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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集】《彷 徨》-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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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   徨》      
      
   祝   福
   弟   兄   
   离   婚   
   幸福的家庭   
   伤   逝   
   长明灯   
   孤独者   
   高老夫子   
   示   众   
   肥   皂   
   在酒楼上



1楼2010-10-22 19:54回复
    弟兄
         公益局一向无公可办,几个办事员在办公室里照例的谈家务。秦益堂捧着水烟
    筒咳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也只得住口。久之,他抬起紫涨着的脸来了,还是气喘吁
    吁的,说:
         “到昨天,他们又打起架来了,从堂屋一直打到门口。我怎么喝也喝不住。”
    他生着几根花白胡子的嘴唇还抖着。“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开公
    账的,应该自己赔出来……。”
         “你看,还是为钱,”张沛君就慷慨地从破的躺椅上站起来,两眼在深眼眶里
    慈爱地闪烁。“我真不解自家的弟兄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像你们的弟兄,那里有呢。”益堂说。
         “我们就是不计较,彼此都一样。我们就将钱财两字不放在心上。这么一来,
    什么事也没有了。有谁家闹着要分的,我总是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劝他们不要计
    较。益翁也只要对令郎开导开导……。”
         “那--里……。”益堂摇头说。
         “这大概也怕不成。”汪月生说,于是恭敬地看着沛君的眼,“像你们的弟兄,
    实在是少有的;我没有遇见过。你们简直是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这就不
    容易……。”
         “他们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益堂说。
         “令弟仍然是忙?……”月生问。
         “还是一礼拜十八点钟功课,外加九十三本作文,简直忙不过来。这几天可是
    请假了,身热,大概是受了一点寒……。”
         “我看这倒该小心些,”月生郑重地说。“今天的报上就说,现在时症流行……。”
         “什么时症呢?”沛君吃惊了,赶忙地问。
         “那我可说不清了。记得是什么热罢。”
         沛君迈开步就奔向阅报室去。
         “真是少有的,”月生目送他飞奔出去之后,向着秦益堂赞叹着。“他们两个
    人就像一个人。要是所有的弟兄都这样,家里那里还会闹乱子。我就学不来……。”
         “说是折在公债票上的钱不能开公账……。”益堂将纸煤子插在纸煤管子里,
    恨恨地说。
         办公室中暂时的寂静,不久就被沛君的步声和叫听差的声音震破了。他仿佛已
    经有什么大难临头似的,说话有些口吃了,声音也发着抖。他叫听差打电话给普悌
    思普大夫,请他即刻到同兴公寓张沛君那里去看病。
         月生便知道他很着急,因为向来知道他虽然相信西医,而进款不多,平时也节
    省,现在却请的是这里第一个有名而价贵的医生。于是迎了出去,只见他脸色青青
    的站在外面听听差打电话。
         “怎么了?”
         “报上说……说流行的是猩……猩红热。我我午后来局的时,靖甫就是满脸通
    红……。已经出门了么?请……请他们打电话找,请他即刻来,同兴公寓,同兴公
    寓……。”
         他听听差打完电话,便奔进办公室,取了帽子。汪月生也代为着急,跟了进去。
         “局长来时,请给我请假,说家里有病人,看医生……。”他胡乱点着头,说。
         “你去就是。局长也未必来。”月生说。
         但是他似乎没有听到,已经奔出去了。
         他到路上,已不再较量车价如平时一般,一看见一个稍微壮大,似乎能走的车
    夫,问过价钱,便一脚跨上车去,道,“好。只要给我快走!”
    


