此。
“阿龙，什么东西啊？”方若樨也听见了动静，她摘下眼镜，奇怪地问。
“夫人，不清楚，我们去看看。”说着，阿龙和一旁的队友警觉地摸向前去。方若樨在原地紧张地等候。
不一会儿，两人一人一边，架着一个人型生物走了回来。
方若樨一时没看清，问道：“他……是人吗？”
阿龙将灯光朝这边斜了斜，光线照在那人脸上，方若樨这才看清，眼前确实是个人。
但居然是个女人。
她长得和方若樨一般高，长着一头天然卷曲的乱发，毛毛躁躁的耷拉在脑袋上，低着头看不清脸。她身上穿着单衣单裤，不少地方都被擦开勾破了，露出黝黑的皮肤，有些地方还沾着深红的血迹。她双手紧紧握拳，不住地颤抖着。
“你叫什么名字？”方若樨关切地问。
“俺叫林小华，从山那头的村里来。”说着，她指了指身后隐没在夜色中的大山。
“林小华……你一个人爬山过来的？！迷路了？家里人知道吗？”方若樨吃惊地说，随后看向阿龙，道，“阿龙，咱们那台越野车还有油吗？”
只见那个女人扑通一声跪下来，带着哭腔说：“您行行好，千万别把俺送回去！俺是一个人逃出来的，救救我……”
方若樨有些奇怪，逃出来的？她对阿龙说：“阿龙，你去把楠姐喊来，先帮这个林小华看看伤势，然后带她去洗个热水澡。嗯……之后带到我房间来吧。”随后，方若樨在女人面前蹲下，柔声说道：“不要害怕，这里没人会伤害你。你先洗个澡包扎一下伤口，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等会儿到我房间来，好好跟我说说。”
女人抬起头，两眼发亮，从蓬乱的发丝之间射出炽热的光芒。

61.
负责医护工作的丁歌楠把这个残破不堪的出逃姑娘收拾得妥妥当当，帮她洗了热水澡，处理了几处皮外伤，换上了新衣服，又简单检查了一番。确认她并未患上传染性疫情之后，楠姐把她带到了方若樨休息的房间。
“辛苦了，楠姐。赶紧休息吧。”
“夫人，你也是啊！有需要随时叫我，阿龙就在门外守着。”楠姐说着退出了房间，留林小华一人在门口木木站着。
方若樨眼前一亮，这个邋遢的姑娘在一番梳洗之后，竟如脱胎换骨一般，一头天然卷的长发，大凤眼高鼻梁，嘴唇厚实，上身短，下身长，腰细屁股大。皮肤虽然黑了点，但掩盖不住那股子淳朴的靓丽。
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方若樨才反应过来，她拍拍身旁的椅子：“林小华，来！坐，坐这儿。”
姑娘怯生生地走过来，慢动作似的坐到椅子上，靠背不沾。
“你刚才说，你是一个人从你们村里逃出来的？”方若樨看着她说，“怎么回事？”
“俺是南洼子村的人家，是家里唯一的女娃，家里人从小就不待见俺，一直打俺骂俺。前些日子把俺许给了村东的牛二，还说，这次如果再逃婚，就要抽俺筋拔俺骨。可俺根本不想结婚生娃，俺想学文化。”
“再逃婚……你之前逃过婚？”方若樨追问。
“嗯，十六岁那年就逃了，饿了几天被捉回去了，但人家男娃家里也不要俺这个野姑娘了。过了两年又逃了一次，那回俺带足了干粮，逃去了县城，但村里有人认识县长，还是把俺抓回去了。这回，俺家说就是绑也要把我绑去，把我捆在柴房里……”
“那你怎么出来的？”方若樨不由得捏紧拳头，克制住眼泪问道。在山区农村，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城市人根本无法想象。
“俺把麻绳咬断，从窗里翻走的，”说着，林小华张开嘴，露出两颗锋利的虎牙，继续道，“这回俺下了死心了，要是再被抓，就不做人了。”
方若樨心疼这个倔强不屈的姑娘，握住她粗糙的手，这是一双农民的手，坚硬而强壮。她在内心坚定了一个信念，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帮助这个顽强的姑娘走出大山。
“小华，离开村子之后，你该如何生活？你想过吗？”
“村里人都说俺长得漂亮，那些臭瓜娃子，小时候没少欺负过俺。俺要是能逃进城里，总也有口饭吃。”林小华倒是挺乐观。
方若樨泪眼婆娑，不忍再问。她轻声道：“小华，你想学文化，对吗？姐姐就教你学文化！”说着，她抽出纸笔，在上面用清秀的字体写下三个字：“方若樨”
“这是我的名字，方若樨。你叫林小华，是吗？”方若樨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工整地写上“林小华”三个字。
