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好，有苏杭美，有秦淮愁，有烟花三月下扬州。
烟花三月的扬州，有明月，有烟雨，有乌篷船，有子夜钟，有碧草如丝的初春。
在这般初春里，大清早下了哗啦一阵急雨，灰黝黝的墙边是红漆刚上的门柱，还散发着清香。
“淅沥雨，芭蕉绿海棠红。”窗前静坐的素衣女子，长发，素颜，静默如时光的刻痕，扮相虽美，眼角眉梢却生出淡淡闲愁，遮掩不住。
苏忧怜。
城里出了名的才女，每日上学读书，回到家中便写诗作画刺绣，人长得又漂亮，所以选夫婿的眼光很挑。
几番挑选无果，一晃已二十出头，仍待字闺中。
换作寻常人家的女子，恐怕早就急了，可苏家曾是城里的大户，苏忧怜又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嫁娶之事目前倒不那么上心。
但苏家二太太却不这么认为。
前一日，苏忧怜去主房的大厅给父亲和二姨娘请安，这二太太便当着苏家老爷子的面，给苏忧怜许了一门亲事。
苏忧怜猛地抬起头来，她肤白若雪，越发趁得浓眉大眼，那眼中有极浓郁的黑，仿佛将无边无际的天空融进去，无故苍凉。
“二姨娘，这门婚事我不同意。”她眉头一敛，狠下心来对着二太太说，“我要和世康一样出国读书。”
苏家家道没落那年，大太太因忧思过重染病不愈而亡，留下一对儿女，苏世卿和苏忧怜。
第二年打春，苏家老爷子就填了房，次年二太太生下苏世康。
二太太手上把玩着一个物件，上等成色，苏忧怜认出是前几日从城南钟府钟老太太那拿的玛瑙扳指，款式别致，东西也金贵。
“哪有闺女家的在洋人的地方抛头露面的道理。”她一边听苏忧怜的话，一边把扳指套进了手指，又理了理鬓发，转而斜眼睨她，“钟家那是多少人打着灯笼都找不来的好婆家，钟家大少虽然身子不好，可日后是钟家当家人的不二人选，人也是要品貌有品貌，要学识有学识。再者，钟家是做票号生意的，你嫁过去，我们苏家的生意也不会像这般难做，你父亲和大哥也不至于终日心思郁结。”
杯中新泡的茉莉还散着袅袅的香，苏忧怜只觉得甜腻在喉，话在舌头，绕了十来回。
终于，她看了看主位默不作声的父亲，就欲开口，却被二太太一撇嘴堵了回去：“攀上了这门亲，大姐要是在世，可得笑得十年嘴都合不拢。你该收收心，好好准备婚事。”
“忧怜啊，这门亲事我已做主应了下来。”苏家老爷子在这时放下茶盏，开了口，“这事不能改了，省得传出去说我们苏家出尔反尔，生意人最看重的就是诚信。”
“父亲！”
二太太扶着苏家老爷子起身，他要出门收账，眉宇间悄然浮起一朵悒郁：“苏家眼看就要垮掉，你嫁过去总好过跟着受苦。”
目送苏家老爷子出门，二太太起身撸了撸袖子，东屋刚有人来过去催她打马吊。
她施施然挪着步子，晃出门去，话音尤在苏忧怜耳中飘荡：“等成了亲，用不了几年，你就会发现，女人这一生嫁得好才是最主要的。”

纳彩那天，苏世卿随着钟家的礼车去了钟家，佣人掌灯前才回来。
还没停歇，苏忧怜就拉住他，喊了声“大哥”便怔怔不发一言。
苏世卿见状，微微叹气，劝慰道：“怜儿，你且看开些。”
苏忧怜看向床上铺陈的大红喜袍，思量许久才问：“大哥可是见着那人了？”
“没有呢！钟老太太说大少染了风寒，今日有些高热，在自己的院子里休息，没有见客。”苏世卿按着苏忧怜的肩说，“钟家大少是城中的风云人物，你嫁过去也算了结了我这做大哥的一桩心事。院中上下，如今谁不知苏家从来是二姨娘说了算，父亲身子日渐衰败，待世康回来，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你从小养在深闺，不知人心叵测，还是早些离开得好。”