    9楼2010-10-22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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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0-16 21:2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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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寓却如平时一般,很平安,寂静;一个小伙计仍旧坐在门外拉胡琴。他走进
      他兄弟的卧室,觉得心跳得更利害,因为他脸上似乎见得更通红了,而且发喘。他
      伸手去一摸他的头,又热得炙手。
           “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要紧罢?”靖甫问,眼里发出忧疑的光,显系他自己也
      觉得不寻常了。
           “不要紧的,……伤风罢了。”他支梧着回答说。
           他平时是专爱破除迷信的,但此时却觉得靖甫的样子和说话都有些不祥,仿佛
      病人自己就有了什么豫感。这思想更使他不安,立即走出,轻轻地叫了伙计,使他
      打电话去问医院:可曾找到了普大夫?
           “就是啦,就是啦。还没有找到。”伙计在电话口边说。
           沛君不但坐不稳,这时连立也不稳了;但他在焦急中,却忽而碰着了一条生路:
      也许并不是猩红热。然而普大夫没有找到,……同寓的白问山虽然是中医,或者于
      病名倒还能断定的,但是他曾经对他说过好几回攻击中医的话:况且追请普大夫的
      电话,他也许已经听到了……。
           然而他终于去请白问山。
           白问山却毫不介意,立刻戴起玳瑁边墨晶眼镜,同到靖甫的房里来。他诊过脉,
      在脸上端详一回,又翻开衣服看了胸部,便从从容容地告辞。沛君跟在后面,一直
      到他的房里。
           他请沛君坐下,却是不开口。
           “问山兄,舍弟究竟是……?”他忍不住发问了。
           “红斑痧。你看他已经‘见点’了。”
           “那么,不是猩红热?”沛君有些高兴起来。
           “他们西医叫猩红热,我们中医叫红斑痧。”
           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
           “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
           “可以。不过这也要看你们府上的家运。”
           他已经胡涂得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竟请白问山开了药方,从他房里走出;但当
      经过电话机旁的时候,却又记起普大夫来了。他仍然去问医院,答说已经找到了,
      可是很忙,怕去得晚,须待明天早晨也说不定的。然而他还叮嘱他要今天一定到。
           他走进房去点起灯来看,靖甫的脸更觉得通红了,的确还现出更红的点子,眼
      睑也浮肿起来。他坐着,却似乎所坐的是针毡;在夜的渐就寂静中,在他的翘望中,
      每一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更使他听得分明,有时竟无端疑为普大夫的汽车,跳起
      来去迎接。但是他还未走到门口,那汽车却早经驶过去了;惘然地回身,经过院落
      时,见皓月已经西升,邻家的一株古槐,便投影地上,森森然更来加浓了他阴郁的
      心地。
      


      10楼2010-10-22 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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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
        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
        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
        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7〕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
        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
        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
        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
        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
        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
        ‘鶺鸰在原’〔8〕……。”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
        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13楼2010-10-22 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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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叔,你老上岸罢,庞庄到了。”
               木三他们被船家的声音警觉时,面前已是魁星阁了。他跳上岸,爱姑跟着,经
          过魁星阁下,向着慰老爷家走。朝南走过三十家门面,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早望
          见门口一列地泊着四只乌篷船。
               他们跨进黑油大门时,便被邀进门房去;大门后已经坐满着两桌船夫和长年。
          爱姑不敢看他们,只是溜了一眼,倒也并不见有“老畜生”和“小畜生”的踪迹。
               当工人搬出年糕汤来时,爱姑不由得越加局促不安起来了,连自己也不明白为
          什么。“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换帖,就不说人话么?”她想。“知书识理的人是讲公
          道话的。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起……。”
               她喝完年糕汤;知道时机将到。果然,不一会,她已经跟着一个长年,和她父
          亲经过大厅,又一弯,跨进客厅的门槛去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挂发闪。在这
          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
          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眼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秃的,可是那脑壳
          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
          定是擦着猪油的。
               “这就是‘屁塞’〔6〕,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
          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
          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
          为被威光压得像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她不懂后一段话;无意,而且也不敢去研究什么“水银浸”,便偷空向四处一
          看望,只见她后面,紧挨着门旁的墙壁,正站着“老畜生”和“小畜生”。虽然只
          一瞥,但较之半年前偶然看见的时候,分明都见得苍老了。
               接着大家就都从“水银浸”周围散开;慰老爷接过“屁塞”,坐下,用指头摩
          挲着,转脸向庄木三说话。
               “就是你们两个么?”
               “是的。”
               “你的儿子一个也没有来?”
               “他们没有工夫。”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那件事,……我想,你们
          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结的。爱姑既然丈夫
          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
          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
          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晦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
               “九十元!你就是打官司打到皇帝伯伯跟前,也没有这么便宜。这话只有我们
          的七大人肯说。”
               七大人睁起细眼,看着庄木三,点点头。
               爱姑觉得事情有些危急了,她很怪平时沿海的居民对他都有几分惧怕的自己的
          父亲,为什么在这里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是大可不必的;她自从听到七大人的一
          段议论之后,虽不很懂,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其实是和蔼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
          揣想那样的可怕。
               “七大人是知书识理,顶明白的;”她勇敢起来了。“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
          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自从我嫁过去,真是低头进,低头出,一礼不
          