“方姐姐，您写错了。俺叫凌霄华，是这样写的。”
凌霄华的字，一笔一划，有钩有折，笔画如此复杂的字，竟然工工整整，一点都不像是个面朝黄土的农民姑娘写的。
“凌霄华？这名字是***给你取的？你以前是不是念过书啊？”方若樨惊喜地问道。
“县城的算命师傅取的，本来是个男娃名字。爹妈想要男娃，但没想到蹦出俺来了，他们也懒得再改，就这样叫俺。”凌霄华顿了顿说，“俺没上过学，俺家只有大哥去县城里念过，俺在家偷偷翻他的书看，自己学了一些。”
方若樨猛地站起来，她热热地盯着凌霄华，这二十年来，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热血沸腾过。她大声质问：“凌霄华，你想不想跟我去大城市？”
凌霄华也站起来，大声回答：“俺想！俺做梦也想！”
方若樨大声回应：“好！我就带你去大城市，那里有看不完的书，学不完的文化！”
凌霄华一时语塞，动人的双眼一闪一闪，猛地跪下来，哭着说：“方姐姐，您是我的大恩人！”
方若樨赶紧扶起泣不成声的凌霄华，坚定地说：“过去的凌霄华，你就当她已经死了。那个南洼子村，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方若樨的私人秘书。我给你新的身份，给你找新的工作，教你学文化，让你这辈子都不再受坏男人们的欺负！”
“谢谢恩人！俺这辈子会做牛做马来报答你！”凌霄华撑住身子，把头往地上砸。
方若樨赶紧拉住她，她咽了咽热泪，说：“凌霄华，我就做你这个恩人。恩人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你改了这个名字！”
“改名字？”凌霄华擦擦眼泪，不解地说。
方若樨把凌霄华的最后一个“华”字狠狠划去，改成了“花”。
“凌霄花，Campsis grandiflora，是我最喜欢的藤蔓植物。当你说出自己名字时，我就感觉到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缘分。”方若樨满脸喜悦地说，“我是木樨，你是凌霄，我们从此就是牡丹市的两朵姐妹花！”
那晚，凌霄花和方若樨便真如姐妹一般睡在一起。之后，方若樨让师傅在旁边搭了一间小屋给凌霄花暂住，并且叮嘱后勤团队，切勿将此事宣扬给扶贫支教的师生或家长。没过多久，方若樨团队就拆除所有设施，在山区孩子们依依不舍的欢送声中，离开了援助的地区。
不患寡而患不均，山区的人们也有嫉妒心，并非人人都有凌霄花这样不可思议的时运和际遇。

63.
镜头跟随着方若樨的车队，从偏远山区一路颠簸至最近的二级城市宜星市（只有特级、一级、二级城市才会配置航空交通系统），一行人休整一番，包机回到了牡丹市。
林泽峰早早便在庭院里搓着手等候，车队在道口停下，方若樨背着包走下车，林泽峰赶忙迎上来。
“若樨，你可回来啦！让我看看……唉，黑了不少呀。”林泽峰赶紧把沉重的背包取下，拎在自己手上。
方若樨白了他一眼说：“黑了才好呢，我可不想白得像林黛玉那样，病态。”她回身探进车里，招着手兴奋道，“阿花，出来出来。”
凌霄花小心地走下商务车，愣愣地站在车门前，眼前是林家的别墅，她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凌霄花，我从山区里救回来的。以后她就跟在我身边了。”方若樨扬起头颇自豪地说。
“什么？！从山区里带回……救回来的？”林泽峰张大嘴巴，一把拉过方若樨，在她耳边轻声但严厉地说，“这女人什么来头啊？你就敢把她往家里带？你没听新闻里说嘛，现在山里头，女人都被卖来卖去，乱成什么样了都！还会染上那些城市里没有的瘟疫啊病毒啊……我不早就叮嘱你离那些人远一点嘛！”
“去你的！”方若樨狠狠道，“楠姐都检查过了，人家身体好着咧。在农地里种田长大的，比你都壮呢。”
林泽峰叹了口闷气，缓步走到凌霄花面前，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皮肤黝黑，全身上下已经被方若樨精心打理过，剪了利落的短发，干干的头发卷着波浪挂在肩上，她穿着方若樨的花边衬衣和九分裤，脚上套着一双不知是谁的蓝白色运动鞋。她眉目低垂，低头摆弄着骨节粗壮的手指，不敢看林泽峰。
“行行行，你开心就好。”林泽峰收起阴郁的神情，不再多言，搂住方若樨走回宅邸。

64.
