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完结，不用再担心被作者断更折磨了

第一章 金克丝
世界在艾克的头脑中变得晦暗，仿佛有人掐灭了所有光源。他摇摇晃晃地坐在坍塌的屋顶边缘，手中紧攥的纸片簌簌发颤。他的脚下延伸着满目疮痍的皮尔特沃夫，曾经辉煌的天际线被焦黑的残骸和狰狞的阴影撕裂。燃烧的纸片裹挟着哀伤的光芒飘向天际，照亮了那些为逝去至亲恸哭之人，为倾覆城市悲鸣之人，为永不复还之物哀悼之人。
艾克的思绪如风暴般翻腾。过去数日——或者仅仅是数小时？——的画面在他颅内循环播放。他的胸腔已被疲惫填满，肾上腺素却驱使他的神经持续亢奋。每一帧画面、每一声余响都灼刻在记忆里。街道遍布新鲜的暴行痕迹，尸体横陈于瓦砾之间，鲜血从碎石间蜿蜒流过，渗入混凝土的裂缝，仿佛一条条深红色的哀河。死寂弥漫于空中，吞噬了往日充盈生机与欢笑的空气。
而在那片混沌中央，站着的是蔚。
想起她的模样，艾克的心脏骤然抽搐。遇见她时，她正踉跄穿行于废墟之间，几乎直不起身。她宽阔的肩膀痛苦地耷拉着，一副战败的模样。她的手上浸满着鲜血，有些属于她自己，有些来自其他人。曾经充满力量的身躯如今显得萎靡不振，每个动作都无比吃力。蔚的左臂无力地垂落身侧，扭曲变形的伤口肿胀可怖。曾经火红的粉发蒙着污垢黯淡无光，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紧贴额头。而那双蓝眼睛——锐利而不屈——此刻只剩下空洞和痛苦，惯常的桀骜已经彻底破灭了。
艾克自身的状况同样糟糕。裹在宽松大衣里的精瘦身躯遍布着瘀伤，年轻面庞上常有的朝气被疲惫吞没，象征叛逆精神的脏辫被汗水黏结成绺。悬浮滑板在身下发出微弱嗡鸣，这个由他亲手打造的祖安科技杰作，底板的光芒已被烟尘和污垢遮蔽。
他不知疲倦地穿梭在皮尔特沃夫的残垣断壁间，掠过每一个阴影笼罩的角落。他在寻找她。
金克丝。

寒风如刀割掠过，刺痛着他的眼睛。每分每秒，视野边缘的每一次异动都让焦虑紧抓他的胸腔。她还活着吗？她受伤了吗？她还在这吗？疑问如潮水拍打着他，几乎要将他压垮。
直到他看见了蔚。
他急切地从空中俯冲而下，呼喊着她的名字。听见呼唤的刹那，蔚踉跄着僵在原地，然后缓缓转身。那双蓝眼睛与他对视的瞬间，凝滞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
她如溃堤般轰然瘫倒，双膝砸向地面，无法控制地抽泣着。她完好的右手抓挠着泥土，试图抓住某种不存在的锚点，残损的左臂垂在身侧。这个场景如重锤击中艾克的胸口。那个永远强悍、不可战胜、坚如磐石的蔚，竟成了这样。
无需询问原委，答案已在她破碎的泪水中呼之欲出。他只能颤抖着吐出那个恐惧的疑问。
“她死了…对吗？”
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沉默即是宣判。悲恸席卷而来，他颓然跪坐在她身旁，呆望着大地，意识坠向深渊。即便周遭的万物都已崩塌，他的内心深处仍攥着一线希望。而此刻，这希冀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二人静坐于废墟，被共同的失去束缚在原地。他们支离破碎的城市正是战争残酷代价的证明。
这段记忆在艾克的脑中无限循环着，化作他无法逃脱的酷刑。无论他如何强迫自己关注当下，他的思绪总被拽回那个宿命的时刻。他猛然甩头深吸气，试图稳住发抖的双手。寒夜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脸庞。他凝视着皮尔特沃夫的残骸，近乎仪式般擦亮火柴，将火焰引向手中纸片的边角。火舌瞬间蹿起，顺着边缘吞噬而上。
艾克凝视着跃动的火焰，余烬升入夜空，绽放须臾光明后便碎作飞灰。这转瞬即逝的美令他胸口发闷，让他想起了她。
金克丝。

