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
砸在乌青的瓦片上激起的高亢之音，不似南地的绵绵温柔，仿佛缠裹了太多的寒气，冷凉的趋近于冰。
纸伞撑开的圆弧，在廊下围出一小片干净的白——也不算完整，总有大颗大颗的水珠被溅起，然后跳落进圆内，让边缘变成晕染的模样。
一手执伞，一手落搭在剑柄，以食指并中指，合着雨声的鼓点敲击着佩剑。直到巷口传来不同的声响，打破着固有的规律。
抬目而望。
“再来迟些，雨可能就要停了。”

秋雨冷冽，自檐牙坠下，自芭蕉叶尖滚落，自伞缘流泻，最终都汇入砖面上浅薄一层的透明中，它们的命运并无不同。
而自北向南奔流的衣冠雅士，璨若河汉的名门勋阀，也将集聚在临安，蜗居一隅，等待燕云战局的裁决，到时候选择献上功勋或是头颅。
步履声很缓，到站定时，衣摆静垂下来，答他
“现下刚刚好。”
于是收了伞，很自然地迈步入他伞下，垂眸揉捏着手腕，仿佛片刻举伞已使之酸胀。问他时，声音带着寒气中氲蒸的暖意，很轻很薄
“你怎么打算的？留下还是南渡？”

“怎么了？”
目光落在他的腕，指腹的揉捏出几道痕迹，像谁把白面的松糕上画了一道红汁。
他总是调皮的。像是那一次吹灭我船头的灯——叫我夜里摸了半天烛，自顾气了半宿，怎就放了这小子自先跑了？故而要怀疑，是不是胡闹挨了长辈的手板子。
也就轻飘飘放过了来迟的他。
伞下不算大，何况随风起狂的雨，要隔开里外两个世界。可这从北方来的风，哪里肯放过呢，它把消息传进了人的耳朵里，要少年挑起一肩的责任。
“你呢？”
长眉微微皱过，又放平，先问了他，才慢悠悠的答。
“大约是先送家里人往回去吧。”

溟濛细雨中，溅起微尘依约可见，或因战闻迫近，京师的人们不再拥享雨中采撷诗意的闲情，在这样青灰的天里，他们更多体会到的是如云霭一般低沉的压抑，与惶然。
“你应该听说了，随行南渡。”
比之从前不满，现下似已接受并习惯这个既定的事实。拂去襟前霜白寒气，与他并肩徐行。我仍记得他在灯下，几近毫无防备的时候，轻阖眼睫，皎如玉鉴明悬，仿佛万般邪崇皆不近身。
偶尔会觉得，我就像他身侧一道诡影，既不够坦荡，也并不磊落。
“我记得你在朝中是武职，若安顿好族人，还会披挂上阵吗？”

有所耳闻。
但在从他肯定之前，我并不能完全的确认。或是这样说，我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由衷的荒谬，这种不真实的感受，让我总觉得——也许这场雨之后，我就从梦里醒来了。
窗外是刺眼的午后阳光，同宅院里打闹的弟妹笑一笑，再低首自顾自的怅然若失。
可，是真的要南渡了。
“嗯，也好。不知道你去过杭州没有，入了城往北走，有条巷口有棵极高的老梧桐，里头就是许宅了。”
剑柄的尾端落在伞外，雨便把它打湿，然后再滑下去，砸上青石板的路途，溅起水花。笑着，邀请他去玩。
“让你尝尝我家的鱼羹。”
皂靴踏过一方青石。在笑意的余音里，说着温柔的杀伐。
“我要去的。”

沽酒桐树下，脍鲈旧宅，想必若非逢乱世，当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但我开口前我就知道，我又要骗他了。从夤夜晚舟起，好似我就是以谎言堆砌的，一个虚假的偶人。为此我并不愧疚，只是觉得遗憾。应道
“好。”
雾空廊庑，在融化似的长街间，闾阎门楣皆叠在一处，难分彼此，层叠堆砌都成了平面的丹青，深一笔浅一痕的墨，曾让我避之不及的喧嚣街市缄默无言，皴皱的瓦楞成了待阅的书页。
荒芜的开封，才令我喜爱。哂道
“边陲战线很危险，但是你们这些武官——”
这个“们”我指的是沈彧，他比我显得更像一个少年野心家。
“有些就是为了乱世而生的。”

执伞而行的郎君有张薄而红的唇，平日里抿起来，便是世人口中的薄情寡恩。但我实在爱笑，两边一挑，又是满腔热忱的暖意。
此时亦然。
“总有人热爱这片土地。”
随父辈行船时，我曾趴在舷上，拿着厚厚的账簿做遮阳的荷，只管闭着眼睛，把算盘打的叮当响。是真的锱铢必较，无利不起早。
纵是口中嚷嚷着行侠仗义，也只当是少年天真又莽撞的梦。谁也猜不到，如今我竟也要真的仗剑而行。
“不说那些大道理。”
什么深明大义，我也还没活到通透古今的份上。只是家国里吹得风，熊熊燃烧起了心头的那股渴望，凭着无知无畏的孤勇，去做那只跳龙门的鲤鱼。
“只往浅薄里讲，谁不想横剑跃马，剑斩辽贼呢。”
多潇洒。

这很难说，我就不想。我对斩将夺旗匮乏热忱，也很难说是因为使命感或者血脉的共鸣，如若有一天我当真要提枪纵马，或许只是锋刃渴血的本能。但我附和他
“是啊，有谁不想呢？”
我决心揭过这个话题，以免方才情真意切的感慨使自己都被蒙|蔽。
拢久了青白的指节，也能汲几分暖意，所幸少年的身量尚未抽长到与他平齐，不至于两人共一把伞时，要有人被淋湿。
“那你要平安回来。”
我不必去浴血沙场，但未必就不见硝烟——我们都要平安回来。

“还担心我呢？”
城镇的面容被雨润的温柔又缠绵，避开雨幕的人声变得微弱，属于自然的歌曲慢慢演奏，如敲在每一片瓦上的鼓，如每一叶落下的笛，再和与风的吟唱。
总有人热爱这片土地。没有人不热爱这片土地。
拇指推开三尺青峰的合口，薄薄的锋刃闪过一眼白，又被我用食指扣回。
“放心吧，这家伙会保护我的。”
垂首，目光相对，又忍不住的笑，抬起手——在小孩儿额上揉了揉。
“照顾好你自己吧。”
附以挑眉。
“回来时，怕你不好好吃饭，还不抵我肩高的话，可是会被我笑话的？”

“我回来的时候就和你一边高了。”
这段路业已走到尽头，在即将迈入御街的那一刹，我又从他伞下避出，撑起自己的空间。他有长剑傍身，雪刃镀霜，是将舔血断喉的锐利，在乱世，做个浑身带刺的人，远比一心柔软的善人要安全。
“那我走了。”
道别就应当平淡，如饮水穿衣，是常事，别宣言太沉重，好似再也不会见面。
于是离开时也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