凌霄花是农妇出身，方若樨让她先跟着园丁干活。凌霄花干活卖力，学得也快，过不多久，林家宅院里的亭台楼阁景观植被，她都能一手打理，连老园丁都夸赞不已。
闲暇的时候，方若樨便带她去书房，一屋子的书，让凌霄花两眼发亮，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抄写下来，一个个对着字典查。方若樨出门逛街时也会带着她，大都市的昼夜繁华景象，让凌霄花目不暇接，新奇不已。就连美容美发美体，方若樨都不忘携着这位农村好姐妹见见世面，几个月下来，凌霄花原本黝黑的肤色竟都浅了下去。
山村的苦难日子在一夜之间成为了过去，凌霄花偶尔会站在庭院里发呆，眼神中带着恍若隔世的茫然。
裁剪枝叶、清扫庭院、看书认字、陪着方若樨出门或是在家看电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凌霄花甚至还从书本上学会了按摩松骨的手艺，林家上下，若有个腰酸背痛的，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先让阿花来捏一把。
林宇中调快了播放速度，球幕画面中的林家宅院随着天色的渐变而不断变化着，庭院落上一层枯叶，清晨被扫尽，傍晚又铺上……春去秋来，一年的光景就在这倍速播放中不舍昼夜地流淌而去。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阿花来咱们家都有一年了。”方若樨穿着蕾丝睡衣，斜靠在卧室的床头说。
“是啊，她也陪你玩儿了一年了。”林泽峰在衣帽间里挑选着西装，嘴里挖苦道。
方若樨不以为然，说：“遇到她是我俩的缘分。她能脱离苦海，我挺开心的。”
“你真打算让她留一辈子？”
“怎么了？这不好好的吗？人家也没有白吃白喝你的呀，她可帮了不少忙了。”
林泽峰换上睡袍，走到床边，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是说阿花，人家脱离了落后农村，成了摩登城市的大凤凰了。我是说你啊，这一年你在家里，都干了些啥？……好歹也是个江浙大学的高材生，不能就这么蹉跎了呀。”
方若樨抿起嘴，夹出两个酒窝，撒娇似的道：“哪有……我不是报了甜品课和瑜伽班了嘛，哦对，还有那插花班茶艺班！可辛苦了。”
“哈哈，行行行，辛苦辛苦！辛苦了我的夫人呐。”林泽峰大笑着钻进被窝。
方若樨一个翻身趴到林泽峰身上，软软糯糯，巧笑倩兮，吐着香气说：“老公，咱们要个孩子吧？”
林泽峰有些奇怪，说：“你不是说，结婚三年内不要孩子的吗？”
“本来是这么想的……但，阿花说她……挺想养个孩子的……”方若樨话没说完，林泽峰一把把她推翻过去，生气地说：“阿花要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看你们俩是要好得走火入魔了吧！”
方若樨差点被他推下床，但她却不生气，一扭一扭地蹭过来说：“哎，你听我说完呀！是这样的。阿花说她以前在村里被恶男人欺负过，打过胎，我后来带她去妇科检查，医生说她现在受孕几率已经很小了，而且有危险，所以建议她不要生育。但她又这么喜欢孩子，好多次都躲在衣帽间里偷偷地哭。我想，干脆我俩赶紧养一个，反正她在家也能帮我们带带……”
“哦……”林泽峰的语气缓和了些，道，“你们俩还真是比亲姐妹还亲啊。”
方若樨媚媚一笑，软软的身子又趴上林泽峰的肚子。
看着卧房里的香艳场景，林宇中倒是心无波澜，对于男女之事，它只懂得两性的理论知识，全无精神上的饥渴。它想调高镜头倍数，看看哪一个精子最为勇猛，一马当先。但来回看了好几遍，还是无法确定。精子们团团簇簇，从阴道涌向输卵管。进入输卵管的精子数量虽然骤减，但卵子刚一出现，这些大头长尾的生命之源仍是一窝蜂地涌上去，实在难以辨认最终冠军是谁。

65.
TBCE06.02.12|15:22:23（公元2013年2月12日15:22:23），庭院里。
“阿花，先别剪草了，来厨房帮我试试口味。”
“哎，林先生，我这就来。”
TBCE06.02.12|15:23:45，厨房里。
“这款乳酸菌饮品，随着调配加入的奶量不同，会呈现出不同的口味。这边有几份样品，你也帮我尝一尝。看看最喜欢哪一种？”
“这个挺好喝的，不会太甜，也不是很酸，恰到好处。”
“嗯，我知道了……”
“林先生，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继续去庭院里修剪枝草了。等会儿还要给方夫人准备百合莲心茶呢……”
“不着急。去我的小书房，陪我说说话吧。”
TBCE06.02.12|15:34:03，林泽峰的小书房里。
“喜欢雪莱的诗吗？”
“……嗯，喜欢。”
“把这首诗念给我听听吧。”
“我……我奉献的不能叫爱情，
它只算得是崇拜，
连上天对它都肯垂青，
想你该不致见外……”
“阿花，你的声音真的很醉人。能念英文的版本给我听吗？”
“I can not give what men calllove，
But wilt thou accept not，
The worship the heart lifts above，
And the heavens reject not……林先生……别这样……”
“阿花，我太烦躁了。你能安抚我吗？你能安抚我的，对吗？”
“林先生，方夫人如此温柔，她一定可以安抚你的……”
“那个怀着孕的暴躁女人，没事就朝我发脾气，我们不要聊她了，行吗？现在，我只想和你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林先生，这样不行……”
在别墅最顶层的私人小书房里，林泽峰的手循着凌霄花锁骨，摸进了她耸立的前胸。
与此同时，二楼主卧室。
方若樨把自己关进卧房，皱着眉坐在卧房里的大床上，满脸愁容，一言不发，忍受着怀孕期间体内激素的起伏变化。
林泽峰写满了爱欲的脸、凌霄花惊慌失措的脸、方若樨紧绷苦恼的脸，同时映在巨大的球形荧幕上。
这次发生在书房里的“温柔的”侵犯，林宇中来来回回播放了十多次。每播放一次，它体内都涌起一阵恶心，只听得对话，无法再看画面。

66.