她的美艳，她的可怖，她的暴烈。她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体，是混沌的万花筒。艾克任灰烬从指缝飘散，记忆愈发深陷。金克丝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而是千万个灵魂碎片的拼图。废墟中与他并肩作战的那个她早已不是童年相伴的少女。爆爆被深埋在层层创伤、悲恸与癫狂之下。
在狂躁的笑声背后，在血管的微光之下，无数的苦痛将她禁锢。亲手弑去父亲般的希尔科，试图保护伊莎却目睹其惨死，那些记忆将她撕裂，徒留往昔的残影。他爱的那个爆爆消逝了，化作被悲痛吞噬的癫狂女子。可她仍以某种方式存在着，永远如此。
艾克闭目长吁，白雾在寒夜中弥散。他又想起自己离圆满的结局曾多么接近，这念头如利刃绞入脏腑。在数日之前，他窥见过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维度，那里的金克丝完整如彼时的爆爆。
那里的爆爆坚强、强韧、充满活力，面颊丰润健康，狂野的蓝发剪成利落的短发，而不是沾满污垢。那双摄人心魄的蓝眸里，跃动着他多年未见的东西：希望。她是自由的，没有承受过去的沉重负担，活成了本应有的模样。
艾克爱上了那个版本的她，也同样爱着青梅竹马的爆爆和势不两立的金克丝。他愿在每一个时空永远爱她。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终于能拯救她了，以为能将那份幸福带回自己的世界，带给他的金克丝。
但他终究迟了一步。
那个机会，如同所有他曾渴求之物一样，从指尖溜走了。金克丝死了。他为之奋战、始终坚信的少女，永远湮灭了。这认知将他彻底击垮，重压几乎要将他撕成碎片。
艾克低下头，白发滑过眼眸，他已为她倾尽了所有。那个苍白如幽魂的少女，五官锋利而精致。她的身躯是混沌的画布，涂鸦和纹身如战利品爬满皮肤。还有那双眼睛——哦，那双眼睛。妖异的粉光在其中跃动，癫狂的能量足以点燃整座城邦。金克丝是烈焰与暴怒，是毁灭与璀璨，糅合成一股无法阻挡的风暴。
而现在，她只不过是一段回忆。
金克丝。

