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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犬狼] 弥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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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时间与历史的史诗级森系恋爱。涉及北欧神话,维京传奇,法罗群岛风物,以及土豆种植(?)。
全长约两万八千字,一发完。


1楼2019-02-03 03:48回复
    弥萨
    Mesa
    目击众神死亡的原野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海子,九月
    今年冬天走得很晚。
    已经四月初,法罗群岛上的天气还是雨雪交杂,温度勉强超过冰点。期间偶尔有阳光,或者某一些气候温和的时候。木屋前后原本浓绿色的悬崖上,如此生长出了成片不知名的黄色野花。风过摇曳,好像澄黄牛油的颜色。春来尚早,西里斯·布莱克将去年积攒的土豆块埋进土地上挖掘好的沟渠之中,填土施肥。再过几个星期,这些新种下的土豆就会发芽长成植株。他在田地之间站起来,挺直脊背,用右手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抬起头,视线遥望海平面。目光所及的悬崖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蓝色。两侧山脉环抱,在他眼前形成苍绿色屏障,守着小小一片峡湾泻湖。
    法罗群岛主岛,斯特莱莫岛,萨克森村。
    这个北大西洋上不被世人所知的岛群,自成文化体系,地理位置大约在挪威与冰岛之间。无显著产业,土地贫瘠,大部分常驻居民不是牧羊人,就是以种植土豆为生的农户。多山,多峡湾,多悬崖,少平地,海岸线破碎,就连气候都是极地气温。他所住的萨克森,是主岛西北岸海边的小村,在高山包围的悬崖之上,面朝对外封闭的一处峡湾。此地人口不到两位数,村中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间平房,每一间都是石块或者木质结构,没有任何工业时代的痕迹。屋顶上,都种有肆意生长的草皮。远远看去与山峦浑然一体。
    比如他的房子。
    他的父母去世都早,十六岁的时候,双双因为疾病身亡,只给他留下一架生锈的旧雪佛兰皮卡车,和这间勉强能称作是房子的木结构棚屋。西里斯生长在萨克森,在这荒无人烟的世界角落生活了二十三年。没有足够金钱,更没有去上过大学,从十六岁独自一人生活开始,他始终是种植土豆的佃农,且以此为生。独自在法罗群岛生活,需自我掌握许多生活常识。西里斯·布莱克收拾起工具,舒展身躯,开始缓慢向木屋走。棚屋在萨克森的海岸悬崖之上,左右并无邻居。房子外墙是整齐钉上去的黑色木板,白色十字格窗,副有漆成红色的屋檐,一眼看上去即知受到精心修缮。岛上没有可供私人砍伐的林木,他从丹麦或者挪威本岛订购木材,自己切割,一点一点,重新修补支离破碎的老屋。又购置桦木树皮,用来做草皮屋顶的防水层。每周末进城购置食材,每天独自一人在家中看书,烹饪很简单的单身汉食物,是经年养成的习惯。西里斯走到木屋门前,最后回身。此时此刻,峡湾上空是一种云雾笼罩的墨蓝色。海天一色,山雨欲来。
    烧水,点燃电磁炉灶。如此烟囱中升起了炊烟。他的小小厨房流理台,恰好正对着峡湾,身在室内,除却温度之外,实际上与在自然之中并无差别。眼看着格窗外北大西洋的天空一点一点黑透,房子之中昏黄的电灯点亮,西里斯取出小冰箱中储存的速冻香肠,开始慢慢加热。锅中白水煮土豆,加石盐,用叉子碾碎,还剩下一些,可以做明天的早饭。永远如此,永远一成不变。黑发年轻人端着白瓷盘,转身按响收音机,狭小木屋内,即刻被瓦格纳的音乐充满。西里斯在海鸟与歌剧乐舒缓的声音之中进晚餐,金属刀叉很缓慢地划过瓷盘,看窗外天际最后的一点天光也消失在海平线之下。
