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叶君：
今天，我终于第一次飞过了太平洋！
我们在日出时分就出击，时间是东京时间早上4点。我昨晚几乎没怎么睡。我从来没有飞过那么远的距离。临睡前我反复地检查它，又祈祷天气不会出现变化。幸好，不到3点半，东边就开始亮了，我立刻起身准备。
在海边跑完步，列队说完誓言后，我们每人吃过一碗米饭，跳了上去。
远离了基地后，我就飞到最前头去了。眼看着太阳逐渐升高，飞过了亚洲的那最后一个岛屿，我们便钻到了云层上面。我真想让你看到机头冲出云霄的那一瞬间。这是一片不一样的海，跟我们以前在船上看到的大海不一样。它给我从未有过的宁静。连我们乡下的夜晚，躺在走廊上，还能听见蟋蟀的叫声，还有蚕吃桑叶的声音，这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飞机本身发出的声音也被我的耳朵吞掉了似的。我仿佛只身一人，漂浮在这海拔7000米的上空，唱歌，大笑，哭泣，在云上打滚，都没有人来管我。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我是一个自由人，一个天空之子。虽然在给你的信、给家人的信中都说过，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可每当我在云巅打筋斗，心里就想：如果能永远这样下去就好啦！如果谁敢来阻止我，我就瞄准它，按下手里的按钮，将它击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我已经是队里击落敌机数量最多的飞行员了。我的机尾比其他飞机多一道红色的标记，这是令敌人恐惧的标志。我真想让近藤桑看看。有时候，我久久坐在云上，天空中就会逐渐形成近藤桑的脸。再也没有比这里更能让我们彼此亲近的地方。有好几次，我竟是怀着见他的心情而冲向天空的。假如我必须战死，那么我希望死在这世上最高的地方，死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你还记得吗？那天下午放学后，我们俩同时接到了效忠令。在我家开临行庆祝会的时候，他就说，既然一个去了陆军，一个去了空军，倘若不能地上见，那么就天上见。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我们把碗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到半夜，家人说你来了。过去一看，只见你一个人坐在玄关哭泣。临走那天，我才知道你并不是因为我即将上战场而哭泣，而是因为你没有通过征兵体检……我忽然就觉得，前线绝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而比起我这些要往前走的人，被留在后方的人也绝不幸福。尤其是当我像现在这样，毫无牵挂地在云海中静静地漂浮时，我就感到自己是幸运的。我可怜那些看不到战争的这一面的人们。我甚至有些可怜那些指挥官们，以至于每次任务归来，面对着他们褒奖的眼神总是惭愧不已。
现在，太阳就在我的前方，它的温暖正通过那一望无际的云，包围着我，比母亲更像母亲，比故乡还要像故乡，我就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我摘下耳机，开始播放那首曲子。你曾在我们初中毕业典礼上弹奏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喜欢听它。
这么在云上漂了两个小时，我已经快要入睡，突然前方有飞机浮了上来。我下意识地把拇指按在发射炮弹的按钮上，却发现那并不是一架战斗机，而是一架大型的航运飞机。我慢慢靠近了它。窗口旁边的一对白人老夫妇惊奇地跟我对视着。我冲他们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绕着它转了个圈后，带领着队伍超过了它，心情好极了。云层在太阳下，就像《平家物语》开场时的样子，飘渺而雄壮，亘古不变地存在于世人头顶的高空，却又时时都在变幻，偶然地被我这闯入者窥见了美妙的一瞬间。第一次出航时，在冲破云霄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光辉灿烂的太阳，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又是否能够被允许活下去，在看到这么一幕之后。身为一个人类，我却飞到了能使伊卡洛斯[1]的翅膀全部融化的高空，难道不会被诅咒么？可又一想，难道还有比这更伟大的诅咒么？太阳如此巨大，近在眼前，滔滔不绝地向我倾诉着我所听不懂的爱歌——就像那诗句说的：奥妙虽不解，惶恐泪潸然。[2]
[1]雅典伟大艺术家代达罗斯之子，代达罗斯用羽毛和蜡为他做了一对翅膀，让他飞过海洋，最后因为过于靠近太阳而融化，坠入海中。
[2]语出日本古代歌人西行（1118－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