手中纸片的余烬随风飘散，没入黑暗。艾克静静坐着凝视它们消逝的轨迹，悲恸压迫着心脏。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相信过可能会迎来幸福结局，而此刻一切都崩塌了。
他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箍膝盖，仿佛要将自己与世界隔绝。额头抵住膝盖，苦苦维持的堤坝轰然溃决。他开始哭泣，泪水浸透深色肌肤上纵横的伤疤，双肩因抽泣而剧烈颤抖，破碎的呼吸令胸腔发出空响，仿佛躯壳正从内部崩解。他为蔚，为祖安，为无数仰赖他的人们强撑至今。但此刻，独坐于屋顶面对灰烬与回忆，所有重负终于倾轧而下。
他迷失了，彻彻底底地迷失。周遭的世界破碎了，他也如此。他该为谁而战？当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化为灰烬，他还有什么意义？他所爱的人、塑造他的人都已逝去。而金克丝——他的金克丝——如同所有重要之人，终究从他指间滑落。
另一个名字也在脑海中灼痛神经：黑默丁格。他的导师，他的教授，他的挚友。在艾克混乱的世界里，这个约德尔老古董仿佛就是永恒，在一切动荡的时刻给予智慧指引。此刻艾克仍然能听见那平静沉稳的嗓音，每当他急躁冒进时，教授总会提醒他放慢脚步、三思后行。这位小个子教授始终相信他，相信他对祖安的愿景，相信他能带来变革的力量。
而现在，黑默丁格也不在了。
艾克攥紧双拳，指甲刺入掌心，呜咽化作喉间嘶哑的悲鸣。黑默丁格为他牺牲了，用生命拯救了他寄予厚望的弟子。艾克仍然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画面——矮小的身躯昂然挺立，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是决绝。他在最后关头跳出装置，把艾克送回了家。黑默丁格的最后一句话仍在艾克的脑内回响，混合着期许与诀别：
“认识了你这个小伙子，我也此生无憾了。”
可他如何背负这份期许？一个破碎的、悲痛的少年，要如何实现一个为他付出一切之人的愿景？艾克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胸口阵阵疼痛。他不知该去向何方，不知该做什么，甚至不知自己是谁了。
泪水混着血污浸透残破的衣衫，每次呼吸都像在背负着整个世界挣扎。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皮尔特沃夫的屋顶曾经是他畅游的乐园，此刻却像座囚笼。头顶浩瀚无垠的苍穹嘲笑着他的渺小。他向来是那个智计百出的男孩，能戏耍任何对手，化解任何危机。可如今，纵有万般才智，前路依旧漆黑无光。
艾克蜷缩得更紧了，寒意渗入骨髓。他的内心嘶吼着寻求解答，而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他失去了黑默丁格，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她。
金克丝。
他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回自己。

第二章 改变之机
“我一直都在，姐姐。”
金克丝的声音颤抖着，却带着欲终结一切的坚定，每一个音节中浸透了对蔚的爱。蔚的拳套死死攥着她的手，海克斯飞门塔顶的金属横梁在她们的重量下发出不祥的吱呀声。狂风在脚下呼啸，混战后的硝烟仍在四周翻涌。
蔚痛苦地嘶吼着，试图将金克丝拉上来。泪水在沾满尘灰的脸上划出痕迹。但即使经过强化的力量，也敌不过下方传来的恐怖牵引。
金克丝腰间的利爪属于沃里克——或者说，她们父亲范德尔异化成的怪物。野兽的咆哮震得她五脏发颤，她能感受到滚烫的鼻息喷在脊背，她的皮肤即将被爪子撕裂。已经没有逃脱的路了。
她仰头望向蔚，异瞳中肆虐多年的混乱风暴第一次平息了。她早已不是爆爆了，可此刻，那个崇拜姐姐胜过世界上任何东西的小女孩却从灵魂深处浮现。
看着姐姐痛不欲生的神情，金克丝只觉心脏被绞成碎片。她多希望自己不是世人眼中的怪物。但此刻，希望救不了任何人。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左手摸向蔚的拳套。当奥术能源核心被弹出的刹那，失重感骤然袭来。
“不！” 蔚的悲鸣撕破长空，但已经太迟了。
下坠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风声在耳畔轰鸣，金克丝却感到多年未有的奇怪平静。她抬头看着越来越远的蔚，姐姐痛苦的脸变得越来越小。金克丝的胸口隐隐作痛，却不是因为恐惧或悔恨，而是爱——正是这份舍己为人的爱，让此刻的抉择不再难以承受。这是唯一的办法，蔚值得拥有安宁的生活。或许，她也将迎来安宁。