    村中不通网络信号,他也没有电视。墙上钟指向九点,准时盖着鸭绒被子陷入深睡眠。
    他梦中的景物,并不是法罗群岛。
    梦境模糊,好像其中的一切事物都笼罩着一层灰色的薄雾。他能看见的只有自己的手,又或者,也不应该如此笃定。至多只能说,他的视线角度,是那双手的所有者。右手持铁斧,左手握着一节松木,正在一点一点,顺着树木本身的肌理,削出一个流线的形状。不需佐证,他知道梦中的自身是在做什么。松木部件呈一边弧形的三角,显而易见是维京长船中,用于固定座位的船膝。短斧机械的动作,循环往复,听久了,竟然有一种舒缓人心的韵律。维京造船,从不用锯子,只有手斧。锯子容易一瞬间破环植物原本的纹路,斧子却可以慢慢顺着肌理,刨除剩余材料,如此成船防水,才能最流畅地划过水面。再让思维走远一些,西里斯可以在梦中听见淙淙流水的声音。近处一定有水源。只是他不晓得这究竟是梦境之中周边的环境,还是自己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法罗群岛木屋边上的山涧。
    催醒他的并不是声音,而是生物钟。
    早晨七点,天光未亮。西里斯起身推开窗户,空气中是悬崖草上带着雨水的味道,海水,山涧,晨雾之中的鸟鸣声。长风吹过屋中的棉布窗帘,他站在厨房灶台前,随手束起散乱黑发,往昨夜剩下的土豆泥上浇热牛奶,搅匀后成了简易的浓汤。坐到小桌边,移开餐盘,将桌上原本放置的打字机挪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嘴中含着勺子,双手开始在活动键盘上敲打。他养成写作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岛上没有别的娱乐活动,村中也没有年龄相近的好友,闲来无事,只好自己写一点东西。中篇小说也好,日记也罢,说到底是自我消遣。虽然农活的间隙几乎全数用于写作,自己却觉得奇怪,他本来不应该是这么感性的人。写作的剧情,笔下的人物,也全数都是福至心灵一样,忽然就到了脑中。最主要的题材,还是维京海盗,和公元十世纪埃达萨迦古卷中记载的,早已逝去的北欧诸神。写那片他从未涉足的土地,写一个还没有名字的,渔村中的木匠青年。这样冷门的题材,可想而知没有地方愿意为他发表。明知无意义,本来应该就此停止,但那些梦境与灵感从来疏忽而至,由不得他刻意拒绝。
    八点一刻,他穿上夹克衫,拿起钥匙,发动旧皮卡,开车进城采购食材。法罗群岛的首府,托尔斯港,距萨克森村大约四十五分钟的车程。星期六是所有人购物的日子,越往城中开,公路上的车越多。苍绿色的山峦,黄白色的羊群,灰蓝色的海洋。整个主岛,正在缓慢地醒来。渐渐叫人觉得,从蛮荒到了人烟聚集的所在。四月,主城托尔斯港游人渐多。西里斯在镇上的综合超市前泊车,他的购物篮中,都是易储存的罐装食物,冷冻香肠与玉米粒。俱是性价比最高的,最方便的食材,谈不上什么味道好坏。当然还有成箱啤酒。他一点一点将这一周的采购都搬到车厢上,手指上转着钥匙,预备动身回家。
    西里斯拉开皮卡车门,原本要一跃跳上驾驶座,忽然间停住了动作。
    法罗群岛多雨多风暴,峡湾上空,倏忽之间就聚集了黑灰色的积雨云。天光昏暗,眼见阵雨马上就要浇到地上。云层之中,雷暴涌动,连原本盘旋的海鸟都渐渐减少了踪迹。镇中心有指路牌与群岛地图,用法罗语与丹麦语,双语标注所有地名,常有游客在指示牌前驻足停留。但此时此刻,一切稍有理智的人群,都已经涌向室内避雨。石板路面上,目光所见,只有一个人还站在原地,仰头研究地图,好像全然不受风暴影响。西里斯在心里骂一声,车钥匙往驾驶座上一扔,冲上前去,张开手中的防风外套,伞一样挡在头顶,一并罩住了那个游客样子的人形。暴雨疏忽落下,硕大水珠砸在他高举的手臂上。他提高了声音用法罗语发问,试图盖过耳边咆哮的海风,“你在找什么?”
