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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Monicaa_a
  • 孩他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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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两人费了一番功夫,甩开恋恋不舍的何暮,仍旧下山去。这山里地僻人稀,几天中没有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运气好时,能捕到几只野味打打牙祭,实在饿得不行,却是不得不连青蛙泥鳅也吃下肚去。
两人此时正倚树临水,吃那烤得焦糊的泥鳅。牙缝里塞满了细碎泥沙,傅红雪心想叶开必然是偷懒没有洗干净,下次还须亲力亲为,却见叶开一下子把额头撞在自己的膝盖上。
难道是晕过去了?
他把不甚干净的手在叶开背上抚摸几下,一则是安慰,二则捎带着擦了擦手上的污垢。
叶开仍旧保持着头撞膝盖的姿势,伸手搂住傅红雪的腰,悲切道:“都怪我口出狂言,嫌弃种菜养猪没有大侠风范,害得咱们现在连块水煮猪头肉也吃不到。”
傅红雪听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心知一定有鼻涕或是口水蹭在自己裤子上,真是现世报,来得快。
叶开又道:“你四体不勤,我五谷不分,万一老了要讨饭去,还得麻烦你挡一挡我的脸,我不想给师父丢人。”
傅红雪听了前半句,心想这话该反过来才是,自己怎么四体不勤了?待听到后半句,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身上穿的又破又脏,靠着墙根等人施舍,边晒太阳,边互相捉一捉虱子,有那武林中人来了,认出他的刀,他又该怎么遮掩呢?
叶开抬头见傅红雪脸色不对,忙抓着他肩膀一阵猛摇,说道:“傅红雪,你快醒醒,咱们不至于真沦落到那一步,实在不行……实在不行还有我师父!”
他此时出卖师父发自真心,压根不去想连他们两人都老得动弹不动了,世上还焉有小李探花这么一号传奇人物?退一步讲,即使李寻欢尚在,世人听说他一生只收了一个徒弟,就遇人不淑,反倒要给这徒弟养老,岂不笑掉了牙齿?
是以他二人腹中空空,脑中混沌,一个满口胡话,一个满心瞎想,边辨认道路边往山下走。


  • MMonicaa_a
  • 孩他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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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深秋,不知是不是晚上喝多了冷水,醒过来的时候叶开觉得喉咙很疼,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他摇醒傅红雪,指着自己的喉咙,摇了摇手。
傅红雪惺忪着睡眼,解释成:“饿了,不吃东西不行了。”看见手边还有两个剩下的野果,给他递了过去。
叶开接过,心想:“吃了这个就好了?”觉得不靠谱,于是用手指着果子,把头一偏,抛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这种东西吃不饱?”你还有完没完,傅红雪腹诽,劈手夺过野果,翻了个身继续睡。
等他终于一觉睡醒,叶开已经拿着根树枝绕树画了一圈,花鸟虫鱼,肉包烧饼,无一不备,还隐约能看见几个被抹过的“杀杀杀”字样。
两人连追带打,连写带比划,终于弄清了事情原委,不过此时已经累得一头汗,只好坐下来喘气。
傅红雪摸了摸他的喉咙,只触到湿凉的汗水,手指下面的一小片皮肤随着呼吸的起伏似乎有点颤抖,也不知是肿了没有。
却从树后走过来一个担柴的老人,见此情形,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是喝了水里的绒草,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忙站起身来,傅红雪道:“正是,老先生可知道如何医治?”
老人笑道:“不是老先生,是葛葫芦,旁人都叫我葛糊涂。这也没什么大事,两三天内不要吃饭,多喝些温水,自然可解。”
饭自然是没得吃,温水却不好办,老人见他们犯难,说道:“我见二位面有菜色,可是羁旅在外,有所不便?若不嫌弃,就随我到舍下小憩,待好了再赶路。”
这真是天上掉下个老神仙,善解人意,普渡众生,两人连忙跟了上去。
眼前的房舍颇为清寒简素,老人招呼他们坐下,倒了茶来,说道:“你们来得巧,我孙子早上才送来了几样吃的,我自己也吃不动,正好和你们凑一桌。”说着,往灶间去了。
如果是今天以前听见有吃的,叶开必然要眼含热泪,深情缱绻,目送他过去。现下这种情形,却只能拳头紧握,心中默念一百遍“我不饿”,继续喝他的温水。一边喝,一边安慰自己道,这老人清贫得很,想来端出的东西比他们这几天自己炮制的强不了多少,不过多一味盐而已。却见老人捧了个攒盒上来,又去取筷子。
这却是叶开小时候常见的。那时每逢立春,师父总要带上他和阿飞叔叔出去游玩,小叶开不爱吃早饭,师父担心他路上饿坏了肚子,便到镇上买个盛着春盘的攒盒作点心,不外乎是一叠春饼,配着切细的韭芽、蒌蒿、春笋、水芹卷着吃。师父只要有酒便足,阿飞叔叔却见那饼薄如茧纸,十分好看,就要来抢他的口粮,一抓就是一大把。师父此时已醉心酒乡,也不去管他们的闲事,小叶开只好扯开了嗓子哭,往往夜里回家脸上还拖着泪痕。
他回想着往事,傅红雪见他发呆,担心是饿傻了脑子,伸手在他耳朵上拧了一拧,他才回过神来。老人此时已经就坐,伸手把盒盖揭下,叶开顿时一口老血梗在喉咙里,眼前一黑,脑袋就撞上了桌子,说什么也不肯抬起来。
那盒子里整整齐齐码了四样菜,是蜜沾菰饭、蔗裹冰团、油淹枯茹和糟闷活鳞,叶开已成废人,当下只有老人和傅红雪运筷如飞。他忧愤至极,把脑袋在桌面上碾压,似乎想在桌子上磨出个坑来。傅红雪只见他方才撞得太猛,额头上溅了些茶水,下意识地伸手给他轻轻抹去了。



2025-09-07 19: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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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Monicaa_a
  • 孩他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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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将睡未睡的时候,传来一阵急促的敲窗声,傅红雪披衣下床,推开窗子一看,何暮满面血污,披头散发,趴在窗栏大口喘着粗气。
叶开也凑了过来,傅红雪给他拿掉落在鼻尖上的头发,问道:“何公子,出什么事了,你师父呢?”
何暮哽咽道:“师父……师父已经死了!那个阉贼让我来传他的话,说什么‘天地一网罟,欲度众生谁解脱。飞潜皆性命,但存此念即菩提’……”
叶开心念电转,想起进入破庙避雨之时,曾经瞥了一眼门外碑联,写的正是这两句,于是抓过傅红雪的手来,匆匆写了“废庙”两个字。
傅红雪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何公子,你先进来,等天亮我们就随你去看个究竟。”
何暮却猛烈摇头道:“不……不!那个阉贼说,要你们即刻赴约,要不然……要不然这座山在鸡鸣之前就没有活口了!”
两人脸色一变,也来不及知会葛葫芦,从窗跃出,匆匆往山上奔去。
才走了多半路程,路旁忽然传来一阵沙哑的呜咽声,二人心中一凛,仔细看时,却是仙哥怀里搂着姊姊的尸体,自己也身受重创,显然命不久矣。
他们也无心他顾,继续发足狂奔,那喑哑的声音却仍似在耳边萦绕一般,在山中传得很远。旁人自然听不懂这方言土语唱出来的调子,却原来是多年之前,端午结长命缕时,小姊妹二人坐在花架子下,边捻着五色丝线,边顺口哼出来的歌儿。两个女孩儿腔调娇憨,一唱一和,正是如今这“姊姊,结索索”“妹妹,结索索”。
萧伯玉果然等在庙里,单剑上的血珠还未干,见了他们,扯动嘴角道:“你们来得很快。”
傅红雪担心他留有后着,不动声色地往叶开身前一挡,说道:“凭你一人之力,想杀了我们,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萧伯玉并不答言,只是似笑非笑地往他们身后看去,两人猝然转身,那中年汉子竟然已经站到了门口,他问道:“你叫我来,是求我杀了你?”
