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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心向长歌】[13.05.24]转载小说《天子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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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侧两人,一个黑衣劲装,不怒而威,苏离离看来觉得世人像是都欠了他钱;另一个宽袖长衫,弱质彬彬,却是个文雅秀气的书生小白脸。与这三人比起来,陪侍一旁的店家如皓月之下的萤火,不足一提。
  祁凤翔目光犀利地一扫,正与苏离离看个对着,苏离离来不及往桌下埋头,愣在那里,无言地一叹。祁凤翔微一错愕,忽然便莞尔一笑,对店主道:“那边不是还有空位么?”手臂一抬,直指到苏离离桌上。
  苏离离当机立断,对木头道:“你先避开去,我把他们赶走了,我们再喝酒吃饭。”木头看一眼祁凤翔,剑眉微锁。祁凤翔三人已走了过来,店家陪着笑脸道:“客官,这桌子是六个人的位子,与这三位公子拼一下可好?”
  苏离离似笑非笑道:“行,有什么不行。”
  祁凤翔在店家掸过的凳子上坐下,正要说话,木头忽然道:“我们在街口点心铺子订了点心,这会也该做好了。不如我现在去取回来吧。”衣摆一拂,站起来便走。
  祁凤翔静静注视着他走下楼梯,方缓缓回头,宛然笑道:“月移花影动,似是故人来。苏姑娘,又见面了。”
  苏离离心道:你每次见着我就要念诗么?看着他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表情,心里没甚好气,应道:“是啊,真是不巧得很。”
  “苏姑娘好象不大乐意见着我啊?”祁凤翔道。
  苏离离恳然道:“祁公子,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小白脸书生“呵”地一笑,欠钱君却黑脸盯着她看。祁凤翔大笑,意态却很温和,道:“我这个贼不偷,只惦记。姑娘还记得我姓祁,想必也惦记着我。”
  苏离离握着杯子喝了口水,淡淡笑道:“未必。”
  祁凤翔递了菜单过来,“既扰了你的雅兴,今天这顿饭我请吧。”
  “我已经点了,你点你们的吧。”苏离离应得懒懒。
  祁凤翔也不看菜单,只叫店家把有名的菜上上来就是。苏离离无比无聊地趴在桌上,听那欠钱君道:“祁兄,我们说的事就这么定了,最迟十月。”
  祁凤翔看一眼苏离离,沉吟道:“不忙,我还没找着能去的人。”
  欠钱君似很不耐烦,“我去就行,何必找别人。”
  祁凤翔断然道:“你不行,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轻举妄动。”
  欠钱君欲要争辩,小白脸淡淡插话道:“祁兄的意思不是说你武功不济,而是杀鸡不用牛刀。你不是鸡鸣狗盗的食客,惩恶锄奸的刺客,何必屈身行此。”他忽然转向苏离离道:“这位姑娘,你说是么?”
  苏离离抬头打了个呵欠,全无半分姑娘的体统,懵懂点头道:“是是,怎么不是呢。”欠钱君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祁凤翔忽然开口道:“方才与在你坐在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我……我朋友,棺材铺对街裁缝店的莫大。”苏离离临时扯了个谎,却是怕木头身份不好,被什么人找着。反正莫大也走了,裁缝店也关了。
  祁凤翔不再问,只打量那菜单,仿佛钻研菜系。少时,店家过来,说菜准备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苏离离摆手道:“别别别,我朋友还没回来。”祁凤翔也点头,“那就等等吧。”
  等了一杯茶又一杯茶,祁凤翔泰然静坐。苏离离看他闲适模样,心道:老娘好好吃个饭,你们三个要来搅,我今儿不把你们撵了,我不是就次次都由着你拿捏了么。便懒懒地看一眼窗外,拿最无害的小白脸开刀,长叹一声道:“公子啊,你看这饭吃得,该来的不来!”
  小白脸一愣,似笑非笑,“哈”了一声,看一眼祁凤翔,祁凤翔头也没抬。既然该来的没来,必然是有不该来的。小白脸书生起身拱手道:“祁兄,今日晚了,我府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祁凤翔点点头,“好,慢走。”
  小白脸转身下楼,苏离离一脸遗憾,望着欠钱君道:“呃,不该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还有该走的。那人横眉冷对,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对祁凤翔道:“我也走了,说定的事我且去办,有什么事你再给我说。”
  祁凤翔礼貌周到地点头,“好,有劳。”
  欠钱君转身一走,苏离离立刻转向祁凤翔,怪道:“诶——我又不是说他。”正对上祁凤翔那双秋水含情的眼睛,他不愠不火地笑道:“你不是说他,那是在说我了?”