    黑暗之中,那个人抬起了头。
    他高过对方大约一头,防风外衣洒下的阴影之中,看着他的那双眼睛是蓝绿色的,像萨克森悬崖上漫生的野草,或者风暴中最浅水处的大西洋。他好像受到蛊惑,情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去,抚开那个人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好在手指刚一动,就恢复了意识,强迫自己死死攥住防风外套的衣角,撑在他们两人的头顶。眼睛适应了光线,他也渐渐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摄人眼睛的所有者是个年轻的男人,大约看上去与他差不多年纪,五官轮廓很柔和,棕色短发已经全数被暴雨淋湿。看他的眼神,也有一点惊讶的样子,但很难讲究竟是因为什么。很平和的声音,回应他说,“我想这附近有没有旅店。”
    陌生男人的口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挪威腔调。
    法罗的旅游业并不发达,整片岛群,所有旅舍加在一起,大概还不过两位数。在四月的时候想要没有预订就找到住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如实这样讲,那个男人看上去有一些苦恼的样子。西里斯独居已久,应该不情愿不知来历的陌生人随意侵入生活空间,可是。长着这样漂亮的眼睛的男孩子,怎么会是坏人。鬼使神差,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念头,忽然间对他说,“跟我回家住吧。”
    那陌生人看着他的那种眼神。
    他绞尽脑汁想要为那种奇怪的,摄人心魄的眼神找到一种解释,可是没有。眼前的这个人,在他此前二十三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同类项。听到西里斯突如其来的邀约,那张轮廓温和的脸上,突然有一点惊讶。试图为自己的行为作解释,他继续对这个陌生男人讲,“至少先去躲雨。别站在雨里说话。”棕头发的年轻人开门上车的时候,还很礼貌地为自己一身雨水浸湿座椅向他道歉。西里斯向来口无遮拦,与这个人交谈,第一次低声细语,好像生怕哪一句话说错,就会惊扰到对方一样。其实怎么可能。旅人的眼睛之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阅历,看上去见过的东西,应该远远超过自身年龄。好像他比他要年长。不是说年龄,而是指年代。他平静稳重的动作,克制的面部表情,背后好像藏着什么令人觉得可爱的特质。车轮滑过环海公路的声音,渐渐被车载扬声器的乐声盖过。苍绿色的云雾缭绕的海岛在眼前铺展开来,悬崖与海洋,狂风与暴雨,严苛天穹下,就他们这一架破旧的铁皮卡车。车身将外面世界的噪音都过滤干净,小小一方密闭空间,足以叫西里斯听见陌生男人平和的说话声。


    2楼2019-02-03 03:49
    回复
      2025-11-28 13:5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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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叫莱姆斯。
      他说他从挪威来。
      来法罗群岛,是为了寻访景物。
      他所说的,关于自身的讯息就这么几句话,剩余四十五分钟的车程,全数都在安静地听西里斯讲话,细致入微,问他所有一切关于他生活的问题。问他在岛上的生活过得好不好,问他已经亡故的父母,问他的房子,他的爱好,他的教育,甚至问他土豆块与土豆种子播种,究竟有什么区别。而西里斯回应他说过得很好,可是,常有时候觉得恍惚,好像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一样,转头看到莱姆斯微笑,才觉得自己怎么脱口而出这样的肺腑之言。立即纠正,说父母本来就与他关系不好,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房子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中,什么都没有的一个地方。就一间教堂,是历史遗留建筑,还像点样子。但是风景很好,你来旅行,应该会喜欢的。爱好是书籍写作和音乐,会弹一点民谣吉他。教育,勉强上过高中就算是结束,不晓得为什么,没有想过要真正离开萨克森。土豆种植,讲到这里西里斯一手握住方向盘,一边难以置信地笑,说你真的想知道这种东西吗。
