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书香】之第六十回：陆书白开堂授课，苏明霞相见恨晚

侯彦萍进了校门，就直奔女学生宿舍而来。到了寝室门口，那门是半掩着的，推门一望，只见苏明霞穿了一件半旧的齐腰短褂，散脚裤子，趿拉着鞋，歪在藤椅上打盹儿，手里一本薄薄的线装书。侯彦萍走过去，拿起来一看，竟然是《李卫公问对》，不由得撇嘴笑笑，随手往桌上一掷，不偏不倚正好掷在另一本书上，侯彦萍伸头一看，是一本《筹海图编》。这番折腾，苏明霞已然醒了。

侯彦萍笑着道：“你这睡的是什么觉呢？回笼觉吗？”
苏明霞道：“可不是吗？昨夜睡得晚了，躺下倒睡不踏实了，早早地就醒了，索性起来看书，不想又眯着了。”说着瞥了一眼桌上的闹钟：“这么早，你回来干嘛？”
“回学校，当然是上课，不然怎样？”
听了这话，苏明霞噗嗤一声笑了：“要死，要死，你借口生病，逃了这阵子的课，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大清早起巴巴儿地赶回来说要上课。岂不是笑死人了。”
侯彦萍正色道：“真的，不诓你的，当真是回来上课去。”


苏明霞此时方才细细打量了一下，只见她穿了一件白底蓝色圆点子的旗袍，脖子上系了条鹅黄绿的丝巾，米色的丝袜，白色的皮鞋。旗袍瘦得非凡，好似裱在身上一般。苏明霞道：“你这身装扮不像去听课，倒像是去约会喝咖啡。让学绘画的男生看了去，倒不用别处去找曲线美了。”
侯彦萍“呸”了一声道：“现在流行这样穿的。去听陆书白陆先生的课，可不能马马虎虎。”顿了一顿又道：“不是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成天疯疯癫癫还不够，现如今又看这些打打杀杀的书。”
苏明霞刚要辩上一辩，只见侯彦萍又开口道：“你先别分辩，且听我说完。你看这样的书，可是因为倭寇二字？这原也不错。只是如果真到了需要女人考虑这些的时候，也就离亡国不远了。”

这两句话说得苏明霞登时哑口无言。呆了一呆，岔开话头：“好了好了，听你的课去吧。”
侯彦萍伸手拉她起来道：“陪我一起去。赶快收拾，不然要来不及了。”
苏明霞懒懒地道：“又是哪位老夫子？我可没兴致。”
侯彦萍一面催促她收拾一面道：“什么老夫子！是浊世翩翩之佳公子！人家可是留过洋的，学贯中西。真正的满腹经纶，温润如玉。”


苏明霞禁不住她闹，只好胡乱擦了把脸，拢了头发，换了件阴丹士林的旗袍，随她出来。两个人沿着柳荫，一路走一路说。
苏明霞说道：“听课便听课，如何出来得这样早？”
侯彦萍轻轻笑了一笑道：“你有所不知，这陆书白陆先生的课，听的人多，惯例是要提早去占座位的。八点钟的课，现在已然七点了，不算早了，再迟些，只怕我们两个要坐地板了。上个学期，陆先生家中有事，因此请了两个月的假，所以你并不识得。今天是复课之后的第一课，学生是少不了的。到时只怕窗台上都是人呢。”


到了讲堂，果然，已经坐了五六成人了。前面的位置只剩下两边的了，后面的侯彦萍又嫌太远，两人挑挑捡捡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了个位置坐下。果然，还不到八点钟就没有座位了，后面进来的只能坐地板了。侯彦萍得意地眨眨眼睛。
苏明霞等得无聊，正在东张西望，忽然，刚才还嗡嗡嘤嘤的礼堂霎时安静下来。苏明霞抬眼一望，讲台之上已经站定一人，只见那个男子长身玉立，穿件深蓝色的湖绉长衫。若说此人便是侯彦萍心心念念的陆书白教授，年纪委实太过年轻。只见那人明明站立得身形笔直，仍驱不散天生那一段的懒散颓唐态度，骨子里却又透着温润华贵的气度。


“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陆书白。”陆书白一开口，讲堂里登时一片掌声，倒是把苏明霞吓了一跳。陆书白态度既不拘谨亦不热烈，举止介于洒脱与漫不经心之间，过分的淡定悠远，然而眼光一转，分明一切又尽收眼底。陆书白显然已经习惯了，不以为异，在黑板上写下“壮怀激烈，慷慨悲歌”八个字，转身道：“由这八个字，你们最先会想到哪首词？”
“当然是《满江红》了。”前排一个微胖的男学生率先答道。


陆书白点点头：“那我们就先由这首《满江红》开始。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千古英雄的碧血丹心借着陆书白的满腔忠愤，随着那磁性的声音自肺腑倾出。苏明霞恍惚觉得，此时此刻立于眼前的便是那个纵目乾坤，俯仰六合的岳武穆。

陆书白略微顿了一顿方娓娓道来：“我们要深刻理解这首词，先要明了它的历史背景。公元1127年，东北女真金王朝灭掉契丹的辽国，大举南侵，攻陷汴京，掳徽钦二帝北去。北宋王朝至此灭亡。这就是历史上的“靖康之难”。康王赵构逃至临安立国建都，史称南宋。南宋苟安江左一隅，沉醉于椒房暖阁、箫声笛韵。。。”

陆书白从开篇的气盖山河讲到“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意境回转、气韵高远，从“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沉痛悲愤讲到结尾的神气完足。细数其笔墨之厚重雄浑，脉络之清晰明了，情致之豪迈深婉兼备。

苏明霞直听得心驰神往，耳边听得陆书白说道：“我们感受过了岳武穆的壮怀激烈，再听一曲另一位英雄的慷慨悲歌。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就是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望着讲台上那双深邃却不失澄澈的眼睛，苏明霞今日当真见识了什么是“既去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陆书白引领他们穿越了千年的时空，苏明霞仿佛来到了连营结寨、肃整浩壮的军营，兵械如林、旌旗如云、角声满天。的卢马的矫捷生风，将士们的雄姿英发，堂堂之师的声势如雷都让人热血沸腾。


“本篇的情感不是江河狂泻，而是百转千回。开篇有如微澜拍岸，中段好似狂涛怒卷，结尾‘可怜白发生’陡转猛结。于壮怀激烈外是叹不尽的悲凉感慨。”讲到此处，陆书白见有人举手示意，遂问道：“这位同学，你有问题？”
“是的，岳武穆说‘三十功名尘与土’，辛弃疾说‘赢得生前身后名’，那么，先生以为，他们为的是家国大义还是一己功名？”
“好。问得好！”陆书白打开点名簿：“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叫折梓翔。遗憾的是我不是您的学生。”
“即然来了，那便是了。哪几个字？是手斤折吗？”
“是。木辛梓，翱翔的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