夜已深，喧闹的人声仿佛被夜色阻挡在院落之外。
苏忧怜坐在喜床上，等候钟家大少。
钟家家大业大，苏忧怜自认知书达理，但仍觉不甘。
这一夜竟是无眠。
她素来是安静的人，不惯热闹，一到夜深，便遣了周围侍奉的喜娘和丫鬟，只留陪嫁丫鬟杏儿一人。
卯时不到，苏忧怜就在喜娘的搀扶下，上了喜船上的花轿。
苏老爷子恐自家闺女嫁过去会被钟家看轻了，连送亲队伍都是庞大的，喜船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船队，真真是十里红妆。
船靠岸，花轿被抬到了岸边，钟家大少钟凉穆着一身艳红喜服，低下身掀起了轿帘，苏忧怜在喜娘的指点下握住钟凉穆的手，款款走出。
看热闹的人愈发拥挤，苏忧怜感觉钟凉穆手中的力度丝毫不减，喜帕红流苏晃，压着她的慌乱中突如其来的不知名情愫。
拜天地时，钟凉穆的声音充满了倦怠和无所谓，仿佛参加的是别人的婚礼，与他无关。
印在苏忧怜脑中，说不出的怪异。
她垂下头，看到脚下做工精致的鸳鸯绣鞋，上面镶嵌了珍珠，稍一挪动步子，便有光华流转。
鞭炮开始噼里啪啦震天响，有眼泪滴到湿漉漉的青石地上。
送入洞房不多时，苏忧怜就听到了杏儿的抽气声，和钟凉穆看好戏似的询问：“你坐得这般笔直，可是不累？”
喜帕突然被揭开，一旁的杏儿惊呼：“大少，您这样不合规矩！”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俊的脸，上面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人以后就是自己的夫君了，这念头窜出来的时候，苏忧怜的心情慌乱中带了些许甜蜜。
这样直勾勾盯着他委实不妥，苏忧怜马上别开眼，却在一瞬间抓住了钟凉穆眼中的失望。
心中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甜蜜迅速消散，苏忧怜有些不知所措地绞动手中的丝帕。
“你我成亲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钟凉穆轻轻勾起她的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幽幽地说，“如今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有意中人这件事当与你坦诚。”
苏忧怜微微叹气，调整了呼吸，“夫君认…”
还未说完，钟凉穆就挥手让杏儿出去，然后吹熄喜烛。
苏忧怜尚未反应过来，他已躺到了她的身后，懒懒地说：“睡了吧。”
或许她应该满足了，或许世间所有的夫妻不过如此，或许所有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只是前人编造的谎言。
平淡的生活，才是真实。
但心底的失落又无处躲藏，一丝丝蔓延开。

清晨醒来，杏儿前来侍候前，钟凉穆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点在床单上方。
杏儿满心欢喜地换上新的，然后为苏忧怜梳洗打扮。
打扮妥当出门去拜见钟家二老，却见钟凉穆背对着房门，负手而立。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便换上一件略显简单的素白色长锦衣，深棕色的丝线在上面绣出了奇巧遒劲的枝干，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玄紫色的宽腰带勒紧细腰，给人一种清雅不是华贵的感觉。