      “你想说,我就想听。”
      莱姆斯讲话的时候,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温和的神情,好像他的回应,不过是平常一句话而已。
      西里斯愣一愣,放缓语气,“土豆块种出来的新一播收成,和去年的完全一样,只有在洒下种子的时候,长出来的作物才会有变化,没办法预测表皮是紫色还是黄色。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温度湿度,种死了成片的种子。当时我气得不行。”停顿一下又说,“我们到了。”
      群山苍绿。从车厢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好像是一瞬间穿越了托尔斯港的风暴,站到了薄雾萦绕的萨克森悬崖上。就在他们眼前,海浪温柔地卷上来,拍碎在悬崖脚下。耳边能听见山涧落入北海的声音,眼前有群鸟,鸣叫着从峡湾之中阵列飞过。莱姆斯驻足原地,长久地凝望西里斯的小木屋,凝望他那开满野花**甸覆盖的原野,忽然很恍惚地笑了笑,眼睛里看到的,好像也不是眼前这一切。西里斯提着采购的食物,回头对他呼喊,说走吧。那张侧脸,在晦暗日光之中,轮廓显得很深刻。棕发年轻人摇头一笑,抬腿跟上。棚屋之中所有的墙面及地板,都铺有色泽平淡的杉木板,莱姆斯的手指拂过墙面,拂过窗框,指尖木质的触感很温暖。光线开始减弱,西里斯点亮厨房中的小小一盏吊灯。倏忽之间,烟囱中就升起了白烟。为了要惊艳他的客人一样,他终于真正意义上地开始烹饪。红葱去皮,羊肩膀肉切成块,胡萝卜土豆去皮切块,百里香,月桂叶,欧芹碎末,炖煮两个小时。这样的炖羊肉,是岛民的日常饮食。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莱姆斯就站在他身后,靠着门框,用浴巾擦干自己潮湿的头发。静,静得好像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他们两人对面坐在灰蓝色的天地尽头,悬崖上的木屋中,窗边一张小圆桌边谈天谈地。
      莱姆斯好像还有保留,对自己的具体出身绝口不提,只讲见闻与基本信息。他会说法罗语,讲话的口音,带着明显的挪威腔调。但他的法罗语用词很奇怪,应该说是中古。西里斯只当是因为他所学的语言教材关系,身为游客,如此不足为奇。莱姆斯对他说自己的家乡,是挪威最北端,极圈之内的小城希尔科内斯。他所住的地方,是镇附近的峡湾中,一个无名的小岛。岛在巴伦支海上,也像法罗群岛一样,原野葱绿多山。他的家人,称岛屿为埃森斯泰因。挪威语发音拼写繁杂,词源是铁与岩石的意思。因为岛上除却悬崖,确实什么都没有。偏远的地方,除却极圈——那个北欧神话中的众神居所之外,距世界上其他一切地方都很远。说到此处西里斯揶揄他,笑说住在这样的地方,你们家人难不成是鸟吗?但莱姆斯并无回应,带着笑意,看着他摇了摇头,好像只是无奈于他的孩子气一样。
      相应地,西里斯就对远道而来的旅人,讲法罗群岛的文化与历史。讲法罗群岛,其实是太平洋上十八个单独的岛屿。是维京人在公元九世纪的时候,从挪威南部首先抵达法罗。与其余地区维京海盗的烧杀抢掠不同,这些北方人,来到斯特莱莫岛是为了安身。人口从来也不多,到十四世纪的时候,整个岛群上也不过就是区区千人。又说现在的岛上,还留有诸多维京的遗迹。“我捡到你的地方,首都托尔斯港,”说到这里颇戏谑地笑,咬一口面包,“就是以北欧主神之一的雷神索尔命名的。”
      莱姆斯的勺子划过白瓷盘,轻轻放到手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你对北欧神话……很感兴趣吗?”
