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不尽苦厄，无舟可渡，我看过的书已垒成小山，却实在未看过真实的暮色。还周的主人，于我是威仪、是权力，是好似落在宫里煌煌的硕大的月色，却唯不是承欢膝下的慈爱祖母。自我出生之时，宫里已有足够多的皇子与皇女，足以彰显父亲身体康健无恙、血脉继诸无止，新生儿已无法为她带来更多的喜悦与期待。】
【我来得不早也不晚，坐得不远也不近，既不迫切也不疏懒，一如君父十年如一日上衙散衙的老臣。低眉垂首，只说话不动手，余光睇着一众姐妹。】宝贝，我们——该做什么？

我不是还周的常客，但也不是没有任何情感，毕竟我的名是她赋予我的。但说有多悲戚，也是没有的。
三清的寂寂，摇晃的焰火，染上了此处独有的神性。它会理会我们一干人的祈愿么？我不知道。
小娥向我发出疑问，我也不知这道题的答案，斟酌着告诉她。
“什么也不必做，尽心侍奉就是。”

【佛会听到人们的祈愿么？人人都有无尽欲望，人人都盼望平安、康健、富贵，如佛的眼里看得见天下苦厄人，听得见天下离别事，那他该多累啊。又或是，因这宫城足够大，足够辉煌，也足够高，这天下最高的女人，能够获得更多的垂怜吗。】
【略略歪头，我自宝贝的眼中，照见了摇晃又摇晃，无数如星点的烛火。】父皇的衷心祈福和尽心侍奉，会成为天下表率吧。【如这手执人间圭臬的帝王，也无法更变生死的结局，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直身朝烛光，小声道。】我其实有点儿害怕。

“会的，他们会赞颂哥哥的孝行，称赞他的孝心。”
我将她的畏惧看作是对生命的，我说句有些不和我身份的话。毕竟在祖母生命的末尾，形容是有些恐怖的。
我习惯性的去开导幼妹。
“为什么害怕？怕面对生命的流逝吗？”

【旁人或祈祷、或垂首、或俯跪，我跪坐在蒲团上，支着纤白的颈，微微地侧目，如匿在湖底的鱼，默然地觑着众生在烛光下的乌影，摇晃、摇晃，在我的掌间时分时合。】我更害怕大家的害怕。【仍旧是小声的、柔仁的。】人在伤心的时候，眼角会挤出搌布般的皱纹，会耸眉，会塌肩，会变成委落的枯枝。【掌抚了抚身下的锦布，似困惑、似恍然。】阿姊，父皇想让大家都同他一般伤心吗？

“人都是畏惧死亡的，大家会因此觉得害怕，这是正常的。”
死亡是未知的事情，面对未知，我们总要恐惧，才是活生生的人呀。
“小娥这样觉得么？”
我合十的掌在她的问询下瓦解，我终于分去了眼神，正视了她的恐惧。我不等她回答，轻轻捉住她的小手，护在手心。
“我想…哥哥应当不是这样想的，他是掌管四海的帝王，天地间有太多事要他去打理了，繁忙令他无从抽身，躬身侍奉于祖母榻前。所以才需要我们。”

【将掌握进她的掌里，那是一双极其柔软、又带着寒凉的掌。我抬首，深深睇进她的眼中，俄而道。】我知道君父仁孝、阿姊良善，却觉得，有太多的人，他们的伤心不是真的伤心，愤怒不是真的愤怒，痛苦也是真的痛苦。【我自她目中见到慈悲。】——他们只是害怕、又有所求。【幼小的生命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平视过堂内，影影相错。】

小娥实在生了一双好毒的眼睛，小小年纪就窥破了大多数人的心思，我来不及剥茧抽丝其中的好坏，只着眼于她此刻的迷惑。
“那是每个人都有的欲望在作祟，她们想要权势，又痛苦于侍疾的辛苦。”
我托起她的小脸，哂笑。
“说白了，祖母与他们没有什么干系，不过是个久卧床褥、缠绵病痛的老者。怎么能奢求她们心诚呢？”
“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当做的，就可以了。”

【在她的掌中，轻微地、蝉翅似地眨了眨眼，复在她温和的叮嘱下，颔首沉吟。】原是如此。【灯影依旧是摇曳的，一轮圆月却恒定亘古，依旧不变地高悬中空，在她玉似的面容上落下白净的光。我行前一步，微微躬身俯首。祈道。】那娥此刻的祈愿，发乎心，望祖母长寿，父皇安康、大唐永兴。【微微侧身，将月色送进堂前，好似供奉上九年的月色，这月色不是飘零的灯烛，而是永不凋零，抚恤万物的煌煌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