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公三十九年三月初二:高渠弥x姜祝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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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渠弥
棺椁来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替老妇新妻流完已涸不能的泪。帛图展在殿中央,郑公沉默而立,没人多说什么,只是看着绘就数十年的山川。远些的封国不在图上,密国的腑核被剖开,拔了树,褪了皮,赤条条陈在画上,东线豁口正好能插一把刀。慨然陈词没有用,密国将领说得对,这是行刺逃离的绝佳之地,就算把密国人尽数编在山上,也看不住那几支箭。那人是怎么进来的?查不清楚,也没人问,若真要塞责,只能扣下守城人的命或钱。刺客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也不晓得。
高渠弥没见过这个密国将军,只想若是自己领了这份差事,情愿拿守关一年来换。一个日夜原本不长,马尾和太阳一起垂下去,归人向西,高渠弥往东,拂除一日尽头的零杂。馆内新木葱郁,诸道相交,对流离无家的人来说,不能说不是好去处。可惜他们进不来,想出去的人也出不去。只是有些人或许已经明白,又或唯有接受:有时候待在这里,反而是上选。
夕阳遮于连树外,些光翠意攒在叶梢头,差一点就能滴下来,永远无法的那一点。弦鼓自苑内传来,陡然撞破合道凝风,一时叶窣光缭乱,裙涛从春草边岸涌出。他看清涉风而出的女子,有些意外,旋即又笑了:“姑娘。”他不常来,此刻方忆起这里是纪国留处。他不知道院内在做什么,这道墙很高,他在树阴下问她:“打算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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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祝瞻
因为早已换上单薄的纱衣,所以瞻并不爱惜任何一枚溅窗的雨滴,总是要无情地抬指拭去阴冷的潮迹,以免这样的湿色漫透倚壁的肩头。但当关于消息传来时,绿酒樽很不小心地倒浇在袖片之上,隐约间漏出白皙的腕口,纤细的走势中唯有一颗银白的珠粒绰闪着。于是指尖停在这处,思虑要徊还很久,有些忧心:一个小女娘何须如此大的阵仗?宋、要变天了吗?还是…
大抵在风月场中听过太多尘缘故事,此时仅稍垂了浓翘的睫页,在纷吹的穗带中起身,将歪乱的酒盏扔去一侧。发髻松散地坠摇,束腰的裙带还箍勾着曲段,拨开帘卷,瞥见人身的那刻衣幅恰好被他的影翳罩住,衫轻点到踝腕,意趣自在话声里:“高小将军,是否有幸同行呢?”
仰首才能望到他的眼睛,瞻不要这般,却想面前人低头:“稍微低些,否则瞻看不清你呀?原本有这样的打算,以为是沾一沾风雅的‘吹面不寒杨柳风’,但、如今你在。夜将至,要和我饮酒吗?院中所有,现下也算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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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渠弥
风往她身后吹,一角薄衫像半断的翅、未脱的絮,泄出三十一年的残风。高渠弥认识他们近十载,了解只有寥寥几日夜。第一日,她着麻衣站在郑国城门口,百步外一指宽。那身衣裳将她廓定,以目丈量轻又重,轻的是她母族几十条魂灵,重的是轮毂压下的车辙,纪国的土碎在车马后,分不清哪一粒哪一捧。今春已暖,她身后晴蓝替了灰白,束绡佩珠往前来。高渠弥突然想,这是否在以华光流彩,填补一季半生的红与白?流莺过处水消冻,他看她有笑:“这一程也不长,是我幸短。”
他没问她去哪里,柳梢不定归处,而他的影子没有动。直到她说完,他才往后退了寸尺,双臂负在腰后,微低首看她:“看清了吗,姑娘。金杯乱眼,我也怕看不清来人。”高渠弥的余光是春,正中是她,眉是山发是水,一双眼睛两汪潭,但与他无关。墙上停两只雀,高渠弥直身看过去,砖砌的红线,隔开故乡所有年轮。
“姑娘,能将院中拥列都给我?”他也凡身一介,贪美爱俗卧酒乡,因而他笑的不是院中物,而是这本不属于她。可耽欢为求欢,换万古握一夜,管什么谁呈谁造,银台累死哪条命。金凉玉温,酒堪闻味,高渠弥不说实虚,缓往前行去:“我不想,也不敢。今夜柳风还长,更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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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祝瞻
当看清他的眼睛时,不自觉地使眉柳一动:望到少有的近而不狭。这种目视之中提起裙页,珍惜每一片纷飞的絮子落于其上,若是要垂手,它又会随行止动静惊走至何处呢?瞻宁愿被必然的命运接住,在长久的时间内都不曾松释指力,直到他下句出声,续句不曾太疾:“一刻是幸时,捧在手心里视若瑰宝。若得百刻之长,小将军,走神便在所难免了,何必呢?”