      食物的热气蒸腾而上,他们两人面前桌子正中的陶碗中,炖羊肉在灯下呈现一种带着橘色的暖红。温暖洗去了暴雨带来的潮气,西里斯越过餐具,看向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只吃了很少的一点,且他的动作非常优雅。他看着那个人蓝绿色的眼睛,一开始并没有回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好像他全部的防备都已经脱落。就这么一直看着莱姆斯,或者应该说凝视着他。可以说是带着一点茫然。“我不知道。”右手手指近乎无意识地拂过嘴唇,“你知道……瓦尔基里是什么吗?”
      莱姆斯的胸腔无声起伏,好像是要说句什么,但是话语出口的瞬间呛住了。
      “瓦尔基里,是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的侍者。形象看上去像是天使,可是在神话中却扮演着死神的角色。维京人骁勇善战,因为他们相信只有英勇战死的人才能进入英灵殿,英灵殿就是他们概念中的天堂,而安稳死去的人会陷入地狱。一个维京人如果不是死在战场上,就算是因为年老,也要把躯体放在长船中,推到水面上一把火烧毁。而瓦尔基里,传说中是引领战场上死去武士,前去英灵殿的长着巨大翅膀的人形。不是神,应该说就是一种特殊的神话形象吧。”西里斯撕下一角面包,浸到酱料中。这整个过程中,莱姆斯的眼睛始终看着他,安静,严肃,有所期待一样。“几年前,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岛上出土了九世纪的一个维京牧场遗址,其中有个瓦尔基里的人偶项坠,银做的,很小。看上去就是个持盾和长剑的长着翅膀的人。现在已经在哥本哈根的国立博物馆里了,运走之前我去看过一眼。很难说是为什么,但是看到那个塑像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听上去很奇怪吧。”
      他越过桌面,看着莱姆斯。没有提及自己接连不断的梦境,没有提到自己的写作内容。
      太早了。无论如何一见如故,他眼前的这个人,毕竟还是个陌生人。
      莱姆斯主动要替他清洗餐具,他就站在一旁拿着布擦干。
      灯下室内那棕发年轻人褪去了大衣,只穿一件衬衫,站在他的流理台前。他的背影很单薄,透过灶台上那一点昏黄的灯光,白色衬衣几乎显得透明。那么瘦弱,他的肩胛骨都是凸起的,好像破碎的刀锋,下一刻就要划破布料。此时此刻,窗外的天空与山峦,俱是一种色泽浓重的黛青,海浪声温柔得像安眠曲。那一瞬间西里斯恍惚觉得,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他的房子基本上是开放式格局,只在床铺与客厅之间有木质格架,摆满他的书和黑胶碟。小沙发可以展开成一张床,莱姆斯就隔着书架,睡在那临时的沙发床上。西里斯一手拍松自己的枕头,准备躺下,听见对面那个人说,谢谢你,晚安。黑夜中,棚屋厚重的墙抵御住外界所有的风浪,但有什么别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将他的心推得离这个来自挪威的旅人更近。那双蓝绿色的眼睛,看他的眼神,好像是在看某位珍而重之的,失落了的故人。只是还等不及他想出任何合理的解释,听着莱姆斯均匀的呼吸声,他已经陷入梦境。
      梦中有萨克森一样的迷雾。
      仅有的一点日光投射在水面上,形成鎏金般变化的光影。他站在某一处河流与峡湾的汇流处,木质长码头的尽头。这一次梦境中视线开阔许多,抬眼能看见四周高耸入云的山峦,黑红色的飞扬的旌旗,和身后木材搭建的密集村落。炊烟袅袅升起,与云雾汇聚一处。极目远眺,面前峡湾尽头的远山上,竟然还有积雪。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的手拂过栈桥上的木桩,一步一步向前走。他的皮靴,在木板上踩出吱呀的响声。手指下的那些圆柱上,似乎也雕刻着什么纹路。走到木桥尽头,回头看。栈桥端头的木柱远远高过他的头顶,刻着一张极抽象的人脸,柱身是长长须发。顶端双目都是菱形,其中一只中挖了深深的圆洞。一只清明,一只黑暗。那两只诡异的木雕眼睛,就这样俯视着他面前的峡湾。
      众神之父。奥丁。
      迷雾散去,只剩下零星几片山间的云。他终于看清楚,自己面前的水面上,停着一架维京长船。狰狞凶悍的龙形船头,曲线流畅的船身,高耸的桅杆,船龙骨上刻有绵延的枢纽纹。他的手情不自禁伸出去,触摸那情态凶恶的龙头。维京海盗从来有这样的习惯,船首雕刻凶兽,是为了恐吓水中的邪恶生物,和岸上潜在的敌人。他伸出去的那只手上,穿戴有长袖衣料,布面似乎是染成黑色的羊毛,绑有皮绳固定。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衣物。抬起手臂,正要仔细打量。长船上忽然有人呼喊他的名字,挥手示意他快一些也跳上船。他不知怎么并无犹疑,依言行事,刚刚抓稳船舷,船上的其余人已经开始划动船桨。没有武器,没有圆盾,显而易见这只是一次对长船本身的测试下水。他的手拂过船膝。这个弧线,不会认错,这艘长船,恰是此前梦境之中,他自己亲手所建。难道他在这梦中的化身,是个造船者吗。
