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豢过雀,小的一只,褐眼儿也小,丹冠也小。那么小的生灵,却是五脏俱全。可人类较它庞大,便很瞧不起它,我也瞧不起它——雀儿嘛,只是给我解闷的玩意儿。
程谅之说:我是上国樊笼里的金丝雀。故我在他们眼中,士子,大臣,子民,甚或我的父亲兄长,也是这样瞧我麽?我忽而觉着夕阳也并不温善,它是金红色的,那也是坤宁殿的色采。我见过皇后的朝服,深青,丹冠是靛蓝鎏金,东珠嵌在正中,凤凰纹路是用正红的线织就的。
可我是大宋的公主,是殿下,是孝仁皇后的嫡女,骨子里奔涌着赵氏的杀伐决断和龚家的清流之风,他们不该视我作雀——
他的手掌并不算宽阔,可是伸展了、摊掌在我眼下,教我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仿佛这一牵,就是我的广阔天地。
其实我爱的不是文程二人口中的希国,他们怀抱着理想,要作东方式的堂吉诃德,没有剑,没有风车,没有船。而我是世俗的君主,只是要借刀打破囿在我一介女身的礼法枷锁。
这一回的师生桃李,最初就是错的。
“这有何难,等我长大了,我会造一艘大大、大大的船,去希国当宰执!”
「番邦蛮夷,未沐王化」文先生的话好动听,但是听起来像假的,似乎只是在哄骗我。他以为,有些事我不该知晓,或是不值得我知晓。
他多虑了。
孩子的目光永远纯粹,长大后的我才将一切视为朝政的悖逆,才出于我的出身与血脉,狂妄地要将人作万物灵长,以赵宋作江山主宰。然而江山有思,并不要什么主宰,亦不要什么神灵。——那又是更后之又后的后话了。
此时,夕阳褪去,云变得黯淡了,夜色似乎就要来临。面庞上所镀的金晖褪去,显露出我原本、洁净而稚嫩的一张脸,一双眼睛,一管鼻,两片唇。
“车不同轨,书不同文,行不同伦,那他们还会像我们这样,彼此视作同胞吗?”
这发问,实在是真真切切的。汴梁太平了太多年,没有听见过炮火声。
“希人的城邦之间,交战吗?”
我又想起随兄长聆阿翁、师相训诫时,他们所推崇的君子之道。他们常说,帝嗣是国之重器,是国朝的将来,当必励精图治、克己复礼。
“还有还有,师相总是告诫我和哥哥,要英明。那希人轮流当宰执,难道他们人人都英明吗?”
宋也有宰执,皆是富识之辈,十年寒窗,才可指摘天下。可没有「轮流」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