恍惚间，希尔科的低语在脑内回响。明知是幻觉，但那些话听起来是真的。
“金克丝，只有下定决心放下离开，才能终结循环。”
她闭上眼睛，希尔科的面容在记忆里浮现，是生前从未有过的温柔神色。她又想起了她所制造的无数混乱，想起辜负的所爱之人，想起总让姐姐失望的自己。放下离开本该是最艰难的抉择，但她却第一次感觉自己做对了事。
父亲的咆哮自下方炸响。金克丝在空中拧转身躯，直面那个可怖的身影。当与野兽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的呼吸哽咽了。这不仅是嗜血的机械怪物沃里克——他曾是范德尔，是父亲，是她的守护神，是那个让她骑在宽阔肩头，在末日般的世界里逗她笑的男人。
如今他只剩扭曲的躯壳。曾经温柔的面庞覆满鬃毛，血盆大口淌着涎水，野兽之瞳燃烧着暴怒。可当她凝视那双眼睛时，却似乎窥见一缕熟悉的光芒。。
记忆如潮水翻涌。她想起出事之前的他——微光尚未侵蚀血脉，希尔科还未出现，世界还没分崩离析。她记得在找到母亲的尸体后，是他用坚实的臂膀抱起颤抖的自己。那时他的手掌多么稳健，他的嗓音是混乱中最安心的存在。那天她攥着他的衣襟，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不敢回望身后的地狱。
金克丝的喉咙绷紧了。他也还记得吗？这只咆哮着向她扑来的怪物是否还能看到那个蓝头发的小女孩？是否仍认得那个为他编胡子、被他拙劣笑话逗得前仰后合的女孩？她祈求答案是肯定的。因为在这最后的时刻，她希望他还能送她最后一程。
疾风呼啸而过。金克丝探手入袋，指尖触到炸弹冰冷的金属表面。她取出这枚精心涂绘的炸弹，粉色蓝色涂鸦明亮而充满活力，正是她最爱的风格。她打开内舱颤抖着放入海克斯宝石，机械装置的尖锐咔哒声穿透了风声。
当她做好准备时，世界似乎慢了下来。金克丝的嘴唇蜷成一个苦乐参半的微笑，胸膛因不知名的情绪而紧绷。“谢谢你。”她呢喃的话语在风中消散。

爆炸绽开的刹那，粉蓝烟云的风暴将整个空间笼罩在迷幻的色彩中。热浪舔舐肌肤带来灼痛，却奇异般令人心安。冲击波在她的身前炸开，也将野兽推离她的身侧。怪物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机械关节在爆破中迸出火花。
随着盘旋的浓烟，金克丝的视线变得模糊。过去和现在之间不再有界限，融合成一片朦胧的混乱。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仍然希望范德尔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并希望他的死后能找到片刻宁静。
随即，爆炸的灼痛如野火蔓延至她的全身，她的皮肤在热浪中发皱起泡，肌肉发出痛苦的尖叫。但即使在疼痛的阴霾中，她也能感受到——血管里沸腾的微光流淌着、跳动着，违背常理地维系着她将熄的生命之火。
金克丝猛然睁眼，瞳孔迸发出微光特有的诡异虹彩。她本已拥抱死亡——甚至渴求死亡——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拒绝放手。狂野的求生欲如海啸般吞没她的绝望。
借助蹬开野兽的助力，在爆炸的气浪完全撕裂她的身躯之前，她驱使自己飞逃向海克斯塔壁，让她的下坠之势稍滞。撞击震得她的骨骼嗡鸣，不过所幸还未断裂，微光麻木了本可能让她晕过去的痛感。她的十指以非人力量在光滑的金属壁面上犁出火花，终于抓住了墙上的某个豁口。
身后的热浪裹挟浓烟翻涌，但现在她的意识里只有一个东西：逃生。她的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吼，无视四肢的抗议挣扎着向上攀爬。

