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鹤池，你看那些府县递来的所存案卷，全是我特意命广东省备来的。这健讼成风也足以让我们见识了自正观年来过分推崇明刑弼教的另一面——法是良器，却也不能被滥用之。借法摇旗擂鼓、寻衅滋事，认知却只停留在对自己的有利的一方，实在背离了正法直度的初衷。
【我所见从来不限于一隅，进一步联想到统御之下要抓的事情也不让人意外。这也是我这么些年，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会将自己亲身溶进去的原因。】
【在重新赢得这一战后，我又不遗余力地语近指远起来。开海是从大处着想，这没有错误，却不能以此为器皿，育养出见利轻义，渐渐脱离朝廷管教的风气。】
彼昏之日，不有独醒之人。民淳俗厚，所以好勇好斗，这的确非一朝一夕之故。教化者，朝廷之光务；风俗者，天下之大事。若是真正吸取教训，就必要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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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修齐呢？我攀带起这一枝，自己都是觉得十分好笑了。这样虚无缥缈的空话，和圣贤的道理一样动听。只是，若高高飞在云端，实在遥不可及。毕竟，寻常念讲典经的读书人也不见得有多么超凡脱俗的修养，岂能用“善美昌教”就轻轻盖过呢？那可太像无能之人巧言令色的借口了！】
我留心土籍的学子尚需背井离乡，赴省城念书，更遑论是获得入学的资格，却散布在各偏僻府县的客籍生员。说明这广府修的书院，实在太少。我想，浙闵也应该并不很多。若是要在这上疏的折子上添一笔，我首推在这滨海之省兴建书院，卒以教读。
【觉禅在这京中也修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燕山书院。虽然是为贵胄人家置办的私塾，多半收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八旗各家，但其宗旨也是培养允蹈礼节，笃诚奉上的青年。何况，这兴建书院，也是该交还当地。我计划的实际是后事，土籍与客籍的习性天差地别根深蒂固的狭隘，该如何破解？】
当然，从此后读书是要在一处的，科考也要同在一试馆之内应考。只要有了朝夕相见、同卧同起的同窗之谊，又是同榜，天长日久，这隔阂便也可消弭得无踪无影了。

1、
【竟然一走便走了半年余，再次回到礼部时，北国的春早悄然而至，复苏的万物也被盎然的气息滋润过，像从画檐里接出来。凑巧返京那日，赶上了京中春闱举行日子，目睹意气风发的学子一个个气势高扬地迈进贡院，他们鲜活的面庞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似破土而出的嫩苍筤。而我还未洗去一身的风尘，浑浊的眼神中也满是阅尽浮云的沧桑，实在生出了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怅然感。】
【海尽终幽静，“合考分取，各进各额”并未引起什么明面上激烈的争议，江西省的府试又彻底打上了一剂强心针，从此科考事上，裔民对此该两无争议。可能在茶余饭后，漫步升起炊烟的黄昏街尾，偶尔是会听得什么摇摇欲坠的碎声不满。毕竟，算是悉数不多，几乎与每一位休戚相关的政事。是与解民倒悬无干，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却事关下层唯一逆天改命、平步青云的上进之路，绝不容闪失。】
【于是，我与鹤池又日日埋头研究起如何澡慰故俗。】
眼下人心已定，是时候移风易俗，不宜再短浅地停留在一事上了。