萧伯玉不接他的腔,说道:“师兄,从前不管我喜欢什么,想做什么,你总能帮我办到。”
陶伯之道:“不错,从前如此,现在却是万万不能了。”
萧伯玉微微一滞,忽然另起话头,问道:“我走的时候在窗上给你留了字,你知不知道?”
陶伯之摇头,“我听说你投奔魔教,来不及回山,直接寻你去了。”
萧伯玉道:“难怪,难怪,我被赶下山之前,写在你窗上,是说,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回来见你;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忘了我。”
陶伯之仍旧大摇其头,“谎话,都是谎话,上回我追上你,你半点也不欢喜。”
萧伯玉苦笑道:“我后来为魔教中人所救,被教主种下奇毒,做了杀手,若是不能按时吞服解药,连半年也活不过,如果当时认了你,岂不是教你空欢喜一场?”
陶伯之面现喜色,“真的?”
萧伯玉道:“自然是真的。教主许诺,只要我提了这两人的头回去,就给我尽除余毒,到时候我跟着你,咱们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陶伯之纵声狂笑,“好!好!我这就杀了他们!从来不管你要什么,我没有不遵从的!”他武功极高,虽然只顾叙旧,手中青竹一直微微颤动,显然随时蓄势待发,并不给偷袭的人留下空子,因此他一出手,傅红雪立即挡了上去,寻思以叶开的武功,尚且不至于为那阉人所制,心里倒是微微一定。
陶伯之的剑法虽然阴毒狠辣,却走的是空灵飘忽的路子,手中青竹使得极为灵活,傅红雪起初以灭绝十字刀对敌,这刀法大开大阖,却全然封不住他的剑招,因此渐落下风,左支右绌。然而他急中生智,转守为攻,趁陶伯之稍退之机,运起大悲赋,陶伯之虽然轻功剑法冠绝天下,但比拼内力,却绝非傅红雪之敌,眼下只有招架之功,没有反手之力,局面顿时一转。
傅红雪稳操胜券,连忙去看另一边的局势,只见叶开也以灭绝十字刀应对,两人势均力敌,拼的正是一个“快”字,叶开虽然还有一手飞刀绝技,却无论如何腾不出手来,战局陷入胶着之态。
傅红雪心中暗急,忽见庙柱残缺,想起当日从叶开手里掏来的飞刀还带在身上,忙把内力集中到一掌之中,喊道:“叶开!”另一只手摸出飞刀向他掷去。
另外两人当即一愣,还未及细想他为何向同伴出手,叶开早知其意,见刀飞至面前,用牙一咬,使出“借力打力”的法子,趁刀上余势未尽,拨转方向,直刺萧伯玉咽喉。萧伯玉无暇自救,血溅当场,立时气绝。
陶伯之悲喝一声,见傅红雪正扭头旁顾,手上力道稍松,以青竹直刺他心脏而去,竟然是不要命的打法。傅红雪运刀不及,却见叶开已经扑到自己前面,这一刺力道甚劲,直直穿透叶开的肩胛,又刺破傅红雪胸前衣服,竹尖才止住不动。
傅红雪已经手挥刀至,在陶伯之胸前劈开一个十字。
他搂住叶开,一咬牙把青竹拔了出来,见叶开已经把下唇咬得血迹斑斑,神智也有点昏沉起来,却是陶伯之生恐杀人不利,向来在竹尖淬毒,此时伤处流出的血已经是黑色。
他把叶开打横抱起来,循着来路疾奔。山中月色溶溶,怀中的身体却一点一点冷下去,他也想悲喝出声,却发觉心脏被整个掏成空洞,声音也好,呼吸也好,都消失在虚空之中。



  • MMonicaa_a
  • 孩他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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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红雪听他声音,虽然气力不足,但命是保住了,随后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滴溜溜那么一转,于是他笑了。
只见傅红雪淡淡一笑,说道:“我的头发哪里有你的衣服好看。”
叶开顿时脸上发烫,红着脸道:“什……什么好看的,一身都是血,赶快去买两件来换上才是正经。”
傅红雪但笑不语,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烧也退了,就起身端药去。刚走到门口,听到一声惨叫,他连忙加快了脚步。
叶开见傅红雪那一笑大有古怪,苦于现在只能仰着头往上看,于是待他转身,使劲儿把能动的那条胳膊举到眼前,目之所及,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他惨叫出声。
何暮自从受了惊吓,结巴就一直没好,此时闻声过来,安慰道:“叶……叶少侠,我还……还是那句话,命捡回……回来就好,衣……衣服是不……不打紧的。”
叶开悲愤道:“你看少侠我像穷人吗?去买几身新的也好啊!”
何暮翻个白眼,往窗外一指,说道:“雨……雨下了好……好几天了,早……早就出……出不了门了,你……你就将就吧。”
傅红雪来到灶间,葛葫芦正和面,见他来了,说道:“醒过来就无碍了,山里人让毒蛇咬了,都是这么救回来的。药放在那里,快拿给他喝了吧。”
他才走到里间,葛葫芦又追了进来,说道:“我倒忘了,这里还有碟白雪糕,加了莲心和茨实做的,吃了有好处……”
一语未竟,只听叶开幽幽地道:“老先生,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葛葫芦一拍脑袋,笑道:“你那身衣服都是毒血,自然不能再穿了,我的衣服你又穿不下,翻箱倒柜,只找到一件我孙媳妇过门时穿的嫁衣,亏得她高,你这几天又瘦得厉害,忙给你换上了……”
傅红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开自己不忿,便要嘲讽傅红雪的袖子脏,有气无力的也要哼哼两句:“乌袖添香,捏鼻灌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话音才落,只见傅红雪拿起一块白雪糕咬在嘴里,又在叶开双颊上一捏,迫他张开嘴来,就把剩下半片白雪糕塞进他嘴里,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大有武林宗师之风。
黏丝丝,甜腻腻的白雪糕在两人口中纠缠着,叶开喘不过气,胸口起伏不止,眼睛一酸,几滴泪就从眼角滑落下来。
傅红雪放开他,也学他的语气道:“临风洒泪,对衣伤怀,得妻如此,吾心甚慰。”
叶开大怒,捂着一边胳膊又咬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道:“你……你趁人之危,老子跟你拼了!”
傅红雪按住他,把那身鲜艳的红衣扯开来,伸手去整理他身上的绷带,声音忽然有点闷闷的:“以后别做这种事了,万一死了怎么办,我不领你这个情。”
叶开还想再调侃两句,却只是叹了口气,把他的脑袋搂到自己另一边肩膀上,又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我死了,总好过你死了,我才没有傻到要做留下来伤心的那一个。”
老人继续和他的面,听傅红雪进来了,问道:“那位小兄弟睡了?你也快坐下暖和暖和吧。米饭都让那姓何的小子吃光了,如今也出不去门买米,我做点饼撑两天。”
傅红雪点点头,见他从个陶罐里挖出一些又白又滑的东西掺进面里,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好东西。这可是用肥肥的猪膘熬出来的猪大油,平常我是舍不得吃的。”
傅红雪刚把捏了一点此物的手指放到嘴边,听得此言,又默默放下了。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何暮一见有饼可吃,喜道:“这白……白米赤盐,绿葵紫……紫蓼,真是吃得我……我两眼发绿,我……我要吃饼。”
此时叶开也扶着墙挪过来,拿块饼咬了一口,赞道:“好吃!又软又腻,真是绝色好饼!”