          15楼2010-10-22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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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缺。他们就是专和我作对,一个个都像个‘气杀钟馗’〔7〕。那年的黄鼠狼咬死了
            那匹大公鸡,那里是我没有关好吗?那是那只杀头癞皮狗偷吃糠拌饭,拱开了鸡橱
            门。那‘小畜生’不分青红皂白,就夹脸一嘴巴……。”
                 七大人对她看了一眼。
                 “我知道那是有缘故的。这也逃不出七大人的明鉴;知书识理的人什么都知道。
            他就是着了那滥婊子的迷,要赶我出去。我是三茶六礼〔8〕定来的,花轿抬来的呵!
            那么容易吗?……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颜色看,就是打官司也不要紧。县里不行,
            还有府里呢……。”
                 “那些事是七大人都知道的。”慰老爷仰起脸来说。“爱姑,你要是不转头,
            没有什么便宜的。你就总是这模样。你看你的爹多少明白;你和你的弟兄都不像他。
            打官司打到府里,难道官府就不会问问七大人么?那时候是,‘公事公办’,那是,……
            你简直……。”
                 “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
                 “那倒并不是拚命的事,”七大人这才慢慢地说了。“年纪青青。一个人总要
            和气些:‘和气生财’。对不对?我一添就是十块,那简直已经是‘天外道理’了。
            要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莫说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这样。
            你要不信,他就是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自己问他去。”于是转脸向着一个尖
            下巴的少爷道,“对不对?”
                 “的的确确。”尖下巴少爷赶忙挺直了身子,必恭必敬地低声说。
                 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
            七大人又不可靠,连尖下巴少爷也低声下气地像一个瘪臭虫,还打“顺风锣”。但
            她在胡里胡涂的脑中,还仿佛决定要作一回最后的奋斗。
                 “怎么连七大人……。”她满眼发了惊疑和失望的光。“是的……。我知道,
            我们粗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怨我爹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老发昏了。就专凭他们
            ‘老畜生’‘小畜生’摆布;他们会报丧似的急急忙忙钻狗洞,巴结人……。”
                 “七大人看看,”默默地站在她后面的“小畜生”忽然说话了。“她在大人面
            前还是这样。那在家里是,简直闹得六畜不安。叫我爹是‘老畜生’,叫我是口口
            声声‘小畜生’,‘逃生子’②。”
                 --------
                 ②私生儿。——作者原注。
            


