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手轻脚地绕到少年背后,少年低着头,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瞌睡。桂促狭心起,想要吓他一跳,以回敬他的冷淡无礼,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少年一下子转过身来,冷冷的双眼,一言不发地瞪着他,反而把桂吓了一大跳。
而那个少年上下打量着桂,衬衫被划破了,头发凌乱,有点慌乱地看着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样子,很是狼狈。
他突然笑起来,满眼快活的样子,戾气全收。
“你怎么站在这里?”
“你怎么站在这里?”他故意学他说话,眼里戏谑的神情,嘴角弯起来。看见对方张口结舌的样子,觉得他很可爱。
只听见那少年的声音,压低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飘荡在夜色中,一下就不见踪影。
……
“谁说我是被罚?”
……
“秋原阿姨才舍不得罚我。”
……
“我乐意。”
……
“哼,还不是家里的那个老头子。”
……
“……就是我父亲。”
……
“好不容易回国了,以为可以摆脱他了,谁知那死老头还要在国外遥控我。”
……
“还不是为了盘子什么的。”
……
“是啊。有什么大不了的。家法家训我从小听到大,烦都烦死了。”
……
“你不也是?”
……
“是吗?”
……
“你这样想?”
桂的声音微微抬高:“是啊,之前我觉得你一定是被所有人宠大的。”
“我从来没有被谁宠过。”昏暗的灯光下,少年清秀的脸居然像是流露出一点凄惶。
桂一下心软了,觉得他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不会的。”
“哼,这种东西我也不稀罕。”少年一下就恢复了乖张冷淡的模样,明明是冷淡嘲讽的笑和轻蔑的眼神,桂却生不起气来。
“你有你的好。”
说到这里,已成年的桂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高杉晋助的脸,高杉若有所思地回望他,桂突然说:“你和少年时代的他真像,就像……”他停住了,突然觉得那个寂寥地说着“我从来没有被谁宠过”的少年活生生的,就在自己面前,只不过换成了成年版——高杉晋助就像是当年的坂田银时的成人版。桂小太郎顿好了一会儿,才笑着说:“幸好银时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嚣张了。”然后他在心里又补了一句:不然现在肯定像你一样古怪了。
晋助高杉露出奇异的笑容,垂下眼,让人难以捉摸他的心思,他拉过桂的手开始写些什么。
每次他这样写字,都弄得桂非常痒,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地感受那缓慢地写在手心的一笔一划。
你也和那时不一样了。
桂又一次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高杉晋助。对方认真地端详着他,脸上没有笑,也没有一贯的戏谑嘲讽。
他心里有点异样,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胡乱地敷衍道:“说什么呢。”然后转开了话题。
日子一天天地过,一直到了第五天。
和他讲话越来越自然。很多尘封已久的回忆从各个角落搜刮出来,一吐为快。桂小太郎本不是个健谈的人,可如今,就像跨过了某道槛,短短几天,他就从生硬刻板,至娓娓,进而滔滔,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原本到医院陪高杉说话,对于桂小太郎来说,是一项痛苦的任务,带来了令他寝食难安的压力,他不情不愿可又觉得义不容辞。而现在却成了他的某种精神按摩。有些他太久没讲过的话,现在反而可以对着一个一声不响的优秀听众讲出来。心中如释重负。
所以他心甘情愿地在三点间来回奔波。在别人看来是他的善良和所谓的悲悯之心导致了他的辛苦,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大概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个难以捉摸的病人产生了一种近乎于依赖的信任。
也许这世界上没有全心为人的好人,他只是不能免俗而已。
朱迪推门进来的时候,桂和高杉并排坐在床上,显得狭窄的病床十分拥挤。桂一抬头看见朱迪进来了,赶紧跳下床来,高杉晋助则不以为然,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朱迪。朱迪不禁有点尴尬,好像撞破了什么,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但她赶紧打消了这种念头。
“艾瑞克,你该回去了,外面雨很大,你知道,晚了会很冷的。”
桂摇了摇头,有点感激又有点抱歉地说:“谢谢你,朱迪,嗯,可是我今天打算住在医院。”
朱迪惊讶地扬起眉毛:“是谁说服你了?”
桂赶紧补充道:“没有谁。明天我想直接从这里去学校,你知道的,去做义工,这里比较近。况且……”他一指身后的高杉,“他脚上的石膏明天就可以拆了,嗯,我想带他出去走走。他可以和我一起去学校。”
朱迪点点头:“行的,艾瑞克,你说什么都行的。我去帮你把休息室收拾一下。”
“不用麻烦了,朱迪,”桂有点局促地说,“会给你带来不方便的。”他指了指高杉床边的地,“我睡这里就行了,我和你一起去拿睡袋。”
朱迪耸耸肩:“好的,你等我一下。”然后走上前来检查了一下高杉晋助的脚,却瞥见石膏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桂的名字,很小,在靠近膝盖的地方,字和他的人一样端方。
石膏散发出质感的味道。
她记得,如果问高杉伤口痒不痒,他总是把回答整整齐齐地写在右脚打的石膏上面,他写的英文圆圆的,显得很可爱。
有次朱迪玩笑般地说,等石膏写满了,你也可以出院了。他笑得很冷淡,盯着右腿,并不做理会。
朱迪曾问桂,在石膏上写字是不是他们国家特有的传统,对方笑得很开心地点头,并且告诉她:“相熟的朋友打石膏,我们都会把祝福的话写在上面。如果是在日本,可能就没有位置留给他自己写了。”
“你写嘛。我也很乐意写的。”
“我和他不熟。”
夜很深了,高杉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袋底下,盯着天花板。原本一点也不宁静的雨夜,外面电闪雷鸣,屋子里却静得连呼吸声都觉察得到。桂安静地侧躺在睡袋里,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中,只听见沉稳的呼吸一起一伏。
高杉几次把头转过去看他一动不动的背影,他在黑暗中微笑着想,这个人真是一点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