外披一件浅紫色的敞口纱衣，一举一动皆有波光流动之感，腰间系着一块翡翠玉佩，平添了一份儒雅之气。
苏忧怜偷瞄杏儿，看到她用口型悄声说：“有一会儿了。”
听罢，她站到钟凉穆跟前，先是一鞠，然后笑道，“让夫君久等了。”
钟凉穆微点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往主房走去，苏忧怜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众奴仆都小心避着他，眼中不仅仅是佣人对主子的敬，甚至还有些恐惧。
为何他们这般敬畏全身上下只能用温柔二字形容的钟凉穆，苏忧怜百思不得其解。
主房的大厅里，舅姑，姨娘和钟凉穆的表兄姐都在，热热闹闹一屋子人。
居中而坐一脸严肃的老太太俨然就是钟老太太了。
看到他们过来，她似乎很高兴，一下子笑开。
喝过新妇茶后还拉过苏忧怜，拍着她的手直说：“娶媳妇就该娶忧怜这样的，安分守己且温柔可人。”
公然的夸赞让苏忧怜很是尴尬，下意识地望向钟凉穆，却看到他一向淡漠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得乏善可陈，苏忧怜每日侍奉公婆，帮着打理家中杂事，倒也很快适应了。

第二章
钟凉穆对苏忧怜始终彬彬有礼，从不大声喝一句。
刚成亲那段日子，两人夜夜同床而眠，然却从未行夫妻之事。
他夜里睡得很晚，早上却起得很早，整日待在书房，有时也会随管家去票号整理一下账本。
怕苏忧怜觉得闷，这日钟凉穆回来，将一本西洋画册交予她，淡淡道：“有闲时可以翻来描摹一番，今日晌午大哥过来票号，说你喜欢这些新鲜事。”
“…好。”苏忧怜接过，想了想,又说，“夫君有心了。”
钟凉穆勾了勾唇角，不再说话，看向院中开得越发好的海棠。
苏忧怜顺着他的视线，笑着说：“这多雨季节，花是不能总放在内里阴着的，否则容易烂根。”
她的声音极好听，就仿佛忽然落一地的银铃，或者是深山里的泉水，叮咚叮咚一路欢快地往下奔去。
她竟连这些都懂，钟凉穆回过头来，论门第，学识，前程，苏忧怜才是他的良配。
只是相识太晚，相爱太难。
他定定神，看到苏忧怜让杏儿找来院里的花匠搬花盆，问道：“你怎知这小小海棠养护上的门道？”
“母亲在世时，在后院里种了几盆。”苏忧怜莞尔轻笑，“天放晴的时候，她定要搬出来让它们见见日头，说是这样花才会更红更娇。”
待花匠把海棠花搬出来，苏忧怜走下石阶，用小剪子修剪着发暗枯萎的叶，并细心地将之埋入泥中。
杏儿好奇问为何不直接扔掉，她答，来年春时，可化作春泥，为根茎提供养料。
钟凉穆躺在藤椅上，细细端详苏忧怜，冷不丁想起那个着白色纱裙的女子。
心中描绘出那人呵护这些花草时流转的眼波和浅笑低颦，不多时便睡着了。
苏忧怜洗净了双手迈过石阶，站上回廊时，钟凉穆睡得正沉，想起嫁过来时崔嫂嘱托的话，便遣了杏儿回屋拿来一方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天色尚早，她也坐到对面，拿起那本西洋画册翻看起来。
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就只有苏忧怜翻书的沙沙声和钟凉穆清浅绵长的呼吸声。
直到院里的老伙计钟叔扯着嗓门喊要落大雨了，苏忧怜才惊觉此时的天边黑压压的一大片乌云。
忙收了画册，准备帮着佣人一起搬院中央的海棠。