这两个人越吃越快,眼见一盘子饼就要见底,傅红雪只是夹菜吃,见叶开狼吞虎咽,原想提醒两句,又见他病骨支离,一截手腕露出来,被鲜红的衣袖衬得越发苍白,只有腕骨粗细,还是把到了嘴边话咽了下去。
这两人食毕,抹一把嘴,心满意足地喝起茶来,葛葫芦得意道:“怎么样,好吃吧?”
两人猛点头。
葛葫芦捻须一笑,“自然是好吃的,这足足费了我半罐子猪大油啊。”


  • MMonicaa_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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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来时,两人已经拜别老人,往漠北去了。傅红雪起初觉得不妥,问叶开要命还是要酒,叶开想也不想立即回道,要酒。于是二人一路纵马扬鞭,豁出性命去寻那醉乡了。
当时的小店已经易主,生意却比夏季好了很多,大约是雪夜天寒,过路人都来歇个脚,避避寒风。他们此刻坐的桌子,正是叶开被按在上面笑出声来的那张,两人聊一聊打过的架,见过的人,看过的风景,酒也一壶跟着一壶的喝,很快醉意就上来了。
店里人声鼎沸,一个酒客高声谈起入江南时,在十锦堂吃酒,见豪侠富贾费千金定花案,定妓之妍媸,观者如堵,最是一时盛事,众人听了都起哄叫好。待到结账时,这酒客却支支吾吾,只掏了几个铜钱出来,众人又一齐嘲讽,掌柜也不肯放他走。
叶开见状,把酒壶向那边一扬,说道:“掌柜的,把这位朋友的账记在我们这桌便是,不要啰啰嗦嗦的!”
傅红雪按住他的另一只手,以前他是不喜欢热闹的,但是他也醉了,眼前灯烛是暖的,酒是暖的,人是暖的,连这场热闹都让人舍不得,于是他喊道:“这位朋友别走了,坐下来再喝一壶,今夜在座诸位的酒我们都请了!”
众人又是一阵起哄,当下有人喊道:“不错!相逢是缘分,今天诸位就交个朋友!”
酒不断地送上来,泼泼洒洒,连刮进来的雪都落在酒水里化了,有那说评书的站在桌子上讲:“却要说一段兴亡故事,看那山河邈矣,名士青山,美人黄土……”又有人击箸而歌,唱道:“……痛饮狂歌空度日,销魂不是旧红妆……”忽地又有人掀开门帘子进来,赞一声“痛快”,就从马上担下两个篓子来,叫店家拿去做肴馔,烧兰溪猪,煮松江米饭,泡峒山庙后茶。一室人饮至更深,才各自出门,抱拳而去。
掌柜也照料孩子睡觉去,现在店里又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叶开醉醺醺地说:“傅红雪,我梦见咱们娘,她跟我说‘喜儿得佳妇’。”
傅红雪看着他,喝一口酒,就对着他的嘴吻下去,把酒全部灌进他喉咙里。叶开顿时呛住,伏在桌子上咳个不住。
傅红雪道:“你该告诉娘,不是佳妇,却是佳婿。”
两人相视而笑。正是此时,外面有人道:“轻嘴薄舌,掌嘴掌嘴!”只见帘子一掀,那赠解药的老人走了进来。
又有人接道:“易先生此言差矣,有那两情相悦的,说几句肉麻情话,也碍不着别人什么,你年齿高而易动怒,绝非养生之道。晚辈还粗通些医理,回去给你写个平心静气的方子,必定大有助益……”
却是那话痨兄进来了,他拎起半壶残酒,往桌子边上一坐,笑道:“可惜我们来晚了,没有赶上热闹,我饮了这杯,就当喝了你们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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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红油伞撑开,骨头放在伞下,三人一起蹲下来看,枯骨上竟然真的显出隐隐的血癊来,庄令道:“怎么样,我猜得不错吧?”
叶开道:“善哉善哉,你快拿给他师父看吧,傅红雪,咱们走。”
庄令拦住他们:“别忙走,这事古怪得很,我要查个清楚,看看到底是谁设计陷害。再说,单这点证据,也说服不了别人。帮忙帮到底,你们不能走。”
叶开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上了你的贼船,就下不来了?”
庄令道:“那就要看我配不配做二位的朋友,二位拿不拿我当朋友了。”
叶开笑了:“傅红雪,你认不认这个朋友?”
傅红雪道:“你们少说两句,我们现在就能去办事,而不用在这里蹲着了。”
收泔水的老头几天前已经在街上活动,此时为了找他,三人先到了城中最大的饭馆,准备来个守株待兔。烧刀子没喝完,叶开也顺手带在身上,等菜上来了,喝一口烧刀子就一口白菜,还不忘评论两句:“喝多了这个酒,别的酒都喝不来了,没劲道。”
傅红雪在有正事的时候是不喝酒的,他盯着外面看了一会,问道:“庄兄,既然你没有下手,那毒药是怎么来的?”
庄令皱眉道:“这个我确实想不透。”
傅红雪道:“我闻到那骨头上有草药味,也是此毒所致?”
庄令道:“不会啊,我还真没有注意……”
叶开听了这话,一拍筷子喊道:“傅红雪,你记不记得咱们在杭州的时候,收拾了一个卖假药的?那小子的东西里有个很扎眼的罐子,我好奇打开看了,里面的药膏就是那种味道。”
庄令闻言往脑袋上一拍,“正是!我怎么忘了,贱草染骨,其色转黑,几可乱真。也就是说这毒药人吃了,骨头显银斑,无法遮盖,就干脆染黑,伪装成服食‘镜台’所致。”
叶开道:“这不就结了,你快包了骨头去找人家师父,洗刷冤屈,化敌为友,人家师父自会去查。我看这事很凶险,能抽身时且抽身,晚了就来不及了。”
傅红雪瞥他一眼,“难得有你不凑的热闹,我是不是该多谢你省心了?”
叶开泼泼洒洒把壶底倒空,笑道:“这半年苦了你了,喝了这碗酒,就当我赔不是了。”
此时只见庄令鄙夷地瞪着他们,“二位,我还没死,你们好歹收敛些吧。”
吃过饭庄令就欢欢喜喜捆上骨头,要去找那位传说中的“半面妆”前辈讨十一条人命。叶开丢了修明寺这头,闲得浑身发痒,跟在傅红雪后面问道:“你想不想看两半脸表情不一样的人?少侠你如此年轻就无心世事很寂寞吧?跟着我多走走多玩玩要不然你的武功都荒废了?你真的不去看?”