4、
【耷下的眉，向上挑了挑，目光进而落到了别处去。比起相安无事的内省，处士横议、特立独行的沿海诸省，足够反逆不屈，有时确凿令人头疼，但日久的相处观摩过后，还是发现了他们骨子里有咸与维新的一面，如果能利用悉心这点，便不愁否极泰至。】
德泽在人，风俗知义。长此以往的教化，勠力同心，必可消弭阻阂，有利于海内殷富的大策。
【上行之则下效之，声势愈大愈有利。若登科取士的儒绅性情投合，凭此物外之交，肯率先践行一心同体，便也就掀去了蒙在胶固于人心不可去的隔膜。】
【怔愣片刻，鹤池的眼界承自觉罗氏立于峯巅的高瞻远瞩，远在我等之上。闲闲一句，若醍醐灌顶。】
你方才说，若取消棚籍，为何不能也一并取消客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我…倒觉得可行，只是不能速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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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辄是先前颓云駃雨之下，不得已履薄临深，代为掩覆过失。而今重返京都，借机旧事新提，我俨然如鱼得水，不再迷雾之中观花千树。】
【不论是粤广、浙闵，日后少不了迁居甚至自海内远洋归复的侨人，若以土客之称，势必会起推避嫌远，怀私抗阻之争，可不单单今时今日这一桩。事不振举，有心力为矫革，又不能矫枉过正，贪图速成之效，则必然十出九败。手指尖在案上点了点，思虑起该如何界定，才尽可能在朝中无一驳声，更好与这“恤民”相匹。】
我自觉礼部门单户薄，若一意提出取消客籍，或许又嫌无事生非，还是请户部出面，共同请缨。
【是了，本朝以来，并无这样抵崇、兴揆过文教。这个时候，能提议这样迥然于众的一则，可不是落落寡合，才彰显出难能可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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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归后，度过四九城中一个平凡的、多雪的冬季，冰霜终于洗净了南方如影随形的鱼腥气。待得次年春，江西县试与府试推行分额进取，再顺势裁撤棚籍，果然推行无碍，了结了十余年的旧患。两江事既已尘埃落定，巧解症结的刀刃自然探向眼下殊为要紧的广东沿海，那些暂为偃旗息鼓的嘈杂之声背后，是更长的源流，和广袤而未知的明日。】
【沿东千步廊到礼部寻尚书，依约相商最后一章，叩门入内，依旧恭谨地唤了声老师，目光落在层累的案卷上，垂眼揭开第一页，记载一场诉讼，每个字都在效法翻腾的大鱼，纸上兴风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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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刑峻法自是管束黎民的良方，立下万事的规矩，而后一劳永逸地，导引、震慑、裁决。但世间恐怕绝无有万全策，能够尽利而无害，虽不曾任职三司，然而信手翻看，也可觉察出粤地的更不寻常处。若要用夸赞的话来讲，人们正变得聪明，他们精明起来，离无知无欲愈行愈远，李聃鼓吹的圣人之治由是落空。】
【粤人或许天生难缠，像他们湿热的天气，但开海显然助长了豪横气焰，毕竟，它提供了越发诱人的利益供竞逐，亦让人知晓，海的彼端亦有广袤。新的视野催生新的蠢蠢欲动。】
“为政之要，辨风正俗最其上也。”【以受教读过的政论应答，愿闻其详。】那末您打算如何齐民呢？

【书院是散布四方的支点，架起一张无形巨网，使天下学子聆听同一番教诲，怀抱同一个志向，信仰同一种文明，由此悄无声息地拔除天生的逆刺，自甘自愿匍匐在统治之下。】
书院导之以礼法，感之以同窗情谊，确能使人深受教化，再推及其家、推及子孙。
【我忽然醒悟，是否真正同心并不如想象紧要，能默认同样的规则、进入同一场有序的游戏已足够了，譬如上书房、国子监的教诲不足以阻碍爱新觉罗或达官们的相互倾轧，却能保国祚无虞。】
如果来日土客不再有隔阂，那么何须有客籍呢？棚籍可裁，客籍为何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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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站在眼下的一点上，很难预料今日在大清数百年的历史上，究竟是向盛或向衰，海禁带来的滚滚白银与新鲜器物，在远更宏大的视角下，是福祉或是灾厄。幸而那些虚无缥缈，实无须为之庸人自扰，身后事放诸身后，且看当前。】
海关已开，若能长久无虞，沿海诸地只会愈发紧要，不可不重视。
【方才一问引得他赞同，化繁为简、合而为一本是大势所趋，棚籍客籍皆是如此。然而即便如水泻下，也难免遇颠簸曲折，何况事涉人头、民生，牵连闽粤各处。】
是，取消客籍不比说来简单，【略一思索又道。】事情不易，或许也需多些筹码。

【若将科考风波归因于边地教化有失，最后也应落脚于化民，至于民众生在天南或地北，又有什么干系，他们在何处劳作、纳税、应考才有意义，看似亘古的乡情会被时间碾碎，终归于无，而为官者在磨盘边，正希望一粒粒谷子脱去坚硬外壳，干净可餐。】
【广东之行的起始已教会我，人多势众总是利好，声音大些便更有力，土著学子尚知相互扶持、暗中笼络，聚沙汇成塔，何况六部之中耳听八方的大人们？】
这是久长之计，对户部也便于统计户籍、厘清赋税。不分土客，皆沐淳风，才是老师最终要看到的罢。
【遂商量余事，待走出礼部时，听得初夏第一声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