  此人比那“哼哈二将”难缠!苏离离虽没有大学识,却知道人分君子小人。小人自是不好,君子有时也太过迂腐,遇着小人往往还要吃亏。故而君子的德行是必备的,小人的手段也不可少。这位祁三公子仿佛深谙此道。
  苏离离讪笑道:“祁兄误会了,实在误会。”
  祁凤翔淡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听了你的话会走?”
  分明是苏离离要赶这三人走,怎么反过来像是两合伙人赶走了“哼哈二将”。苏离离立刻觉得不大对,如今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虽在这食客济济一堂的地方坐着,还是觉得有种危险暗中袭来。
  她思索片刻,答道:“这两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哪里受得别人半点言语。他们又不大瞧得上我这样粗鄙的市井女子,大约觉得对着我吃饭大煞风景,所以就走了。祁公子你也不必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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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凤翔听她说得诚恳,善解人意地解道:“我一点也不勉强。”
  苏离离愈加诚恳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吃不高兴;我的朋友又没回来,我也吃不高兴。不如你到明月楼找个姑娘小倌什么的喝两杯,水旱通吃去吧。”苏离离既对这水旱通只一知半解,用起来也自然没羞没臊。
  祁凤翔听了也不怒,竟当真想了想,认真道:“我不喜欢小倌,只喜欢姑娘。”
  苏离离差点喷了茶,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反过来瞪着他。
  祁凤翔又道:“既然你我的朋友都不在,不妨我们交个朋友,吃饭赏景也是雅事。”
  苏离离连忙道:“好好。祁公子既然想和我做朋友,就本着一颗朋友的心,帮我个忙吧。我委实不愿和你一起吃饭,这桌也是我先来,你还是走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啊。”说完见他脸色有点沉,又连忙道:“你刚才说做朋友的,可不能生气,就当帮朋友我一个忙吧。”
  祁凤翔被她这无赖又歪理的话噎了一噎,反而笑道:“好吧,这个忙我帮了,既是朋友,改日再叙吧。”说着站起来要走。
  苏离离连忙叫道:“祁公子。”
  “嗯?”他回身。
  “那个……你刚才说你请客……”苏离离无耻地笑。
  祁凤翔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默然片刻,摸出一张百两银票,按在桌上,笑得极其勉强,“找零的银子我回头找你要。”
  苏离离债多不愁,你既盯上了我,我也不怕你找,欣然收下,道一声“慢走”,大叫店家“上菜。”
  祁凤翔步出扶归楼来,远望城郭,忽然觉得好笑,自己竟然被个无赖小女子讹了一笔,还被赶得灰头土脸。他走下店门台阶,右首目光一瞥,寒气逼来。木头站在大道上,目如寒星,眉似刀裁,冷眼看着他。晚风牵起他衣角,低低地飘飞。
  祁凤翔负手而立,也兀自回看着他。半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低声笑道:“江秋镝,你还没死啊?”