傅红雪心无旁骛,脚下越走越快。
叶开追上来,一把扯住他背上的刀。
傅红雪踢向他下盘。
叶开一手摘下刀,一手撑地,向后一翻,跳到旁边的屋顶上,转身踩着屋瓦便跑,同时不忘向傅红雪喊了一句:“要刀就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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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开赶上了庄令,傅红雪又赶上了叶开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程鱼下榻的陔萼楼前了。
叶开心虚地瞪着傅红雪。
傅红雪面无表情,说道:“拿来。”
叶开刚要乖乖递过去,转念一想改了主意,反而笑道:“有本事就来抢。”转身就往楼里跑,同时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慷慨悲凉之意,“生死置之度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正是谓此。
然而通俗一点说,叶少侠此刻的内心活动是:祸已经闯下了,梗着脖子死磕到底吧。
于是傅红雪只好跟了上去,他还是面无表情,至于其所思所想,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半面妆”是个茶痴。
他虽然出门寻仇,仍旧寸步不离地带着一幅《萧翼赚兰亭图》,挂在客栈墙上,上面还题诗一首:不置一杯酒,惟煎两碗茶。须知高意别,同此对梅花。
他们此时就在程鱼的房间里,庄令把骨头摊开,扬眉吐气,大讲特讲,程鱼却只是低着头,守着茶床燎炉、汤瓶茶筅,专心以沸水炙盏,似听非听。
叶开轻手轻脚地绕到“半面妆”前方,弯腰一看,这老人左脸嘴角上扬,眉毛舒展,右脸嘴角耷拉,眉头紧皱,连两侧鼻孔都不一样大小,不由吐了吐舌头。
然而所谓前辈高人,正是你看他好像心不在焉的时候,他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此才能成为“高人”并且名头不坠,否则早就被人弄死,也活不到前辈的年纪。
程鱼正心内细思庄令的长篇大论,就见一个青年站到自己眼前,真称得上“眉如墨画,瞳如点漆”,只是表情瞬息万变,看得人心烦。
他也不跟后生小辈一般见识,待庄令收了嘴边残唾,缓缓道:“是我大意了,我与你点茶一盏,就当赔罪了。”
叶开一听这话,顿时心头火起,冷笑道:“十一条人命,你一碗茶就打发了?”
“半面妆”把茶盏往茶床上一放,抬头盯住他,又见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挺秀的青年,那青年却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遂笑道:“黄口小儿,好生狂妄,还不快离了我的眼?”又对傅红雪道:“你很对我的脾气,我也请你一盏。”
傅红雪道:“前辈既然以一盏茶易十一命,这茶我是不喝的,我们告辞了。”拉上叶开欲走。
“半面妆”道:“站住!”这回他起身从藤箱里重新取了三个茶盏,道:“你们三个来陪我喝茶,庄令,待虫儿的仇报了,我这条老命赔给你就是。”
庄令喜笑颜开,“好,前辈爽快人,我提了您的头回去,对教中兄弟也有个交代。”
“半面妆”冷哼一声,见他们三个坐下,一一点起茶来。他这手艺的确天下无双,只见盏中乳花如青萍始生,又如浮云鳞然;茶沫如绿钱浮于水渭,又如菊英堕于鐏俎。与市井茶馆作“茶百戏”逗乐自有云泥之别。可惜遇上三个酒徒,一番心血都付诸东流。
庄令急于要他的脑袋,此时便问道:“前辈可有什么线索?”
程鱼道:“我跟了那收泔水的几天,倒也没什么可疑举动,只是他每日必到一家饼铺买饼,那卖饼的倒有点意思,旁人拿油纸包饼,他偏拿旧书页子包。”
叶开品着那茶也尝不出什么滋味,闻言插嘴道:“没什么特别的,那年冬天我师父犯了懒病,不去买糊窗纸,也把家里的书都撕成一页一页的糊窗,太阳一晒家里就一股子旧书味儿。”
程鱼冷笑一声“有其师必有其徒”,也不去理会叶开又是皱眉又是嘟嘴,复道:“有两个人浮出水面,这事就好猜得很了。”
庄令道:“什么意思?”
程鱼道:“有人负责杀人藏尸,有人负责传递消息,有人负责装神弄鬼,不就是这么回事?”
三个后生小辈都当场呆住。
傅红雪此时智商已上线,最先反应过来,问道:“为什么要杀人,杀的又是什么人?”
“半面妆”把上翘的一边嘴角也往下撇了撇,说道:“旁人我不晓得,虫儿却是我害了他。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他武功不高,却身揣两瓶奇药,一瓶杀人溶骨,一瓶起死回生,让那些宵小之辈不动心思也难。”
叶开和庄令点头如啄米,虚心求教道:“骨头上的银斑就是他们下毒灭口所致?”
程鱼闻言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指着庄令大骂:“你师父教你的都喂狗了,那分明是逼取口供用的‘瑞香’,专为麻痹肢体,毁人心智,怎能要人性命!”
庄令辩解道:“那……那骨上伤痕,并没有伤在致命处的……”
程鱼冷笑,“就是有,你这三脚猫的手艺,如何验得出来?”
他起身,从行李里找出一罐细盐,一罐白梅,说道:“我去楼下要些醋来,你们须仔细捧着手里的盏子,此三者皆为名品,一个‘兔毫’,一个‘鹧鸪’,一个‘油滴’,是我要传给后人的,磕碰了一点儿,小心你们的脑袋!”
三人的手臂顿时僵了一僵。
叶开见他出去了,最先闲不住,放下茶盏,捻了片白梅放在嘴里,舔舔嘴唇道:“味道还行,傅红雪,你要不要尝尝?”
傅红雪道:“我不饿。”
庄令转头一看,指着他惊道:“你……你……你……”
叶开侧头,“怎么了?”
庄令道:“那白梅,是用来煮尸骨的……”
叶开扼住自己的喉咙,恨不得把胆汁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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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沫落在身上,本来就空空荡荡的街巷越发寂寥,见那边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分开了,傅红雪转头对叶开道:“热闹也看完了,咱们回去吧。”
叶开舒展手脚站起来,忽然侧过头来笑道:“傅红雪,咱们今年可以一起过年了。”
傅红雪感觉心跳停了一拍。
被叶开自己抹得脏兮兮的脸上,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望向他,温暖的、干净的、坚定的眼睛望着他,仿佛要一直看进他的心里。
他点点头,也像叶开一样舒展手脚站起来,慢慢走上回去的路。
半空中是茫茫的细雪,路面上也是茫茫的细雪,万事万物都被裹进冰凉而寂静的世界之中。
那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回响着,连新年的香烛味都仿佛缭绕在鼻尖了。他记起过去的很多很多个新年,并不温柔的母亲,冰姨做的年夜饭,肃穆的香火和烛影,那时的自己也会有微不足道的心愿,比如练好武功,比如朋友和玩耍,比如母亲的笑容。他那些心愿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念头,是自己的人生,是怎样去爱一个人,是有个爱的人一起过年,是有个爱的人一起过一辈子。
他在漫天的细雪中把叶开的手握进手里,觉得眼前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想他们会一起过这个年,会一起过很多个年,会一起把一辈子的新年都过个够。
冰凉的手叠在冰凉的手心里,就合拢了全部的温柔。
回到客栈,两人各自洗刷干净,换了衣服,泡了一壶姜茶来喝。
叶开坐着无聊,翻出一根细长的银色物件拿给傅红雪看,笑道:“这个东西叫作耳挖簪,这一头用来掏耳朵,这一头尖的用来剔牙,不掏耳朵也不剔牙的时候,就插在头发上当簪子用,是不是很厉害?”
傅红雪想不通一根簪子有什么厉害的,反问道:“你这是买来又掏耳朵,又剔牙,又簪头发?”
叶开摇头,“我出来玩了这么久,也没回去看看师父,这是要带回去给师父的。”
傅红雪道:“你就带这个给他?”