透过滚滚烟幕，她瞥见了几英尺外的一个通风口盖板。她的嘴角扯出一个冷艳挑衅的微笑。
摆荡蓄力，微光能量炸开，金属盖板在她的重踹下发出凄厉扭曲的声响，坠入了黑暗的深渊。金克丝毫不犹豫地扒住锯齿状的边缘，任凭它割裂掌心，将自己塞进幽闭黑暗的通风管道。
她在迷宫般的管道中疾驰，周遭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她的思绪在肾上腺素与癫狂之中盘旋，躯体被血管中奔涌的超自然能量推动，凭着本能闪转腾挪。
狂奔之时，塔楼里冰冷污浊的气流从她身旁掠过。她喘着粗气，胸口因过度用力而紧绷。但在此刻，她的思维却愈发开始清晰起来。
她还不想死——至少现在不想。
思绪飞转，记忆和情感穿过了微光的阴霾。伊莎那充满希冀的笑脸打动了她，她曾发誓守护那个女孩，而现在她要为她活下去；希尔科严厉但慈爱的嗓音在脑中回荡，提醒着他对她坚定的信念。即便是在决死的境地，她也不能令他失望。
而后，某个少年的面容不请自来地出现在她脑海里，艾克。
想到艾克时，她的胸膛发紧。她的小不点大救星，那个为她而战的人，他始终坚信她仍然值得被拯救。金克丝的内心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确有一部分求生意志也是为他而燃。
微光再次在血脉中爆燃，将她从回忆拽回现实。通风管的尽头豁然开朗，她摔在一个狭小的检修台上，瘫倒在冰冷的金属上喘息着。有那么一会儿，她就这么仰面躺在那里，盯着头顶上灼热的太阳，直到呼吸渐稳。
她还活着。不知怎的，但她穿越绝境活了下来。
金克丝缓缓起身，目光里充满决绝。她的故事还未终章，她还有东西要做，还有承诺要兑现。而或许——仅仅是或许——还存一丝改变之机。

第三章 扩散性伤痛
金克丝喘着粗气从海克斯飞门高塔飞奔而下，脚步声在金属屋顶上荡起微弱回响。她以祖安人特有的屋顶奔行姿态在建筑间纵跃，粉色微光眼眸在暮色的余晖中闪烁。当踏过一处玻璃穹顶时，她透过窗格看到了下方建筑内蜷缩的伤员。
她放慢脚步，一阵悲伤刺痛她的心脏。这一幕令人不快地提醒了她，是她播下了混乱的种子，她的疯狂摧毁了无数人的生活。破碎的家庭相拥而泣，泪痕与尘土在他们脸上交织。金克丝低头看着他们，胸膛紧绷，平日里狂傲的自信此刻被某种原始而陌生的情感取代。愧疚。
然后她的思绪飘向了蔚。此刻，姐姐大概正对着爆炸的废墟恸哭吧。金克丝眼前浮现出蔚悲痛欲绝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转身奔回那个怀抱，想象着姐姐有力的臂弯搂住自己。她一定会给自己所有的温暖，一定会无条件宽恕自己的一切罪过。但幻想破灭的速度和它形成的速度一样快。
泪水涌上眼眶，在暮光中泛起粉辉。不，这样最好。
在经历了仿佛永恒的轮回后，金克丝第一次获得了完全清醒的认知。她终于凝聚起了勇气和意志，准备放下离开。
从范德尔到希尔科，从蔚到自己，死亡与毁灭的循环必须终结。希尔科说死亡是仁慈的，但他错了。死亡从不是仁慈，而是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每一个接触过它的人身上留下疤痕。蔚不懂这个道理，也许永远不会理解。她的姐姐永远追逐着爆爆的残影，试图拯救金克丝体内那早已消逝的部分。但现在，她们都自由了。
不再束缚于彼此，而是能够追求新的人生。
夕阳沉入地平线，世界逐渐陷入阴影。金克丝仍在强迫自己继续奔跑，她翻越檐角、穿过窄巷，身体凭着肌肉记忆与本能机械移动。但她的脑海中充满了混乱与悲伤。没有方向，没有计划，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下来——暂时还不能。