  木头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个名字是个陌生人的,只在一个遥远的时代存在过。半晌冷冷开口,却只简捷道:“不要招惹她。”说罢,径自往楼上去。越过祁凤翔身侧时,祁凤翔忽然出掌,半途变掌为爪,探向他肩井穴。
  木头斜肩一闪,避开他手,一指点向膻中要穴。两人须臾交了十余招,祁凤翔一跃退开,笑得如同嗅到猎物的猛兽,“三年不见,险些没认出你来,坏脾气不改,功夫倒没落下。”
  木头收手,动静自如,仍是冷然道:“你打不过我。”布衣和风,却身姿挺拔,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
  祁凤翔赞许道:“不错,当初能和你打个平手,现在确实不是你对手。”
  “那就记住我说的话。”木头说完,衣裾一拂,转身上楼。
  祁凤翔叫道:“我再约你说话!”木头置若罔闻,径直迈步登楼。祁凤翔看着他身影消失,有些欣赏,有些怅然,转看夜色下远远的城墙,起伏着温润的曲线,像亘古变跌的轨迹,兴亡胜衰的倾诉。
  三年前幽州校练场上,幽燕兵马节度使祁焕臣将一袭紫金菱纹绦挂在军营高台之上,对客访的临江王笑道:“今日且看我军中良将争锋。”那年,祁凤翔二十岁,已是右军总领,当先向前,快意拼斗,直打到高台之下。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忽然从中杀出,招招精妙,料他先机,竟是平生少见的敌手。足足战了大半个时辰,将一幅菱纹绦从中撕裂,各执一半,满场喝彩。祁凤翔将半幅绣缎献上祁焕臣道:“孩儿不才,父帅见谅。”
  祁焕臣却看着那个平分秋色的少年,对临江王道:“令郎实是龙驹凤雏,假以时日,才略定在翔儿之上。”
  临江王拈须,笑得慈蔼,道:“元帅过誉了。”
  江秋镝雕弓宝马,意气风发,却内敛收涵,只将绣锦往案上一放,默立在旁。
  彼时两相打量,心生相惜之慨。
  半年之后,临江王被论谋反,实是被逼反。几路诸侯奉着皇命征讨,顷刻楼塌屋坍,一朝权势付之东流,败北陨命。幽州负手观战,听闻败绩,祁焕臣淡淡一叹,“临江王早知今日之殇,何必当初入这俗世。”
  祁凤翔却蓦然想起那个夺去他半幅紫金菱纹绦,眼睛明亮得直指人心的江秋镝。
  不想三年之后,却见他穿着寻常布衣,坐在市井酒楼,手无寸铁,身无片金。再见之下,祁凤翔不禁有些壮志雄心的激昂与天地倾覆的沧桑混杂在心里。静立良久,摇头笑道:“这孩子,我要打过你,不必非要亲自动手嘛。”
  苏离离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时,木头也坐了回来,见状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多?”
  苏离离筷子一齐,道:“刚才那个请的客,吃不完打包,省了我这两天做饭。”
  木头不动筷子,“你怎么认识他的?”
  苏离离下意识狡辩,“谁说我认识他了……”狡辩不过时结巴道:“好吧,我认识,就是上次定陵招来的鬼。”一面说着,一面夹了一块脆藕芋泥做的素炒腿肉,放到木头碗里。
  木头望着那腿不像腿,肉不像肉的东西,继续皱眉道:“祁凤翔是幽州守将祁焕臣的第三子,才略比他父兄都要高。更可怕的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苏离离道:“这个像骨头的是莲藕切成细条子,外面卷了芋泥炸的,看着像鸡腿。你要是喜欢吃,我也能做。”
  木头仍然不吃,数落她道:“什么人不好惹,你去惹他!回头骨头渣子都别想剩下。”
  苏离离轻轻搁下筷子,默然半晌,似疲倦地说:“木头,我们不说这个好么?今天我生日,陪我好好吃顿饭。”
  木头望着她沉默片刻,道声“好”,伸手握了白瓷酒壶,将二钱的酒杯倒满八分,苏离离举起杯来仰头喝尽。木头用筷子夹了那芋香素腿肉默默地吃。
  苏离离端着杯子,一手支肘撑着头,仿佛已有几分酩酊,望着他微笑道:“我许多年没有这样过生日了,有这么多好吃的,有真正待我好的人陪着我。”
  她说得伤感,木头却抬头笑道:“是挺好吃的,你只怕做不到这么好吃。”
  苏离离也不放任自己感伤,便夹了一筷道:“那我也尝尝。”
  两人鼓起意兴,将每样菜尝了尝。苏离离一杯杯抿着,喝得高兴,跟木头说些坊间的趣事。常人喝酒原是越喝越闹,苏离离却越喝越静,最后只端着杯子莫名地微笑。两壶酒斟完,木头道:“你别喝了,吃点饭。”
  苏离离也点头道:“不喝了,酒沉了。”又盛了一碗汤抿着,木头指点菜肴,品评滋味,苏离离纷纷赞许,直吃到亥时三刻。店老板为难地说:“两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两位要不明天再来。”
  苏离离豪爽地把祁凤翔的银票一拍,“拿去吧,不用找了。”站起来,人有些飘,却径直往楼下走。木头紧随她身后。苏离离疑心,怎的这楼梯突然变得宽窄不匀了,她竟也稳稳地走了下去。


2025-09-11 04:5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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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外面大街上,灯火阑珊,空旷无人,河岸寂静。木头见她越走越靠边,怕她摔到河里,伸手拉了她往家走。苏离离由他牵着走了丈余,忽然摔开他手道:“你牵着我做什么?”