叶开点点头:“对啊。”
傅红雪沉默良久,缓缓道:“你师父肯定会高兴的,这么没有孝心真是难为你了。”
叶开被傅红雪教训了一顿,脑子终于正常了一点,看看雪也差不多停了,两人仍旧溜达到街上,要正经买点东西给这收了不肖徒弟的师父带回去。
此处毕竟地处边陲,商铺不多,也不怎么讲究。这个小店里卖如厕时用的厕筹,旁边紧挨着就能开一家卖香料和香炉的铺子,幸好民风淳朴,也不讲究这个,竟然生意还都不错。
这两人逛来逛去,手里只多了几坛酒,然而因为不便携带,只好拿来自己喝,给师父的东西还是没有着落。他们正准备再遛一圈就回去,就见前面有个很大的铺面,却是卖茶叶的。
里面的散茶且不提,好茶叶却包裹得十分精细。每角茶都先裹一层箬叶,再以红线捆好,外面又是一层红纸,最外面还有一层旧绫,小龙凤一角有二十饼,大龙凤却只有八饼。
两人装了半天的乞丐,此刻见了能撒钱的东西,顿时豪气干云,把店里的龙凤团茶买了个干净,出门之后一手提好酒一手提好茶回了客栈,一进门先送了掌柜一角小龙凤,又要了碟花生米下酒,就上楼踢开门。
只见庄令坐在桌边,幽幽地道:“二位,回来了?”
叶开头皮一紧,却见傅红雪点点头,平静地说道:“庄兄,这股味儿是怎么回事?”
这话不说还好,一经提醒,屋里被炭炉烘得闷闷的,浓郁的蔷薇露气味几乎要把人熏晕过去。
庄令本来气势汹汹地上门理论,肚子里的话盛了没有一车也有两篓,此时听了这话,仿佛有一股无形内力把他的气势挡了回来。只见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红着脸过去把窗推开了。
料理了庄令,两人接过楼下送来的花生米,倒上三碗酒,顶着窗外吹来的凛冽朔风,大马金刀地往桌边一坐,叶开便慢悠悠地开口道:“今天干了什么事儿,说来听听。”
庄令飞快地说道:“我去勾引良家妇女了。”
叶开道:“哦。”紧接着他又把眉毛一挑:“怎么勾引的?”
庄令以手覆面,往事不堪回首——
他为了尽快勾搭上手,给人家老婆买了一副金坠领当作见面礼,本来出发点是好的,爷不差钱,捡那最贵的来。上午送了东西,下午小蒜收了铺子就到约好的地方见他,谁知一碰面,他绞尽脑汁挤出来的情话疯话还不及出口,小蒜一条手帕就丢到他脸上,嗔道:“你个糊涂油蒙了心的,当老娘真缺汉子?我还拿你当个斯文人,瞧瞧你送的好东西!”



2025-09-07 18:5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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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明寺的大殿十分荒凉。
地上石板被人撬得零零碎碎,多半地面都露出了泥土,被程鱼粗粗查看过的枯骨散堆于地,大钟歪倒在一边,四处都是蛛网尘垢。
殿中佛像也已历尽沧桑,然而无论是野兽穴于荒阶,抑或夜枭巢于庭树,佛像仍旧跏趺端坐,宝相庄严,世人不来拜,自有春鸟秋蝉、夜霜朝**缀着无边岁月。
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进来,叶开坐在梁上,向傅红雪作了个“怎么还没来”的表情,些许浮尘窜进鼻孔里,他不由得要打喷嚏,傅红雪只好连忙捂住他的嘴。
庄令在对面梁上摆出个“求你们消停会”的表情。
吱吱呀呀的小车声靠近了,老人把泔水车推进大门,放在院子里,往身上擦了擦手,朝大殿走来。
他边走边拾起一些枯枝堆在怀里,进了殿门,把枯枝往地上一放,自己在半块还算完整的石板上坐下来,掏出火石开始打火。
小小的火苗蹿起来,老人烤了烤手,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把包在外面的旧书页剥下来扫了两眼,扔进火堆里。
这回他拾起一根还算光滑的树枝,在衣服上擦了擦,把那块黄米枣糕串上,伸到火堆上烘烤。
角落里是胡乱卷着的破席和棉被。
叶开心想,万一这老人吃完宵夜,直接往地上一躺,棉被一卷,一觉睡到天明,他非把庄令整到后悔生出来不可。
却见傅红雪戳了戳他的胳膊。
原来是老人咽下黄米糕,往院子里去了。
三人环视大殿,并不见有博山炉、沉水香一类的东西。想来也是,如果老人真的明目张胆点起奇香,早该被跟踪的程鱼发现,哪里还能安安稳稳收泔水到今天。
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老人把盖子掀开,舀了一勺水,浇了浇院中的古树。随后他又舀了一勺,走进大殿,把墙根长出的两株花浇了浇。
那两株花一红一粉,貌似蔷薇而朵大,千瓣塞心,也不知是什么。
老人做完了这些事,真的卷上棉被睡着了。
三人躲在横梁上大眼瞪小眼,整个大殿中只有老人的鼾声回荡。
夜寒风紧,叶开穿的夜行衣料子不厚,身上凉飕飕的,于是朝傅红雪轻轻靠了靠,傅红雪把他冰凉的手放进手里捂了捂。
对面的庄令第二次摆出“求你们消停会”的表情。
在他们注意不到的地方,那两株花原本合拢的花瓣逐渐绽开了。
大殿中弥漫起一股浓郁的香味。
三人连忙捂住口鼻,却见老人仍旧酣睡,一点儿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后院却骚动起来,似乎有野兽的爪子扑在殿后破败的窗户上,哗哗作响。
老人还是睡,又过了一阵子,庭树上传来鸟类扑棱翅膀的声音,夜枭在惨白月光下叫得分外瘆人。
这两人也忘了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只是专注听着四周的动静,等到骚动平息下来、天光熹微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在横梁上坐了一夜,他们两人的手也握了一夜,都有些僵了。
只见老人睡醒,仍旧把被子卷起来放回角落,搓着手走到院子里,掀开水缸的盖子准备舀点水洗脸,却见水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只好苦笑一声,抻抻腰,推上泔水车出门去了。
三人又等了一会儿,确信老人已经走远,这才从房梁上下来,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身上一点热乎气儿都没了。
叶开怒视庄令,庄令搔搔头,苦笑道:“他好像确实没什么反常举动……别生气别生气,咱们吃饭去。”
昨夜是自前门而入,此时天色已明,三人只好从后院翻墙出去,只见外面隔着几道沟壑,果然是一座荒山,昨夜的野兽想必是从此山而来。
叶开在前面欲走,后面忽然有人拽住他,他转过头来,傅红雪指指他身上道:“衣服。”原来三人疲累至极,精神涣散,穿着夜行衣就翻了出来,此时只好再度回到庙里,脱下外面的夜行衣,把昨夜埋在后院的包袱皮挖出来,黑衣塞进去,由罪魁祸首庄令拿着包袱,一路往城中来,找间卖早饭的馆子坐下了。
这馆子纯是北地风俗,先端上来三碗烫过的羊羔酒,接着是一盘肉夹馍,虽然酒不好喝,肉也又老又柴,冻惨了的三人还是一通狼吞虎咽,等到肚子填饱了,又要了壶刷锅水似的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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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开把茶杯拿在手里,吹着茶水上浮着的一截茶梗发呆,呆着呆着,忽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说道:“傅红雪,你记不记得在南方的时候,有的人家搭了竹棚,棚上盖的就是庙里那种花?漠北一个破庙,怎么会无缘无故长出这个来?”
傅红雪低头沉思,庄令急道:“真是一模一样的?”
