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正是深夏的午后,安静如往常的房子里,阳光下绿荫里向四面八方散射着响亮的蝉鸣声,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这样,蝉们争着要在这十几个甚至几个最佳的黄金择偶日,完成它们这个渺小却执着到有些顽固的古老族群的生命交接使命。要知道,蝉漫长的生命的前期都在没有阳光的泥土下度过,而只有在生命最末的一个季节,才能在狂放的夏日热浪中释放出生命孕育的所有不羁的力量。蝉有很多种,有些蝉要在泥土下沉默两三年,有些则须五六年,而最长的竟需要熬过黑暗中无聊而雷同的十七个年头!如此算来,蝉在泥土下的时光和在阳光下的时光之比最大竟有六十八比一!然而,这些对于蝉来说,都不算什么,蝉的生命中只有两件事,生长,繁育后代,只要完成了这两件事,那么哪管它是六十八比一还是六亿八千万比一,在与黑暗的兄弟-----死看来,这看似漫长的十七年根本连瞬间都不能算。对于习惯了黑暗的蝉,能够见一眼阳光已是额外的奢侈,因此在生命最末那豪华的百天时间里,一切都值得用最热辣不羁的呐喊来描述,而这种对待生命的态度往往也是完成生命交接的关键钥匙。
有一个男孩坐在和后院相接的餐厅地板上,坐在男孩边上的是一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抬起头望着枝叶间声音的发出者,他们像是在聆听这场毫无节奏可言的大合唱。男孩穿着天蓝色的短袖衬衫,白色的及膝短裤,就像他身边一样静静坐着的女人一样,这似乎是一种默契,一种极其特殊的默契,这样的着装似乎承载着很久很久之前的回忆,也像这房子一样,房子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是的,这确实是一种不会被打破的契约。
女人的乌黑的长发披肩而下,像瀑布一般 ,在阳光下闪动着水一样的光。男孩还很小,看上去还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紧挨着女人坐下。男孩把头倚在女人身上,刚刚能够够着女人纤细的腰部偏上一些的地方,女人则把右手自然而然地搭在男孩的头上,并轻轻捋顺男孩稍稍有些弄乱的头发。这多么像是梦醒时分倦意未消犹睁又合的眼睑,仍可以触碰到梦残留的温度,但同时也可以嗅到枕边从窗外飘来微凉的雨意。男孩和女人久久这么坐着,像是怕从这个残存的梦中彻底醒来,要知道这个梦曾经被男孩和女人以及很多类似的人天真地以为是现实,而在这个梦以外的东西才是一场梦。
这时,男孩忽然抬起了倚靠在女人腰际的脑袋,忽然向院子地面的某一个点望去,男孩站了起来,光着的脚丫踩到了院子的泥土地面上,男孩像是征求女人的许可,回头望着仍坐在原地的女人。女人微笑着,看着男孩小跑着,向院子里跑去,一会儿后,有小跑着回到自己身边。男孩和女人身边多了一个微弱的鸣叫声,很快,房子里面又走出来一只黑色毛皮的猫,像是闻声而来,静静地伏到男孩空着的一边地板上。
声音来自躺在男孩手心上的什么东西,男孩把手放到自己和女人之间的空隙里,女人脸上的笑忽然闪动起明明灭灭的忧伤,男孩的嘴角难以掩藏地上扬起来,眼睛也像起了初弯的月牙,躺在男孩手上的是一只乌黑的蝉。
蝉在男孩的手心里微微地颤动着,蝉翼反射着着黯淡的光。蝉仍然发出虚弱的鸣叫,只是男孩和女人都不说话,黑猫也不曾发出声音,只有远一些强而有力的蝉鸣声和手心里虚弱断续的蝉鸣声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此起彼伏着。男孩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清晰连贯的影像,影像中可以看见一双有些脏兮兮的小手撑在茂盛的草丛里,两只小手之间躺着一片新鲜油绿的树叶,看来是不久前掉的。在深入一点,男孩进入到影像中去,现在,他又可以清晰地听到影像中的声音,感受到那双小手的主人的感受和内心的每一个想法。首先,是周围响亮有力的蝉鸣声,然后就从近处,就从树叶下传出断断续续虚弱的鸣叫声,是那么近,男孩可以感觉得到微微颤动的树叶下一定有什么隐藏的秘密,男孩还可以听得见扑通扑通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的心跳声,青草和泥土的香味扑面而来,带些特有的腥味。远一些的地方,飘来不太响却同样清晰的洗刷碗碟的声音,水流冲击着瓷质的碗壁,洗碗布摩擦着碗面,时不时还有水溅到水池外的台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