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我们抱歉的通知，您乘的南方航空公司飞往厦门的CZ3979次航班，由于航空管制的原因，不能按时起飞，起飞时间待定。”当许明曦换好登机牌，过了安检，坐定在侯机区时，广播里甜美的女声响起。
旅客中有人开始抱怨，许明曦却平静如常。这倒不是因为她经常乘坐飞机，经常有这样的遭遇而习惯了，而是她一路走来到今天的24岁，历经了太多的延误，太多的不确定性，甚至是毁灭性的结局。
超大的落地玻璃外，不时有飞机出港进港，起起落落，如匆匆的过客。
许明曦的思绪开始游移，她在冥想。只是冥想中不是彩色的甜甜的棉花糖，而是坏掉的山楂，酸、苦、黑。
就像那些生命里逃避不了的过往。

二
许明曦。
每个人的名字都饱含着父母的爱与祈望，她的名字也一样，他们这样爱她，希望她的世界明亮开朗而具有光的力量。
但命运常常在给人希望的同时又让人失望，在令人失望的同时又给人希望。明曦觉得自己一直游离在这两者之间。
在她初中报道的第一天，在与姚丽丽的一场激烈的争执中，她狠狠地一个耳光打在姚丽丽的脸上。
她倔强地面对老师的责骂。不分辩，不害怕，不哭。
明曦和姚丽丽小学就同班，姚丽丽最擅长讨好师长以及恃宠而娇，明曦从来不喜欢姚丽丽，姚丽丽也不喜欢她。
老师指着她说：“许明曦，你必须向姚丽丽道歉，写检查，说清楚事情的始末，不然你今天别想放学回家。”
明曦只是淡淡地说：“我不道歉，我没有错。”
姚丽丽在角落哭得更大声了。老师狠狠地拍桌子：“哪有你这样不听话的小孩子！叫你爸爸来学校领你，你才能回去。”
明曦知道自己的眼眶红了，但是她努力的把那种酸楚压下去，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许明曦你！”
“老师，是姚丽丽不对。”忽然一个男孩的声音打断了老师的怒喝，替她分辩起来：“我听见是姚丽丽说，许明曦她爸爸被车撞死是活该。”
整个教室忽然鸦雀无声。
即使面对老师和同学时她是多么的倔强，放学后，明曦还是躲在校园的角落，单车棚的最里面痛哭了一场。
她是真的很想、很想、很想念爸爸。以前当这种想念到达一个极限时，她可以说给妈妈听，然后和妈妈抱在一起哭，每次哭过之后，总是能让心里的疼痛稍微舒缓一点点。
可是现在，现在，她知道“爸爸”这个词，在妈妈心里，已经几乎就是侯叔叔。她知道自己不能放肆地在新的家里哭。她需要小心呵护妈妈的幸福，即使心里的疼痛和思念已经爆炸，也只能自己处理好这样的情绪，再以明朗的姿态回去。
回去那个叫做幸福三段的地方。
幸福是可以分段的吗？她想。
也许可以？但是幸福，幸福是已经失去才能感受到的东西吧。
她边走边想着这些无厘头的事情。
忽然，她发觉好象有人在不远处，一直跟着她。明曦加快了步伐。
走到单元门口，明曦突然转过身，瞪大眼睛，大声说：“喂！你跟着我干什么？”旋即，她认出一直跟着她是那个在班上为她出头作证的男生。
完全防备的姿态，男生差点吓到了。他停顿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那个……我、我、我……我家住在这里啊……我住306。”
“啊……”明曦感觉到自己的脸瞬间发了烫，她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不再看男生，快步地转身往楼上跑。
她住在606。