            16楼2010-10-22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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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
              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11〕,寓京很久,交游也
              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
              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
              “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
              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
              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
              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
              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
              灵魂。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
              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
              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
              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
              阿随。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
              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
              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
              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
              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
              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
              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
              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
              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
              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
              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
              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
              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
              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34楼2010-10-22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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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样,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说熄了
                便再不会有蝗虫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
                正路神道了。要是我们,会怕见社老爷么?你们的茶不冷了么?对一点热水罢。好,
                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爱他,不肯将他锁起来。呵,后来
                不是全屯动了公愤,和他老子去吵闹了么?可是,没有办法,——幸亏我家的死鬼
                ①那时还在,给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
                是已经吹熄了。”
                     ①该屯的粗女人有时以此称自己的亡夫。——作者原注。
                     “唉唉,这真亏他想得出。”三角脸吐一口气,说,不胜感服之至似的。
                     “费什么这样的手脚,”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吓!”
                     “那怎么行?”她吃惊地看着他,连忙摇手道,“那怎么行!他的祖父不是捏
                过印靶子②的么?”
                     ②做过实缺官的意思。——作者原注。
                     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觉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实无法可想了。
                     “后来就好了的!”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说,“后来全
                好了的!他从此也就不再走进庙门去,也不再提起什么来,许多年。不知道怎么这
                回看了赛会之后不多几天,又疯了起来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样。午后他就走过这
                里,一定又上庙里去了。你们和四爷商量商量去,还是再骗他一骗好。那灯不是梁
                五弟点起来的么?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你们
                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罢,要不……”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
                     阔亭和庄七光也跟着出去了。三角脸走得最后,将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
                     “这回就记了我的账!入他……。”
                     灰五婶答应着,走到东墙下拾起一块木炭来,就在墙上画有一个小三角形和一
                串短短的细线的下面,划添了两条线。
                     他们望见社庙的时候,果然一并看到了几个人:一个正是他,两个是闲看的,
                三个是孩子。
                     但庙门却紧紧地关着。
                     “好!庙门还关着。”阔亭高兴地说。
                     他们一走近,孩子们似乎也都胆壮,围近去了。本来对了庙门立着的他,也转
                过脸来对他们看。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
                中, 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短
                的头发上粘着两片稻草叶,那该是孩子暗暗地从背后给他放上去的,因为他们向他
                头上一看之后,就都缩了颈子,笑着将舌头很快地一伸。
                     他们站定了,各人都互看着别个的脸。
                     “你干什么?”但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
                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
                熄。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
                     “唏唏,胡闹!”阔亭轻蔑地笑了出来,“你吹熄了灯,蝗虫会还要多,你就
                要生猪嘴瘟!”
                     “唏唏!”庄七光也陪着笑。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
                


                36楼2010-10-22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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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0-16 21:1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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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吧!”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
                  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赶紧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不要你们。我自己
                  去熄,此刻去熄!”
                       阔亭便立刻颓唐得酒醒之后似的无力;方头却已站上去了,慢慢地说道:
                       “你是一向懂事的,这一回可是太胡涂了。让我来开导你罢,你也许能够明白。
                  就是吹熄了灯,那些东西不是还在么?不要这么傻头傻脑了,还是回去!睡觉去!”
                       “我知道的,熄了也还在。”他忽又现出阴鸷的笑容,但是立即收敛了,沉实
                  地说道,“然而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我就要吹熄他,自己
                  熄!”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喂!”阔亭生气了,“你不是这里的人么?你一定要我们大家变泥鳅么?回
                  去!你推不开的,你没有法子开的!吹不熄的!还是回去好!”
                       “我不回去!我要吹熄他!”
                       “不成!你没法开!”
                       “…………”
                       “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
                       “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什么?”阔亭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
                       “我放火!”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但不一会,就有
                  几个人交头接耳,不一会,又都退了开去;两三人又在略远的地方站住了。庙后门
                  的墙外就有庄七光的声音喊道:
                       “老黑呀,不对了!你庙门要关得紧!老黑呀,你听清了么?关得紧!我们去
                  想了法子就来!”
                       但他似乎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
                  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般出入了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
                  许多人们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但自然还有多少更
                  深的蛰居人的耳朵里心里是全没有。然而全屯的空气也就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
                  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他们自然也隐约知
                  道毁灭的不过是吉光屯,但也觉得吉光屯似乎就是天下。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
                  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还要用手捋着下颏上的白胡须,似乎想将他们拔
                  下。
                       “上半天,”他放松了胡子,慢慢地说,“西头,老富的中风,他的儿子,就
                  说是:因为,社神不安,之故。这样一来,将来,万一有,什么,鸡犬不宁,的事,
                  就难免要到,府上……是的,都要来到府上,麻烦。”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
                  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
                  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
                  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
                  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
                  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开口,但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
                  来……”
                  