叶开仔细想了想,说道:“也不是一模一样,南方那种要小一点,味儿也没那么熏人。”
庄令把手指往茶水里一蘸,低头在桌子上画起花来,嘴里念念叨叨的,半晌抬起头来道:“原来是宝相花,被他们做过手脚了。”
虽然事情模模糊糊有了点头绪,但三人此时已经困倦不堪,只好各自回去蒙头大睡。
一觉睡醒已是下午,傅红雪起身见叶开已经不在屋子里,也就自己到桌边喝了杯茶静坐一会儿。
这个屋子里的每样东西他都很熟悉了。地上是重重叠叠的酒痕,桌上是油渍和蜡泪,角落里是滚到地上风干了的花生米。之前的房客拉下的小泥人,被叶开有次玩飞刀不小心削掉了鼻子,只好让它面壁而立。床头青色的筒子,是叶开从川蜀一路带来的枕头,乃是用整节的猫头竹制成,此时天寒无用,便立起来放在床头。起先是睡不着时在上面放蜡烛,然而好几次都迷糊过去差点酿成火灾,后来换了个用途,便是两人中每次有谁做了不厚道的事就在上面放个铜板,如今竟也粗粗凑够了一壶酒钱。
从无间地狱离开后他并不曾知道安顿的滋味,有时居无定所,有时抑郁不安。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自己的居处,但是说到家,想来也必定就像眼前这样,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从前他的心是栋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幼年自指尖滑落的玩伴就在里面。离家复仇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但他见到的都是知己白头、红颜瞽目,父友成仇、至亲长逝,小房子也逐渐成了破房子。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房子里不请自来地进来一个小泥瓦匠,抑或是小泥瓦匠一直都在而房子没有发现。小泥瓦匠每天都辛勤地修修补补,无论房子有多么残破,也一直不曾离去不曾抱怨。
小房子发觉的时候,就请小泥瓦匠住在里面。有风的时候墙壁会挡风,下雨的时候屋顶会遮雨,因为小房子想尽自己的所能对小泥瓦匠好一点,再好一点。
他发着呆的时候,叶开风风火火地推开门进来了,怀里抱着两坨灰扑扑的长毛的东西。他喘了几口气,沉痛地告诉傅红雪店里的柴薪木炭已经告罄,一时半会儿也运不来,这长毛的东西是西域版的褐衣,虽然针脚粗疏、形制宽大、状似毛毯,但是以之御寒十分管用。说着就往自己身上套,并且让傅红雪也赶快穿上一件。
到了夜里,缺薪少炭的房间果然寒冷异常,店中无薪也没有开伙,两人只好饿着肚子,早早钻进被窝里继续发呆。
枕屏上的素纸也冒着凉气,傅红雪忽然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叶开露出一脸“也没发烧也没吃错药难道是冻坏了”的表情望过来。
傅红雪讲道:“有个泥瓦匠发现了一栋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于是他每天都认真地修理,后来泥瓦匠就住在这栋房子里。”
叶开道:“然后呢?”
傅红雪道:“然后泥瓦匠就一直住在房子里。”
叶开想了一想,认真道:“虽然没听懂,不过绝对是你会讲的故事。”
傅红雪也认真道:“我会讲的,也只有这一个故事。”
两人在床上忍饥挨饿了半宿,叶开忽然想到之前买的团茶是混合米粉压制而成,冲开喝也能充饥,于是翻身下床去泡茶粥。跑到半路,又想起现在没有热水,只好垂头丧气地钻回被子里。
他好不容易才捂热的被窝经过这么一折腾,热气已经散了大半,叶开捱不住冷,很快把手伸进傅红雪的被子卷里取暖。
他冰凉的手毫无预兆地钻进傅红雪的被窝,正如初见时,他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小野兽,突兀而宿命地闯进他的世界,那么全心全意,那么理所当然。
他们也会误解争吵,也会忿恚反目,也会有时候负气相背,逆向而行,但总是会及时回过头来,总是不会渐行渐远。
他们也会各自遇见悦目的人聪慧的人,和善的人挂怀的人,但那毕竟只是旁人,能够肌肤相亲、血脉相连的却只有彼此,只有彼此才是唯一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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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凡是自己没有备干粮的,都在饥寒交迫中煎熬。后院那条已经很老很老的黄狗,自然也没有残羹剩饭吃,半夜里拖腔拖调叫得格外凄惨。
隔壁房间的窗子打开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大汉大骂起来,从破窗漏风到寒酸枕屏,从冬夜无炭到老狗扰人,骂着骂着,提刀从窗子跳了出去,叫嚣道:“没有热水,老子就放盆热狗血暖手!”
又有不知哪间的窗子开了,模模糊糊似乎是有人劝解的声音,只听那大汉又道:“嫌命长的尽管下来,跟老子的刀过上几招再说话!” 那边的窗子飞快地盖上了。
大汉继续朝黄狗走去,胆气正豪,却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声:“喂。”
他猛转身,只见自己隔壁那两个酒鬼的窗子正打开,一个青年只穿着里衣,半个身子探在窗外,问道:“我给你一文钱,你回去睡觉行不行?”他说话的时候眉毛英气勃勃地挑起来,眼睛里的光彩像寒星一样。
大汉以为这人是喝醉了发酒疯,用刀指着他喊:“有种就下来醒醒脑子,看老子能不能剁死……”
他只觉得胳膊上一凉,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胳膊,只见臂弯处有一道细窄的口子,一枚铜钱端端正正嵌在里面。
大汉发出凄厉的呻吟,只见那青年又往外探了探,眼神里带了点锐利的杀气,他问道:“人血暖不暖?”
青年还待再说什么,似乎有个人影拉了他一把,窗子也重重关上了。
叶开穿得单单薄薄的吹了会儿寒风,被傅红雪拖回被窝里就连打好几个喷嚏。傅红雪只好把自己的被子卷展开,分了一半给他,他凉凉的衣服立刻就蹭到傅红雪身上。
暖和了一会儿,叶开又伸出胳膊,把竹枕上的铜钱抓下来数,数一枚,就念叨两句这是某某日傅红雪不齤厚道了,或是某某日自己不齤厚道了,数着数着,又扭头问道:“我刚才做的事要不要放个铜板上去?”
傅红雪还没有回答,只听他又感慨道:“人在江湖,每天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你觉不觉得有点厌烦了?”