“人之初”亲子共享区的某个探视屋内，登录区墙面上的指示灯开始闪烁。透明的幕墙上开始显示信息：
登录者身份ID：310102199003215842/310102199207148739
登录者网络ID：A9212302120408PM/A9211507220408PM
登录者姓名：黄之晓/蒋佳薇
被探视人：A9206408244765
身份关系：亲生父亲/亲生母亲
接着，黄之晓和蒋佳薇的虚拟形象在登录区显现出来，透明幕墙向左右两侧移开，两人观察了一下自身，牵起手走进探视区域，在房间中央的圆桌前坐了下来。
“百闻不如一见，这地方还真是山清水秀啊。”蒋佳薇看着窗外秀美的竹林溪水感叹道。
“都是建模建出来的，假的。”黄之晓不屑地说。
两人等待了数秒，他们的孩子出现在探视区一侧的大荧幕上。此时，它正在私人小屋里走来走去，穿着一条白色的短裤，一件白色背心，额头上顶着A9206408244765的编号，新奇地摸索着小屋的各项功能。
“人之初”规定，接入系统未满六个月的用户，由于语言能力和行动能力尚不完全，暂不接受面对面的亲子探视。预约登录探视区域的父母亲属，只能在大荧幕上单方面观察孩子的一举一动，无法交流，无法触碰。
“嘿！宝宝！”蒋佳薇情不自禁地喊出声，向大荧幕招招手。
4765自顾自地在小屋里一步一步走动，它听不到母亲的呼唤。
蒋佳薇失落地叹了口气，摩挲着手掌。黄之晓伸出手勾住妻子的肩膀，两人就这样，隔着荧幕看自己的孩子在小屋里来回走着，走得累了，它就倒在床上呼呼睡去。它的手里一直攥着一本书，黄之晓和蒋佳薇将荧幕的缩放比例调大，才看清了书名——《“人之初”文字识读与听写：蒙学园一年级》。
窗外的天光从烟雨蒙蒙的青色变成了一片火烧般的金黄，那是“人之初”的落日斜阳穿透了茫茫山林而形成的壮丽景致。
“我们走吧。”黄之晓轻轻地说。
蒋佳薇默默点点头，从椅子里站起来。

67.
方若樨已经在卧室里待了快一星期。饭照吃，觉照睡，就是不想说话。
林泽峰来看她、凌霄花来看她、私人医生楠姐来看她、管家仲叔来看她、父母来看她、公公婆婆来看她……她都说自己没事，只是想安静一下。
她听说，有的夫妻在决定要孩子的前一年就开始戒烟戒酒锻炼身体，做各项身体检查。她学习了很多新词：孕酮、宫外孕、阴超、胎停育、唐筛……这些词语让她紧张。
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上，万籁俱寂，她能真切地感到子宫周围的肌肉和韧带在朝四周牵拉，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她其实很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相处。她把命运多舛、似曾相识、一见如故的凌霄花接回了家，她嫁给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门当户对的富家少爷……但肚子里的这个可能与她最相似的人，她却畏惧着，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
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了半个月，方若樨觉得自己稍稍好了一些。
孩子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家庭的继承者。无论如何，即使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一切已然发生了。身份的转变艰难无比，但又是必须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不再是象牙塔中的弄潮儿，不再是想去哪就去哪儿的好奇少女。
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她已经是一名母亲了。
学做母亲的第一课，大概就是勇敢。
她勇敢地从床边站起，深吸一口气。她要面带自豪的笑容，告诉自己的亲友们，她已经准备好，准备好成为一位母亲了。
她走出卧室，倚在走廊的栏杆上看了一眼楼下的厨房，丈夫不在那儿。她走上旋梯，踏着坚定柔软的脚步，向上逐级攀登。这个时候，林泽峰如果不在厨房里调配饮料，那他一定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研究诗词歌赋，摆弄文房四宝。
她安静地走到小书房门口，书房里传出细微的动静。
林泽峰在里面。
方若樨举起手正欲敲门，那细微的动静稍稍激烈了一些。那动静……似乎是人声，似乎有人在里面对话，似乎是两个声音。方若樨此刻的听觉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这两个声音在她听来，似乎无比熟悉。
她没能听清两人在说什么。
但从对话的间隙中传出的喘息和呻吟，她听得真真切切。
微弱的声音从厚重的门内传出来，音量细微，其中所饱含的歇斯底里的欲望，却在一阵阵低吼声中呼之欲出，像是一头吐着舌头的饥饿雄狮，正在品尝着自己刚捕获到的新鲜猎物。
方若樨放下了敲门的手。
林宇中看着自己的母亲伫立在书房门口，荧幕中的她，就这样静止着。

69又被和谐。。。

70.