五
妈妈和爸爸葬在一起，明曦的世界所剩下的，只有自己和林子衡。
明曦回到了原来的家。一到晚上，明曦就异常害怕，她害怕黑夜，即使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她还是害怕。
她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睡着了也不停的做恶梦。再也没有人救她，她看到候叔叔满脸鲜血的追着她。
唯一能够拯救她的，是任何时候打过去，都会被快速接起的，林子衡的电话。
他是她唯一的光。
他报考了本市的大学，他放心不下明曦。
他考取了，只是学校要求一年级的本市学生住校。
去报到的前—天夜里，林子衡熬了皮蛋瘦肉粥，他一口一口地喂她。
“明曦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养得白白胖胖的。我只要在学校住一年，然后我就搬回家里，我会天天陪着你，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我会让你幸福的。明曦，为了我，为了我们，你再忍耐一段时间，你再等我四年。你一定要好好的。”
点点头，明曦看着林子衡。
她想命运对她，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仁慈，它终究还是把林子衡留给了她。他始终爱着她，陪着她，他是她情感的唯一寄托和唯一出口，是这个对她来说过于残酷的世界的唯一希望。
她知道自己的世界变得非常狭小，只有林子衡。可是她没有办法再对别人敞开心扉。
天地是那么的大，那么荒凉，林子衡不在，她就真的只有自己了。原来这些年，她再寂寞、再难过，也并不彻底绝望，是因为他一直都在，给她幸福。
而她，她继续活在这世界的时间里，唯一的理由，就是林子衡。而且，林子衡救过她的命，她欠林子衡一条命。
时间总是毫无顾忌地过去。一年时间，明曦毕业，成了小学语文教师。再过了两年，子衡读大四。一年后，他们就可以牵手幸福了。明曦时常美美地想着。
可是明曦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林子衡了。他说要写论文，又搬去了学校住宿。渐渐的，他的手机总是暂时未能接通，短信也没有回应，而明曦打电话去宿舍，他的室友总是告诉她，他在自习，即使，是晚上十二点。
明曦在诱惑中告诉自己要对林子衡有信心。或者林子衡病了，他只是害怕她担心。
她还是去了学校找他。
她看见网球场上的林子衡，他和一个女生配合从容。站在梧桐树下，明曦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林子衡没有生病，那么他的避而不见，代表什么。
她看见林子衡搂着那个女生，替她擦额头上的汗水。洋溢的笑容，是明曦无比熟悉的温柔。
忽然她觉得自己太多余，她不应该试图窥探这样的真相。
林子衡牵着那个女生的手离开，而明曦把自己藏起来。
她想，她应该在原地等，等他回来。她应该什么也不知道，她应该什么也不问。这样的话，也许他还是她的林子衡，唯一的林子衡。
阳光透过人行道上的枝枝叶叶落在她身上，那些斑驳光点像深深浅浅疲倦的眼泪，什么时候会干涸，她也不得而知。
——明曦，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我会让你幸福。
她很想问林子衡，一个人，为什么从温暖变得残酷决绝的？

七
只是仍然还会做梦。
无法完全平静如水，心里仍然有着期盼。
期盼林子衡会回来找她，期盼林子衡会怀念曾经的一切。
明曦几乎每天都做同样的梦：来来去去的寻找着林子衡，找到了后又来来去去的制造与他相遇的机会，可是他有时候对他很好，有时候又冷冷地走过去，当作她透明。
然后她就会醒来，发现自己梦里也在哭泣，但那个24小时接通的电话，已经不复存在。
那天，门忽然被敲响。明曦打开门，看到的是林子衡的脸，她梦里都在想着的脸。
他带着很重的酒气，无力地握住她的手： “小，小，小可的父亲是市里的领导，这几年里，我经历了太多复杂的人，人，人情世故，明曦，我知道名利代表什么，对于男人来说，权，权，权势又代表什么。”
林子衡继续说，“我总得牺牲一样，换，换另一样，所以我牺牲至爱的你，来换，换取这些。”
他说，可是我终究得到惩罚。小可她是不懂珍惜不懂尊重不会感激不会付出的特权份子，别人的尊严和感情啥都不值，好像这个世界除了她，再也没有别人，我从头到尾只能付出付出付出付出，再也没有其他意义。我对她来说，只是忠实地伺候在旁，等她想起来时马上应声而到的贴身仆人。
他说，明曦，你嘲笑我吧。
子衡，我怎么会讽刺你嘲笑你，我只是心痛，她不知道你是怎样的珍宝。子衡，无论如何，你还有我。
林子衡伸出手，拥抱住了她。
一切都过去了吧，明曦想。幸福虽然短暂的偏离了轨道，但还是回来了。
那一晚，明曦睡得很踏实。
只是林子衡这一次一早离开以后，就没有再出现。一天，两天，三天，七天，十天，二十天，许多天。
明曦由快乐，到心怀侥幸，到不安，到恐惧，到终于绝望。
原来到了最后，她不过是他情绪低落时的消遣。他不再是爱着她的林子衡，他不再怜惜她，他甚至不再尊重她。

八
她决定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
坐在前往机场的巴士上，她做了离开前的最后一件事。
明曦拿出了手机，打通林子衡的电话。
电话接通，她异常平稳地说，“林子衡，你知道吗？你要做爸爸了。”
“不会吧？你确定？”林子衡的声音紧张起来，继而急促：“明曦，你放弃这个孩子好不好？明曦，我求你，为了我，放弃她，我只有这么一辈子，我不想失败。”
明曦轻轻的笑。“林子衡，谢谢你让我明白爱情可以惨白成这样，你放心，孩子是你的，但与你无关。”
沉吟了很久，林子衡说，“明曦，我欠你的。”
“不，我欠你的，我欠你一条命。不过，现在我还清了”。
明曦浅淡苍白地笑一笑，挂断了电话，按下了关机，取出电池，把手机卡扔出了车窗外。

九
“请乘坐南方航空公司CZ3979次航班，前往厦门的旅客前往12号登机口登机。”
机场的广播里，甜美的女声播报声再次响起。
许明曦站起来，向登机口走去。
她身边的座位上，遗留下一本浅蓝色封面的日记本。风从登机口吹进来，掀起最后一页，只有简单的一行字。


“放眼望去，这个世界一点改变都没有。到最后，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

表示本文作者是晏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