直到城市的灯火在夜幕中模糊成朦胧光斑，她的步伐才逐渐停滞。她爬上最后一处天台，四肢因疲惫而颤抖。停在屋顶边缘，她终于能喘息片刻，思考片刻。
眼前的景致摄人心魄。皮尔特沃夫错综复杂的管道与工厂在暗夜中绵延，零星的光点就像她破碎意识的投影。然而，这个地方给她带来了奇异的慰藉。很久以前，她和蔚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坐在这里，晃荡着双腿，在星光下诉说着梦想。
她抱膝跌坐，凝望着熟悉的天际线。记忆如潮水涌来——蔚的笑声，她的力量，那个永远相信爆爆的姐姐，即便爆爆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金克丝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肩膀微微颤抖，努力维持着自己不要崩溃。
这是她的选择。无关蔚，无关希尔科，无关其他人，只属于她自己的选择。
金克丝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多年来第一次，这种未知不再令她恐惧。这是纯粹的自由，原始而可怖。
金克丝一动不动地坐在天台边缘，任夜色包裹身体。当肾上腺素逐渐消退，战场上被忽略的伤痛开始苏醒。她的指尖抚过灼伤的皮肤，凝固的血渍混着彩色涂鸦在伤口结痂。那些遍布躯体的狰狞疤痕象征着她的释放和承受。
当触碰到上臂的沙漏状标志时，她的手指突然僵住。这个符号不仅仅是涂鸦装饰，这是属于他的，艾克的印记。
艾克的面容浮现于脑海，金克丝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的形象是突然闯入的，但却无比生动。那个记忆中的少年曾与她共享无忧无虑的笑声和天马行空的梦想，但现在男孩已经成长为了男人——那双曾经天真无邪带着纯粹快乐的眼睛，如今沉淀着痛楚与铁血。正是这双眼睛，在她即将被绝望吞噬的至暗时刻找到了她。
那天她攥着炸弹，准备终结这一切，艾克阻止了她。他讲述的跨维度旅程见闻令她震颤——另一种人生。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要纠结，重新开始永远都来得及。总有人值得这么做。”
这种话本不该打动她，毕竟她是金克丝。但就在那一刻，某些深埋的东西裂开了。来自背后的拥抱并不十分温暖，却奇特地令她心安。炸弹从指间滑落，平息在沉闷的撞击声里。

她听了，真的听进去了。在另一个时空存在着未曾堕落的自己，未曾被微光侵蚀，未尝被往昔幽灵纠缠，从未成为金克丝，始终是那个名为爆爆的少女。
起初她以为这是宇宙施加的残酷玩笑，用如此的反差映衬她的痛苦。但艾克的声音里涌动的是无比真实的东西——希望。他用如此生动的细节描述了她的另一个自我，言语中充满了憧憬，甚至是爱意。多年以来，金克丝第一次感受到了那个她以为早已死去的东西：渴望。
她想要那种生活。她渴望那种生活。不是替换到另一个世界，而是亲手雕刻重写自己的故事，开辟不被错误与伤痛定义的崭新未来。
就在那时，蜕变的种子生根发芽。
她可以离开。离开皮尔特沃夫，离开祖安，离开蔚。这座城市曾是她的游乐场与战场，如今却再无可眷恋之物。她看清了一切——永无止境的毁灭循环，堆积如山的尸体，鲜血浸透的街巷。甚至是蔚，执着追寻爆爆残影的姐姐，她们曾经坚不可摧的羁绊也化作了枷锁，而斩断它才是拯救彼此的惟一方式。
答案很清晰：她必须离开。
那夜她与艾克在藏身处策划了最后的突袭。他们研究计划和地图，理清混乱的局势。而在战略讨论的间隙，他向她讲述了更多的异界见闻——那些遇见的人和他领悟的真理。
但真正令她坚定信念的，是他提及另一个自己时的神情。那个快乐、完整、未曾崩溃的爆爆不是幻梦，也不是幽灵。那个她证明了前路是可行的，她不必困守亲手制造的废墟，前方尚有救赎。
她可以真正做出改变，不是通过枪炮与炸弹，而仅仅是简单的离开。
指尖摩挲着沙漏涂鸦，眼眶中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个印记不仅是对艾克或她们共同经历的过去的提醒，更是一个承诺。时间转瞬即逝，却蕴含无限可能。
也许在某个别的地方正孕育着崭新的起点，而金克丝第一次感觉自己准备好了。

