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西南隅的连片宫室，原是契丹主巡幸驻所。如今苍鹰远去、唳不复闻，皇城之名亦成了忌讳，只以内城称之。经战火洗掠，殿阁十室九倾，唯东北燕角楼完好无损，勾连着尘封的旧日时空，与其后勃发的未来。
我就是在这里单请殷声，无他，清净。远眺可望城中繁华，又无喧嚣声及耳，难得闹中取静的地方。两盏对酌，为他庆功：
“拾翼如遗，偃韩犹草，延清马到功成，当浮一大白。”

我可以我能行

【短短一月，魏州生变。石峥的刀斜架在腰侧，被影子拖出条尾巴——如今我与他，此刻共隐在燕山的黑夜中。角楼沉默着，为新生的盟友开辟一处天地。】
殷氏水都反了，不除韩氏，我夜不能寐啊。
【武将们总爱登高望远，我却觉得风大，刮得牙酸。不肯脱下千斤裘，只露出几根举杯的手指。】
不过，人不是我动手杀的——当敬将军。

这处楼宇建造如何巧妙，我没什么钻研，硬要说，只能夸一声听起来毫无诚意的“实在美”。眼下倒是在别处，觉出一丝趣味——瞧着殷声裹在衣裘，毛绒绒成团，往日明利的侧脸线条，也显出几分可爱来。
很有意思。同他背后下手的刻薄模样一样有意思。
“哈，先前你可没这么客气。敬来敬去，干了。往后，值得‘客气’的日子还长着。”
夜色为晦暗不明的愉悦助兴，酒意恣肆蔓延，而风总在容易忘形时凉凉提点。于是那一点蹈锋饮血的快意依然是克制的，如同过往日日夜夜。
“延清想南下？”放下杯盏，提起早先所言，“西北新官上任，不比往日。等等看，三把火烧得起来，还是折在中间。”

【这种月份，我本应在满室暖笼中，看少女们赤身角抵——石家人确实有点儿问题。风太冷了，眉目冻得发麻，鲜见的懒怠。我爱执金玉杯的凉，此刻避它不及，将酒盏一放，整个人缩在毛氅里，抱着炉不肯撒手。韩大人一死，魏州的坏账就摊开了。各处行商纷纷上门，却通通被我堵在门外。】
【燕山贵族们后知后觉，新的时代要到了。】
里头那个嵇大人，早年在燕山做过漕粮转运，我与他相熟——
【歪了歪头，眼亮得摄人。】
韩大人没了，该抓的也抓了，剩余几州的州府，是不是都去求将军了？这帮人手里有铜矿，不该为军队补给效效力吗？

从门口卖烧饼的到无冕豪富，从渡口揽客的包打听到执掌一方的漕臣，就没有殷延清不认识的。
大约天下算盘是一家。
“嵇明峤是个活络人，”倚回靠背，不负责地随口品评，“有时候觉得你们挺像。”不甘于待在一潭死水里，是清是浊都要搅三分，掀起风浪来，以及——像只猫，皮毛顺滑又精明的那种，会龇牙，却从不做无用功。
这话可不能说出去。
“那几个矿啊，年年喊亏，反要向仓司借贷。今年风水好，也该有产出了，课利少不了。”支着头笑了一声，“扭亏为盈——你说，送钱监这么大一笔功劳，他们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嵇刚给我的信，还塞在书房案头——石重山不知道，我虽与谁都“相熟”，却只和他算得“好友”。他调任西北一事，我甚至比石重山知道的还要早。】
【视线在他脸上滴溜溜地绕。】
那不是还放了位杨家郎君，如何？活络吗？
【说钱我可就不冷了啊！从裘里探出一点，一扫方才的恹恹。】
岁铸年年负利，如今还得多亏将军。如今韩赵都龟缩着，几州的铜料运输，不如让我那几位老叔伯来帮忙。
【迟则生异，石重山使唤着我事儿干了一大堆，报酬还没影呢。西北难图，先吃些小点，填填肚子才好。】

“英武。”
这是自然，毕竟是对辽一战成名的新生将星，从前杨家将多少风头，如今尽归一人，安排些溢美之词并不过分，只是并非殷声所问。食指挠挠下巴，颇为苦恼措辞，最终吐出两个字：
“真纯。”
——不知这任命是锤炼，还是有意挖坑。
猫儿嗅见鱼似的，从毛裹团里探出头来。把那鱼吊高了几分，慢悠悠讨价还价：
“风口浪尖站出来，可不是惹人眼红，竖靶子给人家打？几斤铜不值什么，若为这点东西蹭破个皮，我心疼延清。”

【似乎是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词。撇着嘴点了点头，顺道在案前，给自己满上一杯酒。】
真纯好哇！人活得真纯，看东西也只记得美的。等以后我得拜见一番，什么样的人，能得您一句真纯。
【早说了石峥小气鬼。】
又不是我上。叔伯他们半截进棺材，不怕蹭——再说了，还有将军呢。人人都知道我殷延清精明，如不惹眼，他们反要问，我上您这只船图什么呀？
【整个人还是团着，说话也像开玩笑，可每个字都沉。他不懂得如何与燕山相处，旧族忌讳旧债，如今一时跪下，都在打探殷氏突然背盟的缘由。】
蝇头小利，才叫人放心嘛。

泼面的鲜血，结霜透骨的甲缝，剜开的骨与筋膜，还有燎原野火，灼烧着权柄、野心与争斗——在小杨郎眼里，这些是美的么？无论心底答案为何，能堂而皇之说出口的，永远只有一种。
厌恶争斗，渴望安宁，求同存异，退处宽闲。
——这是人这一造物，铭刻进灵魂的，共同谎言。
“图个‘放心’，这交代不好吗？”
没再接杨乔的事，也没有再喝酒。慢悠悠用同样的玩笑回答他，在收到抱怨之前，给自己倒了一碗清水。
“你是对的。老人家们出门揽生意不容易，该帮衬，务必帮衬得——世人皆知。”

【还谈什么？这角楼冷死人了。阿——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