      长船落帆。大风呼啸着吹过峡湾,带动船行水上。所有人收桨,其中有一些似乎在击节而歌,又或者互相庆贺。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这不要紧。他站起来抓住龙头,双臂展开,迎着云雾,迎着西垂的落日,迎着壮阔的青山,振臂高声呼喊。黑色的峡湾水面平滑少有波浪,他坐到船右舷上,想要附身伸手去触摸那冰凉的海水。忽然间停住了动作。水面上,倒影之中,凝望着他的那张脸。
      确凿无疑,是他自己的面容。
      黑发灰眼,长发紧贴头皮绑在脑后,轮廓深得像是斯堪的纳维亚人。他的羊毛短衫外,穿的是皮革护甲,前襟上有斜十字格纹的图案,用皮革绳在胸前系紧。他的右手带着一点恍惚,伸向自己的颈间。黑色皮绳上,穿着一枚银色项坠,长不过小指。雕刻细致入微,赫然是个持盾佩长剑的人形。项坠捻在指间轻轻转动,他触碰到了什么流畅的曲线。是羽翼。是敲打出来的收敛的双翼。
      这造像,是法罗群岛上,曾经出土的瓦尔基里项坠。
      西里斯·布莱克猛然惊醒。
      床铺温暖,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头脑之中还带着眩晕。
      他闻到了烤面包的味道。


      3楼2019-02-03 0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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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边的小小圆桌上,放着一碟已经准备好的芝士火腿三明治和咖啡壶。视线越过室内景物,往窗外看,萨克森悬崖上空天光初现。莱姆斯不在房子里。西里斯从床铺上翻身坐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急迫感,生怕对方就此消失了一样,套上夹克衫就预备要去找那个神秘的旅人。刚走到门口,即刻停住脚步,视线远望前方,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细雨微濛,青碧山峦与黑色海洋之间,莱姆斯就背对着他,站在悬崖边的草甸之上。没有要走远的样子,连大衣都没有穿,还是只有一件白色衬衣,被风吹得鼓起来。远远看去,好像随时都要乘风飞去。西里斯就靠在门框上看对方的背影,胸腔之中,心跳莫名其妙地越来越快,好像也被拿去灌满了风。像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棕发年轻人忽然回头,对他微笑。
        恍惚之间,西里斯竟然觉得,他身上那飞扬的白色衬衣,像是收敛的羽翼一样。
        天地之中,像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应该伸出手去,只要轻轻一抱,就能将对方拢在怀中。
        这样莫名其妙的渴望和吸引力,究竟是从何而来。
        西里斯不得而知,只能暂时将其归结于自己长久独居而产生的寂寞。
        他开着车带莱姆斯四处赏玩,带他去看冰川看瀑布,去看高山上的大湖,看破碎的峡湾和冻土原。也带他去种土豆,挤羊奶,两人一同研究如何做芝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靠土地供给。夜来就在悬崖上的小屋中,慢火烹饪,望着苍茫的群山与大西洋,小酌进食。借一盏昏黄的灯光,对面坐着看书。他看莱姆斯穿着仪态与谈吐,听他说自己来自于巴伦支海上的某个遥远岛屿,猜测对方大约是挪威某个富家的小少爷。这个年纪,或许是念完大学,想要独自一个人出走看世界的时候。所以对自身来历三缄其口,大约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说自己到法罗群岛,并没有必须要立即离开的行程。但如果不方便,也不需要长久停留在他家中。这种礼节性的言论,当然被西里斯挥之脑后。不只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作祟,他心中且以为对方是未出象牙塔的男孩,行为举止难免对他多加照顾。某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听着唱片机中的挪威民谣,西里斯忽然一时兴起,拿过自己的吉他随便拨动琴弦。莱姆斯抱膝坐在地毯上,侧耳倾听片刻,轻轻用手指在木质沙发扶手上敲响节拍,击节而歌。
        他唱的歌词,是古挪威语。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应和西里斯,用这门早已失传的语言,唱着哈瓦玛诗篇的第一百五十六节。
