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我与李曾鹤从不算义结金兰的兄弟,也算不上无话不谈的朋友。昔日的属僚,今日的君臣,他都很少同我说这样多的话,依照我对他的了解,如不是今日的委屈和哀伤全都化成怒火,他大约只会冷冽地提醒我:霍卿饭还没用就已经吃醉了酒,该退下醒酒去。
长吉,他也很少这么叫我,更多的时候,这都是他母亲——靖顺太后称呼我的方式。从重元十年到重元二十二年,李曾鹤尚是晋王,我则到处为晋王或大或小的事奔波着,照顾他的母亲,以及在他们母子之间传话便是其中的一项。了解李曾鹤,是那期间不可回避的命题,我不断在两边奔跑,在事业快速推进的时候,我通过他母亲的讲述,开始对他布满稠密的认知。
卫娘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怪诞不经,她是唐宫里那个最个体、最本土、最缓慢的女人,她几乎把英勇当作生命里一个最重要的特质,她会一边问我是折叠式的华丽发髻好看还是简单地梳一个圆髻更有东方韵味,一边说起,小时候的李曾鹤是如何倔强地僵在原地,也不肯求助他英勇的母亲。
她说她从没见过那样倔强的小孩,他练武,就必须要练到能够抵御外侮,他读书,他读《春秋》和《礼记》,读三十遍读五十遍,每次回馈给母亲的叩问,都隐含着当下自我的重新思索和省悟。因此,卫娘对他们兄妹产生了更严厉的要求。
"他们的成长会更早接受到社会的教训,会被世界教训得更早,他们必须不是留在原点。"这是一个不被世俗所理解的母亲,没被大量曝光在前檐和强光下的母爱,不过我始终相信,在卫娘去世后的每一刻里,他们兄妹都会用各种形态、各种方式找到被爱的证据,譬如,当下他自己也说,他的确成为了一个很英武的皇帝。
后来便起风了,是连冬天也很罕见的大风。我觉得风快要把我从紫宸殿里吹出去,我听见我胯带上的蹀躞也被风吹得叮咚直响,那种孤寂而纤细的声音使我想哭,我低下头看见两只佩子,一只白玉螭纹鸡心佩,一只青鸟衔花佩,它们原属于皇帝和太后,但此时却抵达在我身上了。
那对佩子曾经澄碧透明,倒映过幽州暗绿色的积水,倒映过乾元观五月的蓝天,还倒映过两个人的背影,而现在倒影已被大风吹散,只剩下最后的一片叶子。
我清醒地知道一段美好的情谊也随之匆匆而去了,我在一种尖锐的痛楚中仍然放不下一个问题:我理解了他的内撤,而为什么他忘记了我的处境?
也许时间太久,连我自己也难以复原我年轻时候的细微模样。同他出生入死,同他军营的旧部相处,其实是冷水与热水的交错,军营是浮游生物最多的地方,他们大多数人都喜欢恶作剧,在语言文字鲜少出现的营寨里,有一天炊事班接到半爿猪,猪背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知汝谗詭。
曲解总在各个时期是一样的,受到的唾弃也是一样的,只是那时候李曾鹤会在事发前如何预感我的不幸,他的维护之举感动了我,他歪着头对我笑,他说那是哗众取宠的无稽之谈,嗯?嗯?这是一个含义隽永的鼻音,它意味着维护、维护和维护,信任、信任和信任。
"问心无愧?"
"朝英,问心无愧可以不受欺负吗?嗯?"
"问心无愧,可以保护我的家人吗?嗯?"
我走到他身边,我觉得他的脸在低温环境下显得更清瘦和憔悴,他的神态让我想到卫娘,卫娘在乾元观的梅花丛中踏雪而过,手中抓着一本翻开的书。当然此时紫宸殿中没有梅花,李曾鹤手里抓着的也不是书,他握着生杀予夺的剑,在我最后匍伏在他脚下的时刻,宣判我的死刑。
我死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春天,距离我与朝英决裂的那个冬天——冬天距离春天也不过一箭之隔。
赴死的那个夜晚,我又梦见朝英,他握着我的手,像兄弟握住兄弟的手,这使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温暖。我听见他说,兄长你别睡,别睡,你睁开眼睛,我们来谈谈新的兴国计划。我听见他的声音洪亮、自信、幽默,散发出无可比拟的魅力。
而我早已无力睁开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