钟叔连喊三声，钟凉穆自然醒了。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醒来后头晕目眩，四肢百骸都透出了些倦怠。
这时节的雨下得快，去得也快，只是雨水很急。
钟凉穆拉住苏忧怜的胳膊，皱了皱眉。
“你且先回屋里。”语气忽然变得淡漠，他冷冷地说，“让我来。”

今天还有吗？没看够

说完，晃悠着几步下了石阶，推拒了想帮他撑伞的佣人，曝露在院中，雨点无情打在他身上，打湿了象牙白的衣裳。
薄暮的凉空气里，他有些瑟瑟，手上的动作麻利了不少。
“大少！”粗哑的声音乍起，苏忧怜转过头，看到崔嫂跨步走向钟凉穆，上扬的音调难掩焦急，“这么大的雨，您要是受了凉，又要好些日子下不来床。”
“少奶奶快扶大少回屋。”抢过钟凉穆手中的花盆，崔嫂对矗立在廊檐下的苏忧怜说：“换身干净衣裳，再吩咐厨房煮些姜汤水。”
听她这样说话，苏忧怜心里升腾起一股异样，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方才钟凉穆周身发散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之气，让她慌了神，呆立原地。
崔嫂把苏忧怜的古怪表情收入眼中，继续说：“少奶奶，可还记得老奴那日的话？”
钟凉穆幼时染了一场重病，几乎经历九死一生，后来落下病根，身子孱弱，脾胃尤其矜贵，必须好生养着。
想到这儿苏忧怜也顾不得什么，立马奔过去，抓住钟凉穆的手，触手果然烫得厉害：“杏儿，快去把屋里的火盆烧起来。”
钟凉穆想抽回手，但苏忧怜握得紧紧的，他抚了抚额角，太阳穴一直抽痛。
知道自己起烧了，便也不再纠结此刻的肌肤之亲，由苏忧怜搀着往屋子里走去。
回房后，钟凉穆喝了一碗姜汤，平日里泛白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晕来，苏忧怜看他乏得厉害，便让杏儿收了碗，待她阖门离去，才在床沿坐下。
“夫君的衣裳都湿透了，我帮你换下来如何？”
“我自己来。”钟凉穆摆摆手，“你先去中堂。”
苏忧怜垂下眼，思绪回到刚成亲的那夜，钟凉穆再三交代不能问他要感情，她时刻铭记，因而不会有其他心思。
只是这大院里都是监视他们的人，崔嫂的出现绝非凑巧，她只想尽做妻子的本分，以免留了话柄，让娘家难堪。
隔着屏风，钟凉穆依稀捕捉到苏忧怜淡淡的影子远远看着自己。
目光静静，哀怨。
勉强换好里衣，他慢慢直起身，眼前却一片昏花，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一般。唯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可是这似乎也有些困难，钟凉穆闭着眼睛，肩膀晃了晃，终是跌了下去。
“沅芷？”短暂的昏迷后，钟凉穆醒了，苏忧怜恬静的脸近在咫尺，他使劲摇着头，决定让自己相信，那只是幻觉。
幻觉很好，幻觉可以解释一切。
那就让所有不好解释的，不愿解释的，都成为幻觉吧。
“夫君晕过去了，我让杏儿去西院请司徒先生了。”钟凉穆抓着自己的手唤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苏忧怜头一回看到了他的笑容。

那是他不曾给予她的，她感受到黑暗从四面八方倾轧而过，怀着深深的失望，容许不了自己在他面前失态，赶忙说：“天黑又下了雨，路滑，我去门口候着司徒先生。”
司徒锦是钟家的大夫，虚长钟凉穆几岁。
七岁那年，大雨连绵不绝，周边镇子闹起水灾，桥毁路坍，遍地都是哀嚎。