对于人类社会喷涌而出的愈演愈烈的反对情绪，智子首次发表了回应。
她直接将黄之晓一家处死了，以极其罕见的公开处决的方式。（日常的刑事案件处理结果，智子都会统一更新在网站上。而公开处决，则是将判决和处决过程强制性地显示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中。无论睁眼闭眼，都会看到。）
TBCE14.02.15|00:00:00，即公元2021年2月15日凌晨，智子悦耳的声音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耳中，振动着所有人类的鼓膜。
“以下是黄之晓、蒋佳薇夫妇的判决书。
黄之晓、蒋佳薇夫妇蓄意发表和传播意欲颠覆三体‘人之初’教育系统的不恰当内容，并极力煽动人类言论，致使已毕业的‘人之初‘用户的生活和工作受到了严重影响。
这是你们人类自己的事，本应由人类自行解决。但这段时间，人类的犯罪率有些高，我心情不是很好。所以，我希望，从今往后，请人类社会不要再质疑三体文明的任何决策。”
宣判结束，智子穿着合身的武士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瘦削的背上，那把精美的武士刀缓缓出鞘，明晃晃的刀刃发出锐利的光泽。
处决的过程很简单，但极其残忍。
智子将黄之晓和蒋佳薇的孩子从营养皿中剥离出来，虚弱的孩子慢慢睁开双眼，看到了跪在它面前，涕泗横流的父母，它张张嘴想说话，但只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智子手起刀落，一道刀光闪过，婴儿分成了两瓣，嘴巴还没合上便已从中间被劈开，幼嫩的五脏六腑冒着热气慢慢流出来。
没有人能忍心目睹这惨状，更何况亲生父母呢。黄之晓和蒋佳薇做出了他们这辈子从未做出过的夸张表情，仿佛要把自己的脸皮撕裂，头颈扭断。
智子面无表情，跨过婴儿残破的尸体，走到蒋佳薇面前，一刀了结了她的生命。蒋佳薇的表情定格在最狰狞的那一刻，原本美丽的脸庞，显出畸形恐怖的形状。
黄之晓的双眼紧紧地凝视着智子的脸，眼神里溢出不解、懊悔、愤怒……还有很多，好像世间所有的黑暗都被糅杂进这双绝望的眼睛里。
智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干净利落地结束了一家三口的处决。
面向全球人类的直播画面，慢慢缩小，最终在黄之晓黯淡下去的眼球中，缩小成一个微小圆点。
除了“人之初”的用户之外，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刚刚都经历了一段最恐怖的午夜时分。原本尚在睡梦中的孩子们痛哭失声，父母们只能含着泪解释道那是噩梦，只是太过逼真。然而，不久之前，他们还在跟孩子们高谈阔论，描述抗议“人之初”的游行队伍多么壮观，三体人建立的这套教育系统是多么差劲。
如果每个人都成为了噩梦的一份子，这场噩梦该如何结束。
世界好像在一夜之间安静了下来。人们仿佛生出了某种诡异的默契，再也没人讨论此事。网络上的一切相关内容，一夜之间便毫无影踪。

71.
智子血腥残暴而又直截了当的处决像是在一锅沸水中陡然倾入一块巨冰，整个世界瞬间冷却下来。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之下，人类总算暂时抛却了偷安苟且和虚张声势，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
林宇中对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仍沉浸于时间轴的另一侧，重温着数年之前，自己母亲所承受的煎熬。
方若樨的孕期抑郁，相比之前好像又加重了。原本只是不爱见人，现在连饭量都减得厉害。
凌霄花本来每天都会来卧室探望方若樨，但那天过后，她像有了感应一般，消失在方若樨的视野之外，每天起床睡觉，修剪枝丫，眼神空洞呆滞。
林泽峰也觉出了不对劲，他推开方若樨的卧室门，妻子正静静地呆坐在床上。林宇中看了看球幕一角，那里显示着时间——TBCE06.01.02|12:29:01，这是公元2013年。
“若樨，最近怎么吃得少了？”林泽峰关切地问。
方若樨眼盯着窗外的园景，不发一言。林泽峰在床尾坐下，又道：“是不是吃不惯李师傅饭菜的味道？我再去聘一个营养师傅来。”
“前几天我去小书房找你，你好像在忙。”方若樨说话的语调从未如此低沉无力。林泽峰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连忙把头歪向一边，眼珠颤动，一会儿看地一会儿看窗，无法定视。
“嗯，这两天在研究饮料的新配方……”林泽峰极力克制着自己语气中的慌张。
方若樨把头转向林泽峰，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嘴唇蠕动，说道：“我们离婚吧。”
林泽峰闻言，倏地站起来，蹲到方若樨面前，抓住方若樨冰凉的手，语速急促地说：“若樨，若樨，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有做什么，真的只是在探讨配方！我和阿花只是……”
“哦……是和阿花在一起啊。”方若樨冷冷道。
林泽峰像是吃了一记闷拳，停止了口不择言的辩解，他面容扭曲，眼眶湿润，轻声说道：“若樨，你还怀着孩子，我们不能离婚。离了婚，孩子怎么办，你又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担心你自己吧。”
“若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敢了！”林泽峰跪下来，苦苦哀求。
“明天我就收拾东西回家，离婚的材料和文件，我的律师会准备的，到时候，麻烦你签个字就行了。”面对林泽峰迟来的哀求，方若樨没有选择原谅。
“这事一传出去，我们两个家族的事业会受到多大的牵连，你知道吗？”林泽峰猛地站起来，压着嗓音，气急败坏地说。
“我知道呵。但林泽峰，你知道吗？做生意最讲求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诚信！”方若樨厉声道，她眼里射出犀利的光芒，这眼色激烈却无情，绝不是一个妻子看向丈夫的眼神。

72.
