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前雪 】
谢洄，字襟海。

【 风月劫灰 】
要怎样剖白一个春天？
我对姜娇说过九十九句谎言，但有一句是凿凿可据的。
惟有当梅讯叩问归期，病春将不再蛰眠。——她殒谢了，身光渐灭，于春复来的前夜。徒留一截断发、两双涸眼，和雪拥有了相同的归宿。我猜她去了森罗殿，才得以摆脱春的追摹，了无烦恼地魂归蒿里。但父亲执意说，她跋涉红尘久矣，如今渡海而去。
渡海、只要能渡海——
他们得以结发，在死生之岸，但谁也没受邀长生。仿佛那绺断发会化作红绳，无论遐登九垓八埏，连牵而无断绝。
父亲从未感受过刹海的感召，他只是留驻水澨的竦石，在月的鉴照下，在风起潮涌间，侥幸得到海浪的垂青。而潮落之后，又将归于虚无，归于澎湃欲碎的海镜，这是命定的结局。诚如他常常吟诵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实则只是石的种类不尽相同，又何谈渡海呢？纵是再坚定的磐石，也无法撼动宿命。
他为我取字襟海，寓指襟带江海——是效达摩折一苇以渡江。回忆如洄流缚我，困守他的无尽苦海，飘零于无明长夜。而最终，我寻得了司南，逃逸出罔替的枷锁。
我初见寒山，于伽蓝七殿。
衰灯犹照，夜雪尝顾书帷，洇几叠断鸿，留白烘托。他仿佛历雪的山石，皴破纸札铺陈，如玉嶙峋，风霜裁琢出清隽模样。他说，寻流而行，不触两岸，不为洄流所住，方能渡海。但很显然，他未曾参破三昧，我也并非斛舟，只是渟洄不前的流徒，竭尽一生，亦无法转篷棹海。
月窟不吝锡赐千钟雪，点检而去，却是风月劫灰。倘若他要作阿难，那我就是摩登伽女，以色见佛，以音声求佛，不见如来，甘受剑轮汤镬之苦。
我问他，可知世间曾有三轮月？而后又亟欲自答：流徙明河的玉鉴，乱笔点作浦中月，还有眼前的——我跌足满怀月色。
诗经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正应我潦草终章，这只是月与海的短暂会晤：他未曾证道成佛，我也并未效仿红拂夜奔，而是赴阙北渡，将麈拂更作发绦。无数个春天被霜钟撞舂，碾转凡尘，而后一并埋瘗花冢，惟有风露知。

【 念念生灭 】
有瀌瀌霜雪拭目，呼啸的风声奔袭而至，又自转烛飘蓬中蹈隙而过。零星的燧火一并殉没乌银，于是成就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海——我陷落其中，烝浪如潮生，烰火舐骨，却疑为五蕴炽盛之故。飞蛾的形骸于渊火中一寸寸消融，化为幻影，又熄灭轮回，淬火而生。
一只飞蛾，不过须臾露电身。星宿光恋慕佛陀，燃身供奉，得证功德，而烛蛾亦袭迹，剜肉炙灯，以蜉蝣之身，作玉石之焚，仅仅是渴求可悲的救赎——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远处依稀有喈喈钟声的余响，是庙宇的唐钟。夜半铎语梵唱，往往历生铃绦游响，长嗟如泛流，短促如掠波，浑朴与轻盈交织出荒诞的绮靡。我鼓翅越过火海，毫无留恋地皈投风雪中，迎来冥冥中既定的罪罚——绞杀于钟下。每辰敲叩，钟杵舂撞，如耾雷之鸣，一声身将磔，一声魂识散，一声——宿雪折竹，刹那缄梦。
依旧石火风灯，更雪下畏瑟。泪渍如溽露，无人撷取，兀自汎艳。随即奚女来禀，怔然半刻，披衣前顾。
我深谙奉侍之道，父亲需要一个和驯的女儿，檀郎需要一位忠贞的爱人，君王需要一名殷勤的媵妾。却唯独不知如何面对未来的王侯，纵然披上母子的罩衣，遮掩并不相融的血脉。
“天寒雪重，勿忘添衣。”
少年意气如霜铓掠影，竦剑逼介，教人胆寒，倏忽映见梦中的烛蛾，永远向往热烈，又幻化销金帐暖，面目却非故人。佛并不庇佑多病身，尤其是岁殚沦暮之时。灯影婆娑，笼照苍唐病容，如雪幕之后隐晦而朦胧的月。
“怎么不高兴呢？我的殿下。”