就是这年，司徒锦失去亲人，随着颠沛流离的人来到城里，初被卖进府里当钟凉穆伴读。
钟凉穆重病那年，他随大夫开始学医，如今在城里也算小有盛名。
将司徒锦迎进门，苏忧怜绕步到院里，被烦心事搅了心境时，她都会找些事情来做。
趁司徒锦为钟凉穆诊疗，她复又拿起剪刀修理海棠的枝叶。
岂料，咔嚓一声，一剪刀下去，不小心剪碎了花叶。
饱满的花汁顿时溅到了手指上，花香淡，色嫣红，仿若昨日。
“这骤雨可下得正好。”
这呢喃的声音激得苏忧怜一转身，冷不防和手提药匣子的司徒锦撞个满怀，苏忧怜稳住步子，稍稍欠身：“司徒先生，忧怜失礼了。”
“是司徒唐突了。”淡薄如雾的星光里，司徒锦笑得温文尔雅。
“他好些了么？”苏忧怜问。
司徒锦斟酌片刻，答：“已经吩咐佣人照着药方煎药去了，大少脾虚胃寒，这种祛高热的药用过后，腹中免不得一番闹腾，还要劳烦少奶奶悉心照看。”
“忧怜记下了。”
送司徒锦出了院门，苏忧怜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她回过头，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身后，面目由于背对着月光看不分明。
“少奶奶，老夫人请您去主屋一趟。”
是崔嫂。
崔嫂虽然是佣人身份，但因为是钟老太太的陪嫁丫鬟，在钟家已四十多年，平日里大家都对她很是恭敬。
崔嫂点着油媒头走在前面，苏忧怜跟在后面，多少有些忐忑。
这大半夜，钟老太太不睡觉，找她过去是要说什么？
她在这大院里向来谨言慎行，应该没有落了什么不是吧。
进了屋，崔嫂将房门锁住，倚立在门边，钟老太太招呼苏忧怜坐到榻上：“忧怜啊，下午的事我听崔嫂说了，凉穆自小体弱多病，今日之事怪不得你。”
苏忧怜自知钟老太太话中有话，只是浅浅笑着，不多言语。
钟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嫁过来也有一段日子了，过几日等凉穆好一些了，陪你回去探望娘家人，你二姨娘可是惦记你呢。”
“忧怜谢过母亲。”苏忧怜仍旧拘谨。
钟老太太从榻上起身，端坐在花镜前，苏忧怜利索地解开她的头发，小心梳理。
钟老太太瞧出端倪，叹了口气，决心不再隐瞒：“早几年，凉穆瞧上了城中流云班名叫陆沅芷的戏子，为了娶她进门，这孩子缠了老爷子很久。但钟家祖上几辈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哪是他耍浑就能破了规矩的。钟家的家业日后都要交到他手上，娶一个风尘女过门，岂不叫人看笑话。”
苏忧怜张了张嘴，她只知道两年前的三月初三，流云班的头牌花旦陆沅芷葬身火海，这事闹得满城皆知，却不知其中还有这一段故事。
“我知道凉穆到现在还放不下。”钟老太太语气稍稍停歇，继而又说，“但你们既已成了亲，用不了一年半载，他就会统统忘记的。”

第三章
主屋和他们的院子中间有处偏园。
夜半的庭院中连只鸟的鸣叫也听不到，快到院门口时，苏忧怜被崔嫂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有些茫然，微微埋首，问道：“崔嫂，您有话不妨直说。”
“时候不早了。”崔嫂呵呵一笑，“少奶奶，您且歇着去吧。”
望着崔嫂的背影，苏忧怜突然有些难过。
死去获得全部的爱，或是活着然后子孙满堂，到底哪一个会比较幸运？
暖和的床铺上，钟凉穆脸色绯红，额头尽是细汗，偶尔咳嗽两声，大概是药效发作，他睡得很沉。
苏忧怜在火盆边暖热了手才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探进钟凉穆的衣裳里，腹部的肌肤冰冰凉的，她转过身拧了热毛巾搭上去，打着圈替他揉按着。