第二天清晨，方若樨来卧室收拾衣物。林泽峰面色铁青，抱着胸站在一旁。
“若樨，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
“我会跟父母说，我们是性格不合，和平分手的。”方若樨埋头整理行李，平静地说，“桃色绯闻，外遇出轨什么的，也不必让那些狗仔记者们知道了。”
林泽峰显然松了一口气，仍追问说：“若樨，那……我们离婚的事，能不能也对媒体保密？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们一家三口，还可以一起出席媒体活动的，对吧？”
方若樨把行李箱一合，直起身子淡淡道：“我只能答应你，近期不会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你要是想做纸包火的事儿，你就自己努力吧。孩子，我自己养。”
“方若樨！你想干什么！这也是我的孩子，你不要得寸进尺！”林泽峰有些恼怒。
“按林家公子这德性，娶个三妻四妾，儿女满天下，可不是什么难事。”方若樨冷笑一声说。
林泽峰气得浑身发抖，大吼道：“方若樨，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忍气吞声了一整天，他总算是发泄出来了。对于孕期出轨这件事，林泽峰低估了其严重性，亦大大低估了其对方若樨所造成的伤害。他总觉得自己只是个犯了点小错的大男孩，方若樨完全没必要做得如此决绝。
方若樨拖着行李箱，侧身绕过林泽峰，走出卧室。
林家上下都在各忙各的，仿佛一周的活都必须赶在这一天完成似的。方若樨一个人从卧室走下大厅，从大厅走到庭院，没人为她送别。
方若樨正要走出庭院栅栏，老管家桑仲羊叫住了她。老管家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些湿润，他沉声慢慢说：“夫人，保重。”
方若樨朝他笑笑，走了。
凌霄花躲在茂密的花丛深处，惊恐又小心地看着方若樨一路走出林家，她生怕方若樨突然掉转回来寻她讨说法。一想到有可能被驱逐回那个可怕的山村，凌霄花的心里就升起阵阵恐惧。
但方若樨一次也没有回头。

73.
方伯永是一位好父亲。他明知道女儿和女婿之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但他没有深究，而是让方若樨在家好好安胎，不要再想其他事。
次日，方伯永独自拜访林家。他与女婿林泽峰对面而坐，和颜悦色，饮茶侃谈，年轻的林泽峰在老江湖方伯永面前根本藏不住事儿。在林泽峰闪烁其词的解释之中，方伯永探出了一二。
“嗯，我会回去劝劝女儿的。小林，你也不要过于消沉，该过的日子还得过，你父亲的家业，你也要坚持做下去。”方伯永淡然一语，起身告辞。
方伯永难得来访，让林泽峰带着他参观一番自然是情理之中。林家的女人不多，私医女佣厨娘，不过寥寥数人。行走至庭院，方伯永见着了园丁助手凌霄花。林泽峰环顾左右，兀自介绍着庭院里栽种的花花草草，但在凌霄花深邃的眼眸之中，方伯永看出了一丝惊慌不安。
这才是女儿的心头之痛，只有最深沉的父爱才能敏感如斯，察觉出来。

74.
平静的日子没有多去过久，林家很快找上门来。
他们通过种种方式对方家施压，软硬兼施，希望与方家重修旧好。林家的理由主观客观兼顾，于情于理皆有。
从大方向来说，联姻只是一种形式，更大的产业格局才是未来的致胜之宝。林家和方家若能在接下来的数十年继续强强联手，那么，亚联邦饮料产业的半壁江山，那铁定归了林家和方家。小夫妻拌拌嘴闹闹性子很正常，尤其是妻子怀孕的时候，心情更是容易暴躁。冷静下来，很快就没事了。要是真的分手闹离婚，时间一长，事情终究会被媒体知道。这样对两家的生意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两人都有了孩子了，方若樨这样一闹，以后孩子姓林还是姓方？
…………
方伯永承担了来自林家的一切压力。他也向林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女儿和生意是两码事，女人不是做生意的工具，生意也不是女儿必须要继承的东西，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以下援引《新纪元报》在2013年1月中旬的一则报道——
“近日，有业内人士向本社记者透露，蛤娃娃食品饮料集团从一周前开始，已经不再从伯永食品公司引进食品原材料。
林树堂的蛤娃娃集团和方伯永的企业被称为业界的管鲍之交，两家公司分处于供应链上下游，有着多年稳固的合作关系，而两位创始人更是多年的老友。林家之子与方家之女相识多年，于一年之前喜结连理，门当户对才子佳人，被传为佳话。
此次供应中断事件，是否事出有因，或是另有隐情？我方记者将深入调查，为大家带来后续报道。”
TBCE06.01.15|20:42:31，方家。
“爸爸，对不起。我连累你了。”方若樨给父亲递上一碗茶，轻声说。
这半个月，由于林氏企业临时中止了与方家生意上的合作，网络上则谣言四起，说正是由于方家独女方若樨生活不检点，才导致林泽峰和方若樨婚后生活出现破裂。部分无良媒体还放出了多张方若樨之前逛高档品牌店的照片，将她身旁的助手打上马赛克，并配上一些空穴来风的文字。之前方若樨在乡野山村的支教经历，也被曲解为逃离婚姻生活的巧妙借口。一时间，舆论倒向一边，方氏企业的生意和名誉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而方若樨也成为了舆论的众矢之的，
方伯永坐在桌角，像是老了十岁。方伯永身材矮胖，天生凶相，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为人仗义，待人谦和，是如此的“表里不一”。他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女儿，喝了一口茶说：“小樨啊，你老爸我驰骋生意场这几十年，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和事我都见过一遭了。利啊名啊，我也不像林老头那么在乎。他们搞不垮我的。只是你啊……”说着，方伯永深深叹了口气道，“他们对付掉了我，就要准备对付你了。林家的势力数倍于我们，他们只要一天不签这离婚协议，就能监视你，跟踪你，甚至强行把你接回去。你已经长大了，老爸主持不了你今后的人生……”方伯永说不下去了，用手指用力抠了抠眼窝。方若樨眼泪汪汪，伸手紧紧抱住了年迈的父亲。
“爸，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林家抢走我的孩子。”

75.