【 亡垠之海 】
仲夏夜鸣，柝声招引出一隅陡落的玄烛，催老细瘦灯蕊。无名梦于樾下根蘖，发荣滋长，亟待攫噬你我。
溪风一截，当诉魇语，时人相与占取，一如共载之明月。寥寥几步，皆踏进月光的陷阱，依稀泛起破碎的文漪，似盘桓的洄流，细看取，却是婆娑树影。我闻悉达多趺迹生莲，七步方止，哪有我跫然履月得趣呢？
“你见过亡垠之海吗？杳无涯际，即使穷尽一生也不会触岸。”
月辉为寡薄的昏镜润色，夏的流裔拂袖人间，为她亲揽游徙的鬟丝。
谁堪鞭辔白驹？骋光前行的脚步被加诸镣铐，隙月之下，更漏噤声，一切都变迂缓、凝滞，像慕光入彀的烛蛾，脱力湮坠于灯盌，供燃身灯，灰灺是它的绝笔。——永恒总是静默，以亘古不变的姿态。
月色汲于一怀，娑影妆阶，不见星渚，疑心涉溪有迹，为人所揽摘。夏夜的滩涂尚未领受秋的侵伐，我们在臆想的银山之上沉浮，星陈而夙棹，撇去翻飞眩目的雪浪，寻觅海上劫石摩崖而镌。最终驶向月出之境，驶向维林诺的渡口，如父亲所愿。
惟有如此……惟有如此，才能寄我一襟余恨。
“纵为鸿纤一缕，未尝不能拂海。”
玉轮轧露来，我捧瑶萼，提灯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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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渊客泣珠 】
我亦从未禀受海洋的浸漉，来自维拉的锡恩与眷遇，如父亲一般。唯一偏异之处是，他的船注定搁浅，桅樯犹自睁着不屈的双眼——是引渡的魂旛，也终将亲密有间地共枕眠海，连愿楫也销殒渊涂。
至于如何堪作海的瞑臣，想来惟有蒙瞽双目，才不致隳落恨海。但又将引向另一条歧途——迷津蜃阙，尔后成为憩流之下，凝固的沓浪。人类的一生之所以被赐予亘古的镌识，盖因永远不得祗诣海的尽头，伏谒神的名讳——那是遗忘之境。
羲和袖笼之下，是尚且鲜活而鼓涨的血肉，抬刃剖裁，剔却朽秽的腐肉，徒留枝蔓的肌理，与太初宫的胔骸。腥沸的光影投向篱屏，便也成映日一景。嚣浊而枯寂的太初。赪霞宛如红拂女刎颈染戕的扇面，以血入画，绘制一帧漉血的仕女图，应为列女传所载。我们恍然高坐东都的铜雀台，成为君王不朽勋业的一隅、富有四海的象征。实则却宾服于封峦的雨影地带，风雨固然不入，也惟有伏乞膏泽，方能窃生，纵然有神佛垂颅四顾，亦不容篡夺天授的私产。
“喔——是要作陛下的棋待诏？”
云抱烟霞，着墨过甚，琐窗将缄默的暮晷分割成无数缕，像织女的裂帛与余烬。晚霞是不应当属于太初的意境，纵掠、蒙昧、孤注一掷，朝气的原野从不将贫瘠，而衰草的茔记被尽数焚薙。我藉辉而观，鹤骨一竿，浑似若木的肋脊，可肖屈平折以拂日。用中道的晖采去遮蔽另一束太阳的光辉，一个美妙的悖论诞生于黄昏时分。
我意识到有关于她的另一重特质正浮出海面，像驶出迷雾的虚舟，披着未曾竭涸的露衣游近。她昂仰着头颅，如脱笼之鹄，沿着邀人摧折的眉柳下坠，一截笋玉般的颈摆脱了平庸的秋箨，却与锁镣更加相契——以柔软的绦镟、以冰冷的金枷。
我的小舟仍在前行、下坠，沉溺于两泊优容的海，肩窝是塞壬吟唱的故乡。对，塞壬在吟唱蒿露——带着冥神的召命，勾引一位舵工抛却她的警惕，将要触礁而亡，船骸漂落到渔火难及的海域，那是欲念眷顾的痕迹。归墟大壑也许正在此处，每一尾鱼都逃不出欲望的渊薮，鲛女行走刀锋，我亦靡旗倒戈，转而寻找颛顼失落的琴瑟。
我已然察觉到诗的痕迹，在她的身上。倘若朝拜者欲以诗投谒，那么我将奉劝他弃掷吟笔，讬避这片海。盖因海业已摄受众生的爱意，再无需隐喻的意象，任何诗心与藻咏都将是渎神。
“做我的棋博士，岂非屈才？”
我看向楸枰，权且充当一名棋手，落照之余，黑白殊色显得过于寡默。我探指，并非去撷子，而是为握玉，使枷锁应验、使唇与唇无间。
“我有珍珑一盘，劫中有劫，你敢不敢——赴局呢？”
我钟爱一切美丽的事物，却也穷悟，对于一只浮鸥，需要缄藏、并降伏妄心，直至全然地忘却，方能舞而下落，驻足畋狩者的掌心。