一夜还算相安无事。
第二日一早，钟凉穆睁开眼，看了看床头昏黄的烛光，人还有些迷糊。
不过很快便感觉到不远处有道人影，他转过脸去，看到苏忧怜跪坐在床边，手托着脸打盹。
他轻咳一声，她就醒了。
“夫君好些了么？”苏忧怜微微一笑。
“好多了。”钟凉穆仰望着头顶的帷幔，弱声问，“你一宿没睡？”
“夫君…”
“直呼我名字吧。”钟凉穆打断她，面色沉静，“今日不用过去陪老太太了，留在屋里歇息够了，让钟叔带你去分号找我。”
“是，夫君。”苏忧怜笑笑，有些疲态。
闻言，钟凉穆挑眉看着她，也不答话，脸上的表情又淡了几分，苏忧怜这才改口：“啊，凉穆…”
苏忧怜眯了一小觉，随钟叔来到分号前厅，些许熟客认出是钟家刚过门的少奶奶，热络地与她打招呼。
钟凉穆正与人谈生意，气氛很好，没有说书人口中的剑拔弩张。
苏忧怜想，他有着淡泊宁静的性子，不疾不徐，亦宠辱不惊，自然得人好感。
钟凉穆寻了间隙向她走来：“听大哥说，你通洋文？”
“学堂先生教过。”苏忧怜如实回答。
“这是账簿和一些书函信件，可否帮我誊抄？”
苏忧怜抬眼看他：“票号的账簿怎么好让我来誊抄？”
票号里包括他在内熟通洋文的不在少数，账簿由谁来抄本无所谓，只是想给她找点事情做，这比整日待在主屋，陪长辈们消遣要好得多。
这缘由不便让她知道，钟凉穆半真半假地说了句：“管账先生回乡探亲了，其他人不认得洋文。”

书房的一角，苏忧怜提笔写得专注，连钟凉穆走进都没有察觉。
说起来，成亲也有段时日了，倒还是头一回见她的字。
字体如她本人那样，很秀气，看似柔软无力，落笔却显现出生机。
不多时，苏忧怜渐渐进入状态，力气稳了许多，心也渐渐地静下来。
钟凉穆遂执一本书坐到不远处，没去打扰她。
直到苏忧怜抄完最后一个字，他才走过去，拿起那墨迹未干的簿子看了看。
“一笔未错。”钟凉穆点头道，“你心细，超出账房先生太多。”
“不能与先生比的。”苏忧怜放下笔，“我的速度慢太多了。”
“慢点不好么？”钟凉穆问，稍显疑惑地看着她。
“分情况。”苏忧怜轻轻开口，“有时好，有时不好。”
恰好有佣人来汇报，说钟老太太的侄子乔家琪要来府上做客，请他们回去一同用晚膳。
“夫..不对…你且先回去。”忧怜站起来，对钟凉穆说，“我去趟街上，很快回去。”
钟凉穆笑着答应，转而回头去忙了。
苏忧怜提了提裙角，迈出门去。
有远方亲戚来，她作为钟家媳妇，自然要挑份礼物赠他，以免失了礼。
苏忧怜心里琢磨着给乔家琪订个玉佩。
去配饰店会路过花鸟街，这个时节正热闹，沿街摆满了各色花卉。
女儿家出阁用的万年青青翠欲滴，小棵桃花盆栽，六月雪开得白纷纷，洛阳移过来的牡丹，竟也反季绽放，虽经过变种，植株很矮，花也小，但却更显得别致。
透过万紫千红，一片花影绰绰中，苏忧怜看到一个身影分外熟悉。
“司徒先生。”苏忧怜认出他来，“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
司徒锦稍稍惊诧：“少奶奶这是去哪？”
未等苏忧怜说明来意，司徒锦恍然大悟般打了一个响指，“莫不是来选礼物？”
“司徒先生也是？”苏忧怜不确定地问。
“正是。”
乔家琪这回来，名义上是探亲，实为拉着钟老太太做说客。
陆沅芷出事后，钟凉穆迁怒于他，明里暗里地阻止流云班在钟家票号过账。
如此一来，流云班失去幕后靠山，全国各地的剧院都不想再与之合作。
生意不见起色，作为幕后老板的乔家琪急得团团转，亏得崔嫂的指点，他才知晓钟凉穆是在与自己置气。
在这件事上，钟老太太是向着乔家琪的，每每提及，总会奚落一番。