TBCE06.01.17|08:22:16，方家会客厅。
“宋律师，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嗯，只要林泽峰不签署离婚协议书，你和他就依然是法定的夫妻。然而，舆论对你很不利，而你也拿不出他婚内出轨的实质证据。要是真的诉诸法庭，我们胜算不大。”
“我只想把孩子留在身边……”
“我想，林家也是抱着这个目的。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对他们来说，也很重要。”
“为什么？”
“漂亮的姑娘好找，而像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自小从富贵人家成长起来的大小姐，可不是随便就能找到的。基因是人类个体决定性的因素啊，连三体人都很看重这个。”
“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宋律师，我求求你了。”方若樨的眼神中透出热切的渴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听说过‘人之初’吗？”宋世杰犹豫良久，总算作出了回答。
“那个三体文明创建的虚拟教育系统吗？我知道。大家对它的评价很糟糕啊，听说都没什么人敢用。”
“确实。走投无路的父母才会选择‘人之初’，听说养育站的门口每隔几天就会多出一个包着破布的篮子，净是些孤儿弃婴。但是……”
“但是什么？”
“我空闲时也研读过人之初的接入须知，其中有一项条款挺特别的：如果父母双方对孩子是否要接入系统存有不同意见，‘人之初’会首先考虑母亲的意见。”
“还有这种条款？”
“嗯，是的。三体人认为，孕育孩子所付出的成本，父亲要远小于母亲。所以母亲有更大的话语权。这是我瞎猜的啊……不过这项条款确实存在，我来之前确认了一下。”
“也就是说，我有权独自把孩子送入‘人之初’，不用被林泽峰掣肘？”
“是的，但在孩子毕业之前，你只能从营养皿中看他，或是登陆系统，以虚拟角色与他沟通。”
“嗯……这我知道。”
“林家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阻止你这么做。他们虽然还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我心里真的很忐忑。林氏集团的势力之大……说实话，我还买了蛤娃娃集团的股票呢……”
方若樨从座椅中站起来，坚定地说：“姓林的势力虽然很大，但我绝对不会就此屈服的。谢谢你，宋律师。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我们俩就不要再联系了，今天就把中止法律服务的协议签了吧。”
“方夫人，你……”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这是宋世杰和方若樨的最后一次谈话。数天之后，方若樨便在闹市区的珠宝店犯下了涉资重大的抢劫罪。她拒绝聘请私人律师，在庭审时表现出拒不认罪的恶劣态度，理所当然，方若樨被判偷窃罪、抢劫罪、故意损坏公共设施罪，情节严重，认罪态度恶劣，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20年，即刻押解前往运河监狱服刑。林氏集团则很快发出了声明，向公众解释，方若樨和林泽峰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协议离婚，不再有任何瓜葛。
林宇中将镜头移开，默默沉思。
在通过哈坦福大学的智囊观测到这一切来龙去脉之前，林宇中完全不会想到，自己竟是在如此情形之下降生于世的。生命的降临是一场奇迹，这一点都没错。细胞的结合与分裂孕育出生命。但在这之前，还要经历无数的碰撞和机缘。任意一个事件稍有偏差，结果便全然不同。
此时此刻，他只想再见母亲一面。

76.