【 洄流休住 】
我看见巴拉督尔，与一只禀火成身的天眼，他挣扎、詟息、摇摇欲坠——无须声闻，梦也许是得证缘觉行果的另一种形式。
无状的荒野。塉土是孕育死灵的腹腔，摆脱钳固的扬沙铸消风刃，剑轮加身，割痕诳诞地彰显着不死的谶箓。他，或者他们，托生于末日，似乎要作凌驾废墟的断崖，孽海波心仅存的鹫岛。目光穿透面具，实则只是伪神的使徒，索伦的耳目，借用凡人的形骸，行走于逐渐陆沉的国度。为巩固窃据的王座，他们封缄人类勇气的赞歌，也怯于逢晤至上神的首生儿女。
直至梦的领主出现——是父亲的背影，他立于嵝领，脚下是层巅的锋骨，身后是山鬟的筋骼，狷隘有隙间，滚烫的眦血自窍星涌出。他擎勇绝之剑，铸自若耶溪的骨血，岩浆亦不敢轻易犯迕。最终没入索伦漆黑的心脏，血溅征鼙，借以衅鼓，混浊的猩热沿刃壁淅沥而下，铭纹萦红，诚如鱼肠——臣以杀君，子以杀父，乃悖序之剑。
不知几行雁字，丧钟业已敲遍三万响，专/制的真空终将被打破，巴拉督尔的高塔被水与火颠覆，人们将重新获得赖以生存的氧气。梦醒时分，人类的荣光蓦然回首，却变作李鹤爻的面容。我惊醒，梅香如故，理智尚未侵蚀躯壳，却即刻得到炽热更胜末日火山的拥抱。
“梦见一些旧事，无妨——我今日的梅花呢？”
王朝的兴衰往往坐落于沙漏的两端，当一端盛满细碎的嚣埃，便也抵达颠覆倒持的时刻。我们仅仅是沙洲中的一缕涓尘，沿着倾昃的戥秤，陷落织梦的堑渊，而对于沙漏的辗转无知无觉。——我已然拥有了迈雅的预知，来自母亲的描述。
海水将淹没巴别塔，鱼游弋于断层的思念，人类与精灵可以相拥，可以相爱。我并不祈祷神的赐福，亦无需恩赉的牛奶与蜜，只希求一片应许之地，然后抱紧他。

“洄流休住，犹木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