钟凉穆为此颇为不满，苏忧怜刚走，他就起身回府，刻意绕了远路，却因心事重重，越走越烦。
远处古玩店有两个门，他从后门进去，才走进正堂，就看到苏忧怜和司徒锦站在琳琅满目的各类瓷器中。
司徒锦滔滔不绝地说着，苏忧怜低垂了头，偶尔附和。
钟凉穆心情变得更不好了，没由来地讨厌苏忧怜在其他人面前这般温婉甜美。
待司徒锦付了钱拿过店家包好的东西离开店，钟凉穆才走到前门，盯着苏忧怜，笑了笑：“你倒是很有闲工夫。”
苏忧怜感受到他的冷淡气息，咬了咬唇，没有退缩，大着胆子与他对视：“府中来客人，我不该置备见面礼么？”
钟凉穆没有接话，仍是似笑非笑。
天色渐晚，店里光线昏暗，杏儿站在苏忧怜身后，安静注视站在店中央的两个人。
她怎么隐约闻到了浓浓的酸味，大少这是在吃醋么？
钟凉穆不说话，苏忧怜也就不说话，低头研究自己外衣上的刺绣。
看啊看，视线飘到钟凉穆手里的青花瓷盒。
只消一眼她便知道，那是碾脂榭最好的胭脂，分明是红艳艳的膏子，却要唤作星子青，据说是令满天星子都暗淡的意思。
苏忧怜不禁抬起头来。
钟凉穆心下也是一惊，连忙解释：“方才与人谈生意，店家送的…”
当那店家拿出这胭脂，他不自觉认为它适合苏忧怜，所以就收下了。
苏忧怜似有千言万语，纠结半晌，只道：“这么好的胭脂，母亲定会喜欢。”
钟凉穆眸色微变，将那盒子握得更紧了些，迎着苏忧怜流转的目光，“谁说是给母亲的？”
说罢，塞给苏忧怜：“你若不想用，便用来当见面礼。”
“这是女人用的。”苏忧怜嘴角浮起一个探究的笑，“乔家琪可是男人。”
钟凉穆无言以对，沉默许久，终不耐烦起来：“再不走，晚膳也结束了。”
青花瓷盒咯着苏忧怜的手心，暖意缠绕着爬上来，一圈一圈，仿佛生长的藤蔓。

钟家正值家道鼎盛，平日吃饭要铺排一大桌子，赶上宴请客人时，那阵仗直叫寻常人家却步。
钟凉穆和苏忧怜一前一后迈进饭厅，听见清浅的笑声，双双望过去。
钟老太太对面坐着司徒锦和另外一名少年，眉宇神色无可把握，身子修长，气度不凡。
少年正欲接过钟老太太为他暖的茶，看到他们，急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对钟凉穆行礼。
转而迎向一旁的苏忧怜：“想来，这位便是嫂子了。”
“乔少爷不用多礼。”苏忧怜淡声应着，礼数周全。
见人来齐了，崔嫂张罗着佣人上菜，钟老太太坐在主位，对面是乔家琪，钟凉穆和苏忧怜坐到两边，司徒锦坐在苏忧怜边上。
钟老太太年事渐高，吃不得太过油腻的东西，饭量也少，晚膳以营养汤为主，而钟凉穆脾胃不好，口味又挑，一直少食多餐，崔嫂特意嘱咐厨房给他单独做了两三道菜。
苏忧怜喜甜，面前的一碗玉米莲子羹很快见底，司徒锦起身又为她盛了一碗：“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少奶奶怎么唯独钟意这不起眼的辅汤呢。”
苏忧怜素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明艳动人：“我自幼偏爱甜食。”
“甜食吃多了，当心臃肿。”司徒锦笑道。
钟老太太也是打从心里喜欢她亲自挑选的媳妇，轻声说：“忧怜啊，多吃些青菜和肉，甭管身形如何，这肚子早日传来好消息才是正事呐。”

lofter 已经更新到30章（id:我是说故事的人）这边也会慢慢贴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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