傅红雪还在思索,铜钱又哗啦啦落回竖立的竹枕上,叶开把多半个脑袋埋进被子里,睡着了。
庄令与小蒜勾搭相熟,翻了几回人家的院墙,趁着卖饼的不在家这间转转那间转转,竟然被他发现了一条地道。
眼见小蒜香脂满口来撩拨他,庄令连忙拿出迷齤药把她弄晕过去,仗着艺高人胆大,就刮开泥、撬开地面上的板子往里钻。
地道曲曲折折,他把大致方向、长度弄清楚,看到前方已经到头,也不敢贸然钻出去,又返回小蒜家里,恢复了地面,弄醒女人,再硬着头皮调完情,这才出门按照刚才的方向找过去。
大体位置虽然不错,但眼前有三家铺子,卖香料香炉的、卖厕筹的和卖梳篦的。他从这头转悠到那头,始终确定不下是哪一家,于是挨家进去逛了逛。
厕筹铺和梳篦铺都店面狭小,一览无余,香料铺却是个大店,里头设着暖阁,烘着几种外乡买来的花草,仔细一看,花丛深处赫然就藏有几盆宝相花。
隆冬寒月,废寺里开着南国花草,实属可疑。眼前的宝相花虽然没有当时的香味,却一下子说通了很多事情。
寺里的花由此地偷偷运过去栽上,即便寒萎了也可以暗换新株。老人舀起第二勺水浇花的时候,也许是手里藏了什么药,加了药的水浇进花里,就出现了招鬼的异香。
他留心数了数,店里总共三个伙计,再加一个掌柜,做那杀人劫财的买卖绰绰有余,于是不动声色离开了香料铺。
叶开正和傅红雪掷骰子赌酒,输的人还要往脸上贴纸条。
好不容易恢复了供炭,小铜炉烧得格外旺,两人脸上都出了一层薄汗,试了试用唾沫已经粘不住纸条了,叶开又下楼去借了一盆浆糊。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庄令进门的时候,只见叶开脚边已经堆了三个酒坛,傅红雪眼前还一碗酒都没倒。 他诧异地走到桌边坐下,顿时笑出了鼻涕。
叶开脸上贴着满满的纸条,连眼睛都只露出一只。纸条上墨痕浓淡不一,写着—— 师父我对不起你。 再也不掉眼泪了。 练习飞刀例例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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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凑热闹多吃饭。 带你走天涯。 傅红雪傅红雪。 ………………
庄令擤干净鼻涕,和明显比较正常的傅红雪商议大计,叶开把纸条搓成一团,往脸盆里倒上水去洗脸上的浆糊。
醉鬼是不能以常理思考的。两人说了没有几句,就听见一阵“呜噜呜噜”的声音,转头一看,叶开正把脸埋在水里,“呜噜呜噜”地边喝浆糊水边吹水泡。
傅红雪赶快过去把他的脑袋拽出来,捏住他的脸颊,又猛捶了几下背,等他吐出几口水来,便一路拖行丢到床上,又拿毛巾给他抹了把脸上的水。
流畅地完成这套动作,傅红雪再次坐回桌边,没事儿人似的示意庄令接着说。 然而深受震慑的庄令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议定的计划是这样的:先派人告知“半面妆”去料理收泔水的;庄令和傅红雪去饼店,把人收拾了以后从地道走,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叶开则装作客人提前到香料铺,盯住人别让他们做什么小动作。
眼看天也快黑了,傅红雪去掌柜那里要了块醒酒石给叶开塞在嘴里,等他清醒过来,又说了一遍今夜的安排,此时“半面妆”的回信也送了过来:
验吾徒遗骨,他伤皆轻,唯重伤在喉,疑为一剑毙命。若果剑伤,则剑气甚锐,未及骨而骨上留痕,非实剑,乃剑气也,慎之。
庄令看完信,仍旧十分气定神闲,笑道:“咱们这就走?我已经在最大的馆子里包了场,料理了这桩生意,立马痛痛快快喝花酒去!”
饼店已经关门,两人从后院翻进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男人,早有待命的人前来把他押到庄令家中,小蒜仍旧弄昏了另行安置。庄令命人看住地道入口,二人就钻了进去。
香料铺天黑也没有生意,但毕竟是大商铺,几个人仍旧耗在店里边打盹儿边聊几句闲话,此时见有人进来了,就有人起身上前招呼。
叶开把几人观察了一通,又假意看了看店里的东西,什么凤炉狮子炉铜雁炉鱼耳炉,笺香水沉香黄熟香龙涎香,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他转来转去,又转到暖阁边去看那些花草。
伙计便凑上来说道:“您可有瞧着顺眼的?这些南边来的花草,虽然侍弄起来麻烦,总离不了热气儿,年节下摆一盆,却是喜庆得紧。咱们虽然是为了拿来制香,花草也捎带着卖些,贵虽贵点儿,买的人还真不少,您就挑一盆?”
叶开眼睛盯住其他几个人,嘴上却笑道:“你张嘴就说来得倒快,这些花摆得满满当当的,像是卖得好的?”
伙计急道:“这哪有胡扯的?不说别的,就说后头那最便宜的宝相花,连隔壁卖厕筹的都隔三岔五来搬两盆,您不信,明天可以过去问问。”
叶开疑道:“卖厕筹的?”
庄令拿着截蜡带着傅红雪七拐八拐,终于到了地道另一端,他现在底气很足,后面一个武林高手傅红雪,外面还守着另一个武林高手叶开,遂放心大胆地推开了顶上的盖子,只是还来不及看清眼前昏暗狭小的店铺,一柄利剑已经奇快奇准地到了喉头,血液喷溅出来,刚刚撑起的石板重又砸下,一切归于黑暗。
叶开踹开厕筹铺的门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等他再赶到饼店的时候,只见傅红雪拖着庄令的尸体,正费力地从地道里出来。
修明寺那边也再无消息,“半面妆”也好收泔水的也好都踪迹全无,离了热气和奇药的宝相花只剩下枯萎的枝子,野兽也不再攀窗吓人。枯骨也许是被人收走,只有佛像仍旧跏趺端坐,宝相庄严,无喜无悲。
在离开漠北的时候他们给庄令上了柱香,浇一壶酒。才要起身,不知哪里传来了古时的挽歌,凄清声音飘荡在朔风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此音方落,彼音又起,这回唱的是: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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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空旷,并不见人,唯有那诡异的声音时远时近,飘忽不定,反复唱着送魂的哀歌。他们循着坟场找去,唯有断蓬枯草,长叶从风,蔓草萦骨,拱木敛魂,歌声逐渐低不可闻,却全然没有人活动的踪迹。
随着呼吸呵出的一团团白雾融入冬日澄净的空气,叶开看向傅红雪,一字一顿地说:“这事还没完。”
傅红雪道:“我们知道的太多了。看来咱们走不了,也不能走。”
叶开把手贴到脸上暖着,冷笑道:“你说这装神弄鬼地来送魂,是唱给庄令听,还是唱给我们听?”
傅红雪道:“人死如灯灭,自然是唱给我们听,恐怕是准备把我们的魂也一并收了。”
叶开道:“好得很,就怕他们不来,他们欠庄令的命,也该清一清账了。”
主意已定,他们仍旧回客栈去,把装好的行李又打开,傅红雪见叶开从衣服里翻出那个缺了鼻子的小泥人,仍旧让它面壁而立,皱眉道:“这也不是我们的东西,你怎么把这个也带上了?”
叶开用手指按住小泥人的鼻子,“你看,我把它的鼻子弄掉了,之后住进来的人肯定会把它丢了,既然是我弄坏的,我当然要对它负责。”
傅红雪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问道:“你这种责任感能不能用在正常的地方?”
叶开捂住脑袋不说话,又打了个喷嚏。
坐在楼下的桌子边,他用手蹭着一小块油渍,问道:“傅红雪,咱们今天吃馄饨好不好?”
傅红雪对于吃什么很随便,这种事一向由叶开费脑子,于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叶开便喊道:“烫壶酒,来两碗馄饨,再来两个煮鸡蛋。”
傅红雪问道:“你吃馄饨,要酒和煮鸡蛋干什么?”