                  37楼2010-10-22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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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
                    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
                    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我想,只有,一个。是的,有一个。明天,捆上城去,给他在那个,那个城
                    隍庙里,搁一夜,是的,搁一夜,赶一赶,邪祟。”
                         阔亭和方头以守护全屯的劳绩,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
                    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他们跟着老娃进来,报告之后,就只
                    是喝茶,喝干之后,也不开口,但此时阔亭忽然发表意见了:
                         “这办法太慢!他们两个还管着呢。最要紧的是马上怎么办。如果真是烧将起
                    来……”
                         郭老娃吓了一跳,下巴有些发抖。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那么,”阔亭大声道,“就糟了!”
                         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又来冲上茶。阔亭便不再说话,立即拿起茶来喝。浑身一
                    抖,放下了,伸出舌尖来舐了一舐上嘴唇,揭去碗盖嘘嘘地吹着。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
                         “的确,该死的。”阔亭抬起头来了,“去年,连各庄就打死一个:这种子孙。
                    大家一口咬定,说是同时同刻,大家一齐动手,分不出打第一下的是谁,后来什么
                    事也没有。”
                         “那又是一回事。”方头说,“这回,他们管着呢。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老娃和四爷都肃然地看着他的脸。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那倒也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四爷微微地点一点头。
                         “妥当!”阔亭说。
                         “那倒,确是,一个妥当的,办法。”老娃说,“我们,现在,就将他,拖到
                    府上来。府上,就赶快,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还,准备着,锁。”
                    


                    38楼2010-10-22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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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四爷仰了脸,想了一会,说,“舍间可是没有这样的闲房。他也说
                      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好……”
                           “就用,他,自己的……”老娃说。
                           “我家的六顺,”四爷忽然严肃而且悲哀地说,声音也有些发抖了。“秋天就
                      要娶亲……。你看,他年纪这么大了,单知道发疯,不肯成家立业。舍弟也做了一
                      世人,虽然也不大安分,可是香火总归是绝不得的……。”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六顺生了儿子,我想第二个就可以过继给他。但是,——别人的儿子,可以
                      白要的么?”
                           “那不能!”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这一间破屋,和我是不相干;六顺也不在乎此。可是,将亲生的孩子白白给
                      人,做母亲的怕不能就这么松爽罢?”
                           “那自然!”三个人异口同音地说。
                           四爷沉默了。三个人交互看着别人的脸。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在暂时静穆之后,这才缓缓地说,“可是他
                      总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无法可想,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
                      免得害人,出他父亲的丑,也许倒反好,倒是对得起他的父亲……。”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
                      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老娃和方头也顿然都显了欢喜的神色;阔亭吐一口气,尖着嘴唇就喝茶。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
                      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
                      也就稀少了。只因为关了几天门,孩子们不能进去玩,便觉得这一天在院子里格外
                      玩得有趣,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跑到庙里去游戏,猜谜。
                           “你猜。”一个最大的说,“我再说一遍:白篷船,红划楫,摇到对岸歇一歇,
                      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那是什么呢?‘红划楫’的。”一个女孩说。
                           “我说出来罢,那是……”
                           “慢一慢!”生癞头疮的说,“我猜着了,航船。”
                           “航船。”赤膊的也道。
                           “哈,航船?”最大的道,“航船是摇橹的。他会唱戏文么?你们猜不着。我
                      说出来罢……”
                           “慢一慢,”癞头疮还说。
                           “哼,你猜不着。我说出来罢,那是:鹅。”
                           “鹅!”女孩笑着说,“红划楫的。”
                           “怎么又是白篷船呢?”赤膊的问。
                           “我放火!”
                           孩子们都吃惊,立时记起他来,一齐注视西厢房,又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
                      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
                           沉默只一瞬间,癞头疮忽而发一声喊,拔步就跑;其余的也都笑着嚷着跑出去
                      了。赤膊的还将苇子向后一指,从喘吁吁的樱桃似的小嘴唇里吐出清脆的一声道:
                           “吧!”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
                      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的昏暗。
                           孩子们跑出庙外也就立定,牵着手,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都笑吟吟地,合
                      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此刻熄,自己熄。戏文唱一出。我放火!哈哈哈!火
                      火火,点心吃一些。戏文唱一出。………………………”
                                                         一九二五年三月一日。〔6〕
                      