“金克丝？”
那声呼唤如惊雷炸响，打破了她思绪流转的静谧。她的呼吸骤停，身体也像遭命运背叛一样僵住了。猛然转头，粉色眼睛对上了艾克。他站在数米外的天台边缘，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深色面庞上蜿蜒的泪痕映衬着痛苦和难以置信。
她低声咒骂了句，恐慌像电流传遍全身。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现在不行，或者永远不行。她的退场应当是悄无声息无人知晓的，现在她的计划全被他毁了。
“艹。”她哽咽着站起来，感受到身体尖叫着表达抗议，微光逐渐减弱的能量使她的四肢沉重而不协调。尽管如此，她还是强迫自己移动，在艾克阻止她之前逃走。但她还不够快。
一瞬间，艾克就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经年驾驭悬浮滑板与野火帮并肩作战的敏捷，让他在金克丝踉跄逃窜前便钳住她的手臂。她失去了平衡，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她的后背重重砸上冰冷的天台，肺叶里的空气被挤压成一声闷哼。艾克的体重压在她的身上，双手如钢铁般抓住她的手腕。金克丝在他身下挣扎着拼命想逃脱，但她已经不再能蓄起足够的力量。
“放开我！”她嘶哑地尖叫着，激烈蹬腿，整个身体疯狂地扭动着。“放开我！求你了，艾克！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以为你死了！”艾克压抑的嘶吼裹挟着泪水的咸涩，向来沉静精明的棕眸里翻涌着痛苦。“你知道这对我和蔚意味着什么吗？她以为你死了！金克丝！你在想什么？”
听到姐姐名字的刹那，挣扎戛然而止。月光下的两具身躯凝成雕像，只有她们急促的呼吸声。
艾克的胸膛剧烈起伏，凝视她的眼神里翻涌着毫无保留的情绪。“我以为永远失去你了，”他声音发颤。“爆爆，我——”
“别用那个名字叫我。”
低沉的声线如刀刃割裂空气。艾克的表情微变，意识到自己触碰了禁忌。
“我是说金克丝，”他匆忙改口，语气放轻。“金克丝。”

她将脸扭向夜空，拒绝让蓄满眼眶的泪水滑落。艾克的话语如重锤压在她心头，但她已经连争辩的气力都消失殆尽。
“别告诉蔚。”过了许久，她吐出一句低语。
艾克眨眨眼，吃了一惊。“什么？”
“她不知道我还活着。”金克丝重复道，语气稍复稳定，但还承载着不言而喻的悲伤。她转回视线，眼中闪烁着脆弱与倔强的光芒。“就让她以为我死了...这样她或许能获得安宁。不必再苦苦追逐我，不必再尝试修复我。这是唯一的办法，艾克。”
艾克钳制她的手掌略微松动，却仍未放开。他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试图寻找些什么——一个解释、一个理由，任何能理解她话语的东西。
“你以为消失能解决一切？”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以为对蔚——对任何人来说，相信你死了会更好吗？金克丝，这带不来平静，这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伤痛。”
金克丝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而毫无笑意的微笑。“伤痛是我唯一熟悉的东西，艾克。也许该是时候停止传播这种痛苦了。”
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一会儿，共同经历的沉重过往、刻在灵魂上的伤痕，都悬挂在空气里。艾克无声地流下眼泪，原本钳制她双腕的手指静静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缓缓从她身上退开，倚着墙坐在她身旁。紧绷的肌肉线条逐渐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妥协。他不愿承认，但他内心深处知道她是对的。杀戮的循环、暴力的轮回——早已将两人生命中珍贵的事物吞噬殆尽。对金克丝而言，或许只有放下离开才是打破宿命的唯一出路。
金克丝静静躺在天台，胸脯随着杂乱的呼吸起伏。她的瞳孔盯着上方漆黑的天空，染着皮城雾霾的夜空模糊了星辰。世界浩瀚而冷漠，没有慰藉，没有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