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决斗让乌萨斯一枪不发夺得战略要地的隘口,皇帝为此特批了探亲假期。博卓卡斯替回到红砖房与海伦度过一周,再次来到前线后不久得知了海伦怀孕的消息。“是个温迪戈男孩。”她写道,那时他们还没想好名字,“我能感觉到。”
之后的几个月里,海伦坐在摇椅上孕育着温迪戈的新血,博卓卡斯替则能在战火的闲暇间听到婴儿的啼哭。某日婴儿的声音突然消失,随即而来的信件证实了他的猜想:他和海伦的孩子出生了,如海伦所预料的那样是温迪戈男孩,她把命名的权力交给了父亲。信纸背面是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儿画像,博卓卡斯替伸手触碰,立刻听到熟悉的声音。但那不是婴儿的啼哭,而是温迪戈濒死的喘息。他触电般缩回手,再次感到命运攀附上自己的背后。
“叫他格罗瓦兹尔好了。”他没有解释名字的来源,但下次来信时海伦开始用“小格尔”称呼孩子。那时战争已接近尾声,卡西米尔军队在弗拉克斯平原负隅顽抗,而乌萨斯士兵已开始扳指计算凯旋归去的时间。在一个箭矢星落如雨的夜晚,那位曾在他婚礼上演唱卡西米尔民歌的侦查兵拖着背后的三根箭闯入营帐,把染血的信封递到他手中,没有留下遗言就栽倒在地。博卓卡斯替拆开信封的同时,数百里外的某人最后一次哼出某段曲调。他倚靠窗台,望着雨点在玻璃上聚成瀑布,恍然间意识到五年前也曾下过同样滂沱的大雨,雨中曾有人以粗粝的嗓音放声歌唱,暴雨渐收前曾有一场舞会,雨过天晴后曾举办过盛大的典礼,典礼上曾有人唱过一首凄婉动人的卡西米尔歌曲,也即是他方才哼唱的曲调。他继续循着记忆的纹路索骥,却发现自己只能止步于此,无法想起那场典礼到底为何举办,或那首歌曲的确切唱词。他只记得典礼过后曾有一位女子离开这座小镇,而后便枕着雨声沉沉睡下,那段旋律随即飘入如舞步般纷繁散落的雨点,结束了它在乌萨斯大地上的最后一次奏响。那时博卓卡斯替刚读完信,霎时寒冷彻骨。信纸前半页是海伦的家书,一如既往地述说着她的生活,以及刚出世的孩子的情况:小格尔还未能行走,却已染上他父亲的顽固,双手总是紧紧抓着什么,她费很大劲才能拉开他的手指;小格尔最喜欢的玩具是一只驯鹿,有天晚上把玩具摔破,哭闹着要她重新做一个;她已开始用画纸记录下小格尔的样貌,一周一次,好让博卓卡斯替归来时能见证孩子的成长;她唯一的担忧是在美术店买到的颜料——
海伦的笔迹戛然而止,后半页则是几个用红墨水涂出的大字:妻重病,速回。
他在三天后回到家中。那是个干燥的下午,门前的树木枯萎破裂,形如骸骨。博卓卡斯替进门时以为无人在家,不仅是因为没有声响,也因空气中缺失了一道熟悉的气味。那清浅的杏子香气曾沾染在海伦的信中,每次触碰都短暂地将博卓卡斯替从绵延的硝烟中拉扯回来,也曾在他上次归家时指引方向,因为他不愿承认自己遗忘了红砖屋的确切地点。现今这种气味已被掩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惊惶的空虚。博卓卡斯替缓步而行,从无味的大气中嗅得尘土的细粒,感到卡兹戴尔的黄沙缠上脚髁,拖延了他的脚步。
他花了五分钟才步入海伦的房间。她躺在床上,用细瘦的双手楼抱着小格尔。年幼的温迪戈还不会说话,无法介入父亲和母亲的交流,但那一幕仍蚀刻在他心中:高大的父亲跪坐在病榻前,母亲则伸出手,轻抚他无机质的尖角和头壳。
博卓卡斯替罔顾部下的恳请,军委的要求乃至皇帝的勒令,在家中停驻下来。一个月,那是他与海伦度过的最后片刻,也是两人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干旱持续的时间同等漫长,乌云积压在穹顶,直至最后一日才降下大雨。树木久旱逢霖,霎时绽出无数黄花,散放杏子的气息。博卓卡斯替在外购买颜料,听得雨声立刻折返。他穿过灰白的杉树林,淌过雨水汇流的小溪,迷失于花香四溢的苗圃,撞开红砖房的门,没有抖落周身水滴便冲回房间,却只来得及见到海伦最后一面。多年后,博卓卡斯替将带着这段回忆踏向他的结局,那一刻时间过得很快,因为他将作为一名斗士鏖战至死;但当下时间几乎凝结成跛行老者的拐杖,一点一点地敲打,直到海伦的手垂向床边。博卓卡斯替呆坐在密闭的房间中,感到雨滴软化红砖,蛀蚀水管,渗过墙面,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他闭上眼,沉入这片雨水,却被一个微小的力度拉了上去:几根尚未结壳的手指扯上他的食指,慢慢扳开,伴随着胜利般的得意轻笑。
那是格罗瓦兹尔,他的儿子,海伦的儿子,以及——最不重要的——温迪戈血脉的继承。博卓卡斯替紧紧搂住他,吻着他的脸颊,触碰他还没长硬的红色小角,仿佛那是自己与此世的唯一联系。
然后声音爆了开来,刺耳的军号声划破雨幕,士兵们在雨中行进,踏碎散落满城的黄色花瓣,接受沿街民众抛来的赞美和礼物。小格尔的笑声泯然于凯旋归来的欢呼中,再也无法耳闻。
第十次乌卡战争结束。乌萨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