        那是维京人出航的时候,为祈求奥丁祝福,会唱的赞歌。苍凉悠扬,好像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梦中云雾缭绕的,不知名的海峡与长船。就连莱姆斯看似不经意之间敲打出的节拍,都好像是战鼓的节奏。那双蓝绿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莹莹灯光,好像也映着西里斯的影子。窗外海浪拍岸,他无声地挪到了对面去,与棕发男人并肩靠坐在沙发脚下。他的一手还按在琴弦上,另一只手臂抬起来,很慢,但毫无迟疑地,轻轻环住了莱姆斯的肩膀。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安静地直视前方,其中到底有什么情绪,难以辨别。莱姆斯的眼睑缓慢地阖上,轻轻靠到了西里斯的肩膀上。黑发青年人随之收紧手臂。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亲密的举动,最显而易见的感觉,却好像他们两人是困囿在海岬上的溶洞之中,正在相拥取暖。
        他想要用自己这双人类脆弱的臂膀保护他,好像如此就可以遮挡住外界所有的风浪。
        时晴时雨的天气延续了很久。又有一日因为土地潮湿,不便出门,两人留在木屋内看书。西里斯坐到桌旁对着打字机敲敲打打,眼角余光看见莱姆斯在他的手边放下一只盛满咖啡的马克杯。他站在他身侧,不发一言地看了看手稿,零星几个词汇跃入眼中,都是北欧诸神,维京海盗与瓦尔基里。棕发男人犹豫半晌,好像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一样,最终问,“你的灵感,都是从哪里来的?”
        西里斯抬头看他,整理桌面上的书稿杂物,示意对方坐下。手指随意捻过厚厚一沓印满铅字的纸,漫不经心回答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以为我不是会想去记录这些东西的人。不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经常做梦,梦到很多维京人的片段。都是零零碎碎的场景,比如一条看上去像挪威的河流,梦到某个中古的村落。而且梦里的我身上也有时间变化,我在现实中长到什么岁数,梦里的化身就是多少岁。久而久之,就让我觉得,也许这种接连不断的梦是有意义的。记下来,也是因为找点事情做。”
        灯下莱姆斯的神情很柔和,听过之后轻轻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你有没有听过,有一些人,会保留着或多或少关于前生的记忆?”他的语调很平和,好像只是在迎合话题,并没有引导性。
        但那黑发年轻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坐直上身,向莱姆斯那一边靠近了一些。“你也这么觉得吗。我曾经看过一个报道,说二战之后,缅甸有一群小孩自称自己的前生是日本士兵。而且他们忍受不了缅甸菜的辛辣口味,只想吃生鱼。这还不算什么,我听说过另外一个故事,说有个英国男孩,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讲自己是二战时候的德国军官,还说自己曾经有个未婚妻。他的父母去查,这个小孩说的所有的讯息,全部都能对上号。越长大,他的这些记忆就越少,某一天突然说,自己上辈子死在二十五岁,这辈子也活不过这个岁数。后来就在他二十六岁生日的前几天,真的因为和人斗殴身亡。我听完所有这一切之后,就觉得,可能说不定真的有灵魂转世这回事。你看这两个故事里,死在缅甸的日本士兵,和坠落在英国的德国飞行员。也许人的出生地,就是上一世死亡的地点。这么看来,也许前世的我也是死在法罗群岛的。”
        他的眼神看住莱姆斯,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生怕对方以为自己是疯子。但他对面的人还带着温情的笑意,说,“有归宿感和向往,是很明确很好的事情。也许你说得对。说不定,人真的有命数。”
        窗外风雨飘摇,天空是一种阴云密布的黑色。西里斯的手指搭在座椅扶手上,近乎无意识地来回摩挲,“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么想了大概二十年了。好像我不能离开萨克森,不能离开法罗群岛,因为我在等什么东西,等一个人来。”讲到此处抬头看对面的莱姆斯。他没有再讲下去,但眼神中的意思明明白白,大概是你,我等的人大概是你。但冥冥之中,又还缺少了什么东西一样。