将眉、眼与唇形看尽,不曾意犹未尽,亦随他的步履退却半尺,月上柳梢头太过隐晦,不过无约在前,这场相见便潦草地写下了。最后还是收袖,让裙摆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至于杨花白絮么?落尽在身隔的间距里,细看尘土微末,点滴的离人泪忽而淌到心中,那日琴弦若命字,难道不曾折柳就无再见吗?忧心内尚能以玩笑的口吻相对:“既如此,我去俗一次,再不与你提觥筹交错的交游…可除此之外两手空空,想有话问时,小将军,我应如何做呢?瞻太愚钝,柳风若不能吹到你的鬓边,便再无意义。云衣小娘子所遇之险,”停顿,眉结浅些,此刻仰对他的面容,裳缘也低至斜昏沉影中,还是发自心声地轻问,“你有多余知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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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渠弥
她的裙往上逆流,堆出不闻声息的几褶浪,鞋影砌两点湖石,骨碌碌往前转去。他记起现在是三月,这样的姿态,更适合出现在荇草岸边、明光廊庭,而非夹于静长的两道红墙。风起时水就乱了,他看到她裙上镶的那几瓣,摇摇欲坠似雪如花,但他想到一个人掰开的年岁,簌簌然化白落下。看来一个人到最后,无非命白发白骨白,若后史画涂无端,不如无纸也白。那一笔画她鬓间,很快又随风抹除淡走,高渠弥看她发顶,背后那汪瀑静着,待一夜弦颤投珠。“叹人一生万刻长,不知我能拿几两霞瑰。”她与他皆往后退,中间落了几点絮滴,始终没有落到地面,卷伏着四散而去。而后她的裙摆往前扬,像一片轻航的帆、激起的水,于是顺流往前走。那声驻时,他的眉似乎动了,问结时低目看她:“你是为换这条消息?”
俱怀自伤的谊缘?为纪国?还是交易?那句轻语合着她眉眼的展动,在高渠弥忆中滑沙而过,不再堆塔筑书:“没有了,姑娘。如我尚有相告,则是风言不知真伪,姑娘不必顾此磋磨。此道往西再向北,就能看到她了。”而他们走过这道转口,高渠弥回想上一个秋天,柔声的妇人,指尖几片不谢的金叶。能为中郎将解惑…现在因她有惑,无答而终,他看馆门坛前有人新栽,秋日更添伤浓。他难感此间,付声如常:“我虽非万户,金玉美酒亦不缺,反奇那两手空风。姑娘日后若相问,无需愁心备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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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祝瞻
不知何处的廊道已挂上第一盏灯,光斑绰约地在月水中跳动,连同他们写意的泼墨影都被作以剔透的一状。
这条路真的很短,如果年岁再长一些,再回忆时估计它已飘渺为尘粒,隐于大荒之中不可见了。可瞻难有这样长远的以后,那这幕大概会成为什么呢?无人知晓。唯能见到毫无相似的他们在并肩时,身衣会有一刹的交逢,好慢地笑了:“噢?但愿未漏数此时掌中的云霞就好,其余,交与明日、或者后日的你吧。”
只是走着。有关悲笳、怨琴的声色在掌中淌过数万次,足尖点过的弦音也化释为裙章的形意,此时倒显太无用,反而不比馈送的谢言:“也许我多思了。小将军,”目光比头顶的月色更纯粹,不带欲色地拂碰他的肩襟,随之落倒一片春絮,“这是约定,算你已经许我。纪姬之酒不能换,那么瞻将会捧一颗心,除非力竭,定奉七分所有。但我所有,高小将军,并不能与你平视,”踮履附耳,对他说,“下次,我会仰首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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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