                      39楼2010-10-22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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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也以为因为闲着无
                        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了。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
                        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
                        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
                        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总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
                        “你的和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
                        母;他的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
                        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月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
                        画像,在我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
                        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
                        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
                        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
                        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
                        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
                        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
                        们有些不同。但我还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
                        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
                        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
                        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是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
                        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
                        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生
                        活要日见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
                        安定些;恐怕还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
                        况且哭的人不是多着么?连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
                        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
                        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
                        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
                        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
                        也还得赶紧寻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44楼2010-10-22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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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
                               你办。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
                               清醒起来。记得你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
                               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
                               呢?倘早,当能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
                               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
                               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
                          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杂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
                          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
                          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得信之
                          后不到十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
                          不大看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
                          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
                          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
                          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11〕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加密
                          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了秋
                          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山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
                          文:《流言即事实论》。里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
                          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
                          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
                          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46楼2010-10-22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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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纪了,
                            应该成家;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
                            太也可以:人是总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老家伙,你
                            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
                            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
                            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孝帏揭
                            起了,里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
                                 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
                            衣,金闪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
                            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
                            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
                            避去,大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
                            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
                            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
                            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
                            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
                            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49楼2010-10-22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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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0-16 21: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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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这回定是酒客了,因为听得那脚步声比堂倌的要缓得多。约略料他走完
                              了楼梯的时候,我便害怕似的抬头去看这无干的同伴,同时也就吃惊的站起来。我
                              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
                              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
                              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
                                   我就邀他同坐,但他似乎略略踌躇之后,方才坐下来。我起先很以为奇,接着
                              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细看他相貌,也还是乱蓬蓬的须发;苍白的长方脸,然
                              而衰瘦了。精神跟沉静,或者却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
                              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
                                   “我们,”我高兴的,然而颇不自然的说,“我们这一别,怕有十年了罢。我
                              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太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
                                   “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和我的母亲。我回来接她
                              的时候,知道你早搬走了,搬得很干净。”
                                   “你在太原做什么呢?”我问。
                                   “教书,在一个同乡的家里。”
                                   “这以前呢?”
                                   “这以前么?”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来,点了火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
                              雾,沉思似的说:“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
                                   他也问我别后的景况;我一面告诉他一个大概,一面叫堂倌先取杯筷来,使他
                              先喝着我的酒,然后再去添二斤。其间还点菜,我们先前原是毫不客气的,但此刻
                              却推让起来了,终于说不清那一样是谁点的,就从堂倌的口头报告上指定了四样莱:
                              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
                                   “我一回来,就想到我可笑。”他一手擎着烟卷,一只手扶着酒杯,似笑非笑
                              的向我说。“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
                              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
                              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
                              飞得更远些么?”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我也似笑非笑的说。“但是你为什
                              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他一口喝干了一杯酒,吸几口烟,眼睛略为张大了。
                              “无聊的。——但是我们就谈谈罢。”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来,排满了一桌,楼上又添了烟气和油豆腐的热气,仿佛
                              热闹起来了;楼外的雪也越加纷纷的下。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
                              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
                              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
                              


                              64楼2010-10-22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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