林宇中走下操作台，打开智囊另一侧的出入口。出入口是圆形的，大小同窨井盖一般，外面空空荡荡，黑漆漆的，幽暗的灯光从遥远处传来，那是数十米之外的球形教学楼底面。球形的智囊悬在球形教学楼的内壁上，半球在内半球在外，这就是林宇中每天观测人类世界的地方，十足的高空作业。
林宇中已经熟门熟路，他从一旁墙上的某个端口里扯出一根小拇指粗的弹力绳，自己则拽着绳子的头部，直接从窨井盖里跳了下去。绳子的弹力完全能抵消教学楼内微乎其微的重力，林宇中缓缓下落，稳稳地落在地上。他手一松，弹力绳则如一根蜿蜒的细蛇，悠悠地朝上空飘去，收回智囊中。
走出教学楼，月明星稀，哈坦福大学总是如此幽静。圆滚滚的巨大教学楼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出幽幽的蓝白色，无数露出半球的智囊在外壁上挂着，折射出不同角度的暗光。无论在“人之初”的哪个角落，这幢造型奇异的建筑一定能捕获人们的眼光，它如同一个天外来客，矗立在空旷的地面上。
作为此地唯一的学生，林宇中也渐渐习惯了与世隔绝的学习生活——虽然学习内容只是事无巨细地回顾人类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好在他还没有感到无聊。
第二天一早，林宇中找到孔秋子，一脸急切地问：“孔老师，我想去一下亲子共享区，可以吗？最近什么时候能约见我的家人？”
孔秋子不紧不慢地说：“哦，想见家里人？智囊里不是天天见得着嘛……”
“孔老师！别开玩笑啦，那算什么见？充其量只是单方面的观测而已。”
孔秋子没有搭理他，乐呵地笑着，朝滚圆的教学楼走去。
林宇中内心升起一阵无名火，他紧紧跟在老师后面，他心里暗下主张，要是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他就逃课自己去。
孔秋子在硕大的教学楼内部站定，带着笑意看着林宇中，打趣似地说道：“想见家人？不一定要去亲子共享区，那是给普通用户设计的。咱们哈坦福大学的高材生，用不着那一套啦。”
“老师，什么意思？”林宇中一脸困惑。
“是时候教你新的课程了。”孔秋子深吸一口气，背过手向上方跃去。林宇中见状，也紧随其后猛地一跳，两人进入了属于林宇中的2046号智囊。
“有些事情可能一时无法理解，但你总归要试着去理解。”孔秋子的语气中没有了戏谑，声色平淡地道，“你从智囊里就可以进入人类世界，见你想见的任何人，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智囊的球形屏幕缓缓亮起，镜头正指在运河监狱的入口，这是昨晚林宇中离开智囊前中止观测的地方。林宇中看看屏幕，又看看高大的孔秋子，老师的脸上神情平静严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林宇中心里满是问号。
“有些事实很残酷，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但你必须逼迫自己去接受。”孔秋子浑厚的音色回荡在小小的智囊空间里，林宇中头皮一紧，静静地聆听老师接下来所说的话。
“地球，你们人类所生活的地球，是三维空间里一颗非常完美的星球，恰到好处的水和大气圈，适宜的光照和温度，极其适合人类及其他碳基生命生存居住，自然也适宜我们三体人。我们曾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上一秒还是冰天雪地的严寒，而下一秒就可能被超高温的热浪炙烤。然而现在，人类依然好好地在地球上生存。我们两系文明如此友好地进行着文化交流，辛勤的智子还得不断帮人类处理麻烦事，铲除那些伤害同类的人们。按道理来讲，对三体文明来说，找到了如此美好的宜居星球，人类根本没有任何存活的必要。”
孔秋子的话字字落在林宇中的心里。他是殖民纪元之后出生的孩子，在历史书中，确实有相关的记载，三体人从恶劣的生存环境中逃脱，穿越光年抵达地球，与人类达成了和平协议，接管了人类世界的基本法律，创建了两派文明文化交流的平台。
这看似和平友好的历史进程，细细想来，却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求。但从水深火热中逃离出来的三体文明，为什么没有一挥手毁灭人类文明，取而代之，成为地球的新公民呢？
“为什么？”林宇中压抑住内心的不安，憋出三个字。
孔秋子呵呵一笑：“你们人类所在的地球，对我们而言，更像是一个精致又脆弱的艺术品。我们确实对你们灿烂的文化有所仰慕和艳羡，我们不遗余力打造各项法律和秩序，包括创建人之初教育系统，都是为了尽可能了解和维护人类文明。但……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人类继续存在的理由，真正的答案其实也很简单：我们找到了更美好的世界。我们不需要地球作为家园。”
“哦……”林宇中轻声应道。看来三体文明是找到了更加宜居的星系和星球，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在人类所有的文献中均被有意隐去，没人知道现如今三体文明的主体在哪。人类也漠不关心，反正科技早已被锁死，太阳系之外所发生的一切，跟人类一点关系都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人类早已接受了自己成为井底之蛙的残酷事实。
“事实也许比你想象的更加残酷。”孔秋子说，“我们看地球，就和你们看画一样。那幅画叫什么来着，哦，《蒙娜丽莎的微笑》对吧，那确实是一副经典之作，可以有许许多多的解读和分析。但那上头的信息再多，对你们人类来说，也只是一张油画布罢了。”
“老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们那个更美好的世界，人类是无法想象的，更别提窥探了。有个叫刘慈欣的作家，写了一部《三体》，其中稍有提及，虽然距离现实还很遥远，但他的想象力已经非常不俗了。这也是这部作品获得智子奖的重要原因。”
林宇中努力在脑海里回忆这部经典的三部曲小说，他确实看了很多遍，但其中涉及到的瑰丽想象和弘大画卷倒不止一处。孔秋子口中所谓的“更美好的世界”，到底是指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