叶开道:“我向来都是这么吃啊,一会儿我教你。”
酒饭都送了上来,叶开便按了一下傅红雪的手,示意他专心看,不要轻举妄动。只见他倒了一海碗酒,用勺子把馄饨一个个捞出来放进酒里,又把煮鸡蛋剥开,揉碎了撒进去,满意地点头道:“好了,吃吧。”
傅红雪已经拿着两根筷子等了半天,如今看了这么一出,真是恨不得把筷子插进他鼻孔里,只好再次告诫自己吸气,忍耐。只见他默默地拿过叶开那碗还没被残害的馄饨,又把自己这碗说不上来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推过去,两边一交换,这才呼气,拿过勺子,说道:“吃吧。”
叶开嘟着嘴,不忿道:“吃就吃,我吃了二十年酒浸馄饨,从来没觉得不好吃过。”
傅红雪道:“原来你从小就是喝酒长大的,怪不得现在成了酒鬼。”
叶开埋头吃饭,充耳不闻,连头发吃进了嘴里都没有发觉。
白菜猪肉馅儿的馄饨里肥肉有点多,吃进嘴里十分油腻,傅红雪又看了眼埋头吃着酒味馄饨的叶开,忽然有点后悔,心想说不定真的用酒泡泡会比较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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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大汉在当众出丑以后很快就走了,新住进来的人领着个小孩子,白天不怎么出门,晚上却总能听到孩子的笑声。
他们住回来的前几天风平浪静,简直让人以为坟场里的事只是疑心生暗鬼。天气越发的冷,傅红雪还偶尔出门转转,练练刀法和内功,叶开却只是吃了睡,睡了吃,坐在床上往空酒坛里投飞刀,或者露一手刀串花生米的绝活,只要傅红雪能偶尔带点吃的来投喂他,他就生活绝不自理。
他就这么脸不洗头发不梳,卷着一床被子过了数日,傅红雪的耐心终于耗尽,把堆在墙角的西域版褐衣往他身上一套,就把一位蓬头垢面的少侠拖下楼放风。
叶开对着傅红雪自然是已经不要脸了,然而用这样一副形象面对别人还是有点挑战他的自尊,因此他便横眉竖目地和傅红雪打了起来,用筷子。
两人以筷为刀拆了好些招,只见楼下慢慢坐了不少人,原来是这天是掌柜的生辰,他一早就打好招呼要请人吃他的寿面。
寿面是盛在盆里端上来的,全让众人自取。面条是普普通通的细面,只加了盐、酱和咸菜丝,寻常百姓过寿也不需太破费,各人自盛一碗,爱吃辣的再加点辣汤,很快就响起一片吸溜面条的声音。
叶开最近总是不动弹,也没什么胃口,傅红雪更是对吃没什么兴趣,因此仍旧一人一根筷子比划着玩。
掌柜见面剩的不多,便端起盆来晃了两下,准备再去添,这一晃之下,只听他发出一声惨叫,连盆带面条全落在地上。当下有几人过去看,只是一看见地上的东西,他们就呕吐起来,傅红雪也拉上叶开过去,只见洒在地上的面条里,混着几根细细的指骨,那指骨颜色发黑,还有点隐约的银斑,勾在泡得软塌塌的面上。
掌柜一场好好的生日就泡了汤,傅红雪和叶开看过好几次这种骨头,担心有毒,然而这一点指骨年岁日久,毒性早就微乎其微,众人除了恶心呕吐,倒也没什么大碍。
这件事就这么草草了局,既不像是冲着他们而来,又不能说与他们无关,叶开一下子来了精神,准备洗个澡就到外面找找看有什么线索。
傅红雪进来的时候他正擦着湿淋淋的头发,对着几根指骨研究。见他一只手拿着骨头,另一只手在头顶上揉来揉去,傅红雪只好接过毛巾来帮他擦,叶开见另一只手也腾出来了,立刻抓起第二根指骨,说道:“你觉得怪不怪?把这玩意儿放进面条里,一来吃了至多让人犯恶心,二来我们也未必会吃,这里的其他人和他们又没有关系,这件事做得不痛不痒的有什么好处?”
傅红雪道:“不管为了什么,总之是来者不善,我们小心为上。”
正说到这里,墙壁发出一声闷响,两人才要提神戒备,只听隔壁一个孩子的声音哭喊道:“爹爹,我不爱在屋里玩球,我要出去,你让我出去玩吧……”
这孩子哭嚷了一阵,大概是被大人哄过来了,很快又安静下来。
下午叶开便拉着傅红雪到客栈附近查看。因为庄令夏天时放的那次毒雾,这些地方至今没什么草木,幸好附近的人当时只是被施了迷药送到别处软禁起来,如今早就把当时的事当成荒唐一梦,日子仍旧寻常地过。
那个爱话唠、爱装熟、爱装风雅、爱麻烦人的朋友却已经不在了,身归黄土,魂归九泉,人生一世,喜也好悲也好,凡庸也好风光也好,都还是成了土馒头里的馒头馅儿,再化作一把枯骨。


2025-09-07 18:5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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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孩他爹呢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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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这小孩手里的罐子就是活靶子,夜里三人只好住了一间房。程茑在床上摊手摊脚睡得舒服,傅红雪只好和叶开在桌边相对而坐,灯焰昏昏,傅红雪有些困,先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叶开便一边剔着灯芯一边胡思乱想。
他想到自己那么努力才成了傅红雪的朋友,又好不容易成了他的兄弟,最后又稀里糊涂成了他的情人。他们都失去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才终于握住了彼此的手。
他也只是想握住他的手,想对他好,想陪在他身边,想把他缺少的东西补偿回来。
想到这里叶开眼睛有点酸,于是给傅红雪盖了条毯子,起身出门去找吃的。
深夜已经很安静了,绕道后面的厨房,里面还有火光。叶开推门进去,一个厨子正用刀背把花生压碎,他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叶开便把块银子放在桌上,笑道:“你忙你的,我来偷点东西吃。”厨子忙道了谢,把这笔意外之财揣到身上,继续去碾他的花生米。
此时厨房里也只有厨子们吃剩的小菜和馒头,叶开拿了碟腌黄瓜,又啃了口馒头,心想伤心事不能多想,一想就要胃疼。他坐在桌子上吃着宵夜,又见厨子忙活得热乎,好奇道:“你拍花生干什么?”
厨子陪笑道:“是些咱们自己吃的贱东西,权当给贵客看个笑话。”说着,把碾碎的花生粒收进碗里,抓上一把芝麻,又端出半盆腌菜条,把碗里的东西倒进去用手和匀。
叶开看着有趣,从桌子上跳下来走过去,拿起一根要尝,却忽然听到楼上传来窗子碎裂的声音,他把菜条一扔,直接推开厨房后窗翻了出去。
傅红雪也真是凑巧,他睡了会儿嘴里发干,起来倒了杯茶,茶杯还没沾唇,就听到窗纸破裂的声音,转头一看一根细细的管子伸了进来,于是抓起刀劈了过去。
窗子落下来的时候,叶开也正好到了外面。黑衣人本来扳在屋瓦上欲施迷烟,一见屋内的人影逼近过来,立刻松手急退,他着一手轻功极其诡异,整个身子像浮在半空中一般向后飘去。叶开躲过砸下来的窗子,手里的飞刀也同时飞出,黑衣人运起内力,身形一扭,竟然把自己弹了出去。
傅红雪见黑衣人退势甚疾,想到屋里还有个小孩,也不打算追,向楼下喊道:“叶开,今天暂且放过他,你先上来。”
于是叶开直接从没了窗子的窗洞翻进二楼房间。
用钱打发了客栈的人,半夜三更的一没有空房,二装不了窗,两人只好摘下墙上两幅赝品山水,勉强把窗洞挡住。
程茑早就吓醒了,抱着罐子缩在角落里不停地打哆嗦,叶开只好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你放心,既然我们是好人,自然会保护你的。”
程茑怀疑地看着他:“好人就一定能保护人吗?”
叶开道:“我们不光是好人,还是很厉害的好人。”他向后看了一眼,指着傅红雪道:“你看他,他还会把自己变成冰块,厉害吧?要不,我让他变一个给你看看?”
程茑期待地看向傅红雪。
傅红雪面无表情地看回去,露出“他在胡扯”的眼神。
程茑见状,怜悯地摸了摸叶开的头,叹气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老是开这么傻的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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