        莱姆斯避开了他的眼睛,低头扯动自己身上毛衣的一根散线。但开口说话的时候,语调并无明显变化,好像只是在平铺直叙地讨论一种理论。“如果你喜欢北欧神话的话,其实维京人有种信仰,相信灵魂的转世新生。埃达萨迦古卷里都有记载。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维京部族,会特意给后代取先祖的名字,认为有这种灵魂重生的可能性。诗篇埃达里有这么个故事,曾经有个瓦尔基里叫布伦希尔达,是所有瓦尔基里的统领,她有个人类的爱人,叫西格弗里德,死在战场上。他的灵魂在人世之中不断转世新生,与她相会。新生的躯体身上,总是会带着前生的痕迹甚至是伤疤一样的胎记。这种记载,其实在古卷里到处都是。格特里克古卷中,也写过有婴儿生下来,手臂上就带着像是撕裂伤一样的纹路,与他们家族的先祖曾经在战争中失去过一条手臂的传说相呼应。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到北欧各地,中古世纪留下来的那些木板教堂里去看,会发现神坛上没有基督徒的十字架,而是刻着如尼文形成的双翼,象征瓦尔基里,也象征重生。”笑了笑又继续说,“你们村里的那个小教堂,应该也是这样的。”
        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在灯下有种近乎非人的反常亮光。西里斯只当自己是看错了,不以为意。窗外云层很重,好像远天外风暴就要来临。他有一些失神地低头翻看自己的稿子,满纸铅字,记的都是遥不可及的古战场,或狡猾或残暴的神明,比起小说来,不如说更像是某个人的记忆。他忽然间说,“如果我是死在战场上的英灵,在人世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天使一样美好的东西,恐怕也会爱上瓦尔基里吧。”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莱姆斯的反应却很大。出乎意料,他没有再看西里斯,从桌旁直接站起来,仓皇地留下一句,我先去洗漱。来不及喊住他,西里斯只能茫然地坐在那里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晚上直到睡前,莱姆斯也没有再与他说一句话。这实在是太反常。他们两人平常对话的内容漫无边际,什么都可以涉及。就算他说的话题极端异想天开,莱姆斯也总有回应。他们两人性格相合,好像已经认识很久,动作之间总有一种默契。他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多次刻意去逗莱姆斯,试图缓和气氛。但那个人只是很容忍地听他讲,并无回应。那晚上夜幕深沉,半梦半醒之间,能听见风暴终于席卷而来。西里斯模模糊糊地想,没有关系,他已经提前加固了门窗。雨水拍打在窗玻璃上,声声催人入眠。惊涛拍打悬崖,远天外,好像还能听见云层之中,雷暴低沉地滚动的轰鸣。
        梦中也有风暴。
        他在海上。


        4楼2019-02-03 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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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好(。◝ᴗ◜ʃƪ)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9-02-04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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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狼一生推啊!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9-02-12 1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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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顶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9-02-15 1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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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更新


                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9-06-17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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