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拂过山眉涧脊，雪羽落于屏风檐角，它再展翅向外时，我正过屏上老松于峭壁上展出的独枝，捻过寥寥数笔写意。
“过于客气了。”双鬟女使再一句，俯身为我抚平华裳长摆。指尖出于袖低，率先露寸凝脂白，几乎从不出席大小宴会的赵丹仙，有一把无法矫饰的音，粗砺，夹着离经叛道得来的锈声，“长玄。”
双手端正，与七夕那日风风火火不同，生平第一遭，我披王朝裁下一段锦，脱身出魏渺渺的壳，与他相见。眉心描红是莲，朱砂三笔。
“石五叔。”

美人时常爱遮掩，檀口茜颊被朦胧所裹藏，神秘与疏离所赋予上去，成就了一段尊贵的、无二艳名。
可汴京中，最不寻常的就是尊贵。达观贵户，皇亲国戚，显赫高门共同挤着一亩三分钱的地。你前脚抵着我后跟，我的圈卡着你的圈。
鹰落下一声唳，振翅时带动气流，刮开软风和着的香。
送来她的声——欲藏珍的公主，终于出了声。
……是她。
贴着额的皮肤不受控制的跳动，不好的预感在掌间带出麻。
可还能笑，还能分辨她眉心莲的瓣形。
“是你，渺渺。”
操持着熟稔，“偷穿了你外甥女的衣服，要逗我？”
几步上前，停在外姓将军与内闺娘子的分界线前，稳稳当当地，“你上次没告诉我，我想自己问你。”
“魏渺渺不是你的真名吧，我听说魏家娘子都带着鸟，渺渺，你是什么鸟？”

很小时就应当知晓，沾香膏的指探出窗外会被蜂刺，腊月里戳出绢纱会冻伤手指，最好就是睡在温暖的假象里，戳破它的事不要做。
但再不做，怕就要迟了。
伏鸾、隐鹄、知鹭，都不是，我是魏伏鸾的女儿。虽然想做清贵门第堂下的瘦骨燕，清魂傲骨衬侠名，可赵简也好，魏渺渺也好，她们都是从赵丹仙身上剪落的一角，她们都是我编造的故事。
“我是，我真的是。”
“我去西北，在环州遇到故显国公与平襄郡主，汇入西路军，后来桓宗崩于白池城，我见到他的灵柩，嗓子是那时候坏掉的。”
外面宴上，太多人能证明我是天兴公主，此时却偏要将魏渺渺的经历与赵丹仙去重合向他证明，这就是固执了。或许我是想说――
除了“魏渺渺”这个名字之外，其他事我都没有骗过你。
“渺渺是我的乳名。”
朱唇偏咬，“你母亲与我祖母是同族姐妹，我叫你石五叔，也是很应当的。”

光屏于彼此间，木与纱隔不断的，阻于一线光。
红莲燃下眼睫轻颤，腕在身前托满掌空转过，羊脂玉镯颓然垂至身侧，同时仰头看去，“你生什么气，我是魏渺渺和赵丹仙有区别吗？”
眉心牵皱鼻尖，胭脂合抿。
“之前骗你是我不对，但你真是我五叔，实实在在的亲戚，看在你娘、我姑祖母份上别生气了，我得两匹辽马，本来预备送你一匹，都送你，都送你赔礼道歉了。”
照旧抓他手臂，往日里只消搭上手指便能牵动的人，此时却像使了千斤坠，早上吃的咸粥卯劲搅得胃里发酸，嗓子泛苦，回去告诉司膳司，别用柴米油盐胡乱炖。
两下扯不动，收指回袖。
“那你说吧，既然是赔礼道歉，你说，黑市上想要什么，无忧行想点谁出手，军器监新制的弓弩剑戟，或者你还想吃鱼？”

未断的清光晃出柔黄，搁在鹤壁松玉上，为它添彩。溢出的流光纵恣在目，晕眩隔着一层瞳膜，气流涌动在外。
姿态，言语也都在外。
然后忆起，所有的打算与规划都来自我的臆想——她喊的出大侠，喊的出长玄，也、喊的出石五叔。
我的娘、她的姑祖母，近乎相同的血，分流着汹涌肆闹在我们身体。而我还得给一个面子。
我前两日还同面子的主人说——我给您骗个儿媳妇回来？
她的指搭上来，成了对峙中的牺牲品，陷在近乎尴尬的境地，“石某不缺马。”
什么赔礼道歉都不太想要。她被我拱上神窿，然后始终辉煌，此时亦然。
颓唐从指尖沿着玄袍。
“不是你的错。”

指尖拂落，平素未尝装点的指甲今日着上红妆，掐于腰侧团凤玉佩，唇间碰出笑里含混的气声，“不是――”
“你有病吧！”
愤怒也是鲜明炽烈的，将他朝一侧推开，正露出对开的门，雪羽见我疑惑地歪头，头顶一卷鹦鹉似的毛在风里招摇，看着就心烦。
繁复宫装穿不惯，险些跌倒，稳住身形后提起厚重的摆，上面牡丹叠在一起，只是昂贵的绣线，再没有什么国色天香的模样。大步迈到门边，回身再朝向他。
“你就是生我的气了，有什么不好认的！”钗影再摇，唤鹰的口哨声后，“不要就不要，我的马养着生崽不好吗！”
嘭――
烦心的人和事都被关在门内。

当然有病——我在她一片怒火中维持着无动于衷的假象，齿相磕碰，让视线笔直地归个依靠。
碰撞、掠夺、争弄压抑在天性里，让耳替我感知她的远去。
然后才敢长久地陷入无力。

“怎么又是你，仙女？”
这个公主听说长得挺壮，所以来看看究竟壮成什么亚子。
“你也认识天兴公主吗？”

“哦，梦中。”
我记得他的名字，还有他的眼睛，你问为什么不是他的红点？嗐，因为我也有红点，干嘛关注他的。
我放下茶杯，抬起头，“今日宴，连乞儿都惠及了？”

“其实人家不是乞儿啦——”
奇怪了，我为什么要撒娇。
很自然的坐到她身边，也没人拦我，他们或许以为我们是旧相识。
“我姓余。”

“余梦中？”
他坐的很自然，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只是莫名往另一边挪了一点点地方，还好，他说他不是乞儿。
“那你是做什么的？”
这么问不太礼貌？那我先自我介绍，“这儿的主人是我侄女。”

我做什么……很难下一个准确的定义，我是书院的学生，也是各种二代。
但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
所以我说——
“学习，逗猫，就这点乐子吧。”
“公主是你侄女？那你确实不小了啊！”

“哦，富贵闲人。”
难怪他会出现在惠政坊，还会捏出一块碎金子。我对那块金子印象也挺深刻的。
“？”
我抛去一个眼神，能杀人的那种，“小朋友，你很没有礼貌。”

“倒也没有很闲啊，我今晚还要回去写夫子留下的作业呢。”
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
“你你你……这位姑姑，礼貌我懂。”

“那你混这儿来干什么？”
好在杨谚比他更加懂礼貌，不然出去很可能被人打的。比如现在，我就有点想招手喊人来，把他撵出去。
“你叫我姑姑，我难道应该叫你过儿？”
不得体，“你还是叫我仙女吧，更懂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