  “你要掉到河里去了。”木头无奈道。
  “我没有你也一样走得回去。”
  “我既在这里,暂且可以为你找找路。”
  苏离离抬头斜睨了他两眼,冷笑道:“我是荒原枯藤,你是天地沙鸥。偶然倒了霉才落到这里,难不成还在这棵树上吊死了!”
  木头一愣,苏离离头也不回地甩下他往前走。走出去五步,腰上一紧,一道力量将她拉得往后一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木头的声音气息近在耳边,带着固执与强硬,“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苏离离原本想笑,却湿润了眼睛。他的手臂用力地箍着她,脸贴在她头发上,有一些温软的鼻息穿过发根,触抚着皮肤。苏离离转过身,把脸埋到他怀里。
  拥抱本是一种抚慰的姿势,在这静谧的、空旷的河边,却是一种突兀的承诺与依偎。
  *
  苏离离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据说喝醉了酒说的话做的事什么也记不得了,早上醒来和衣躺在家里,除了头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木头说:“没见过你这么喝酒了,喝了都变成眼泪珠子掉我衣服上。”
  苏离离坚决否认道:“姑娘我千杯不倒,万杯不醉。你喝汤洒了吧,反过来赖我。”
  木头冷哼一声:“喝晕了还在那凉风里站着,到底伤了风了。我不把你抱紧些,只怕要得伤寒重症了。”
  苏离离顿时丢盔卸甲,大窘而去。
  养了两天风寒,一早起来,阳光明媚,万物宜人。程叔在院里独自招呼几个小工订板子,苏离离转了一圈,奇道:“木头呢?”
  程叔道:“秋高气爽,跟张师傅到栖云寺游玩去了。”
  苏离离大怒,“这两天货正赶得急,他还有闲心跑去游玩。不想做棺材,想做和尚了!”
  程叔笑道:“你就放他一天假吧,他自腿伤痊愈,也没出去逛过。”
  苏离离小声嘀咕,“逛就逛吧,也不知道叫上我。”
  苏离离原以为木头会细问她认识祁凤翔的事,然而从她酒醒过后,木头也不曾问过一个字。倒弄得苏离离自己问他怎么认得祁凤翔的。木头说曾去过幽州,祁焕臣领兵北伐时出城,人群里见过。苏离离听了,也不知该不该信。
  这天午后,祁凤翔却自己来了。左顾右盼地进了棺材铺,苏离离正坐在柜上和木头对帐,祁凤翔优游地走上前来,叫声“苏老板。”苏离离“哎”的一声,“祁公子来了。”
  祁凤翔把棺材铺大堂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笑道:“你这个铺子倒好找,看着也不错。”
  谈到铺子,苏离离一副老板的样子,陪笑道:“那是啊,祁公子要照顾我生意?”
  祁凤翔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照顾一个吧。”
  苏离离让木头拿出帐册来,翻开便问:“什么材质?花色?尺寸?”
  祁凤翔看着木头,眯起眼睛想了想,蹙额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材质也不用太好,中等吧。做宽些就是,要装得下个大胖子。最关键的一点,在棺材盖上刻四个字——禄蠹国贼!”
  “什么贼?”苏离离问。
  祁凤翔讨过她的笔,册上落墨,笔力严峻森然,搁笔道:“便是这四个字。”
  苏离离瞅了一眼,淡淡道:“定金一千两。”
  “苏老板是想裹挟定金潜逃么?开这么大的口。”
  苏离离认真道:“难道我像骗子?还是只骗一千两的那种?”
  祁凤翔嘿然笑道:“是我小人了,一千两银子原不足一骗。来日我遣人奉上吧,明天我回幽州,大约十月中旬来取货。苏姑娘勿要忘了。”
  “生意的事我忘不了。”
  祁凤翔眼睛指点木头道:“这不是裁缝店的莫大么?”
  苏离离头也不抬,仍是淡淡道:“那是骗你的,他叫木头。”
  祁凤翔附掌大笑道:“这个名字好,看他面色神态,人如其名。”
  木头额上青筋隐隐浮现,待祁凤翔走后,板着脸对苏离离道:“银子不是这么好讹的。”
  苏离离摇头,“禄蠹国贼不是谁都能做的,这个价已经便宜了。”
  苏离离最终挑定了杉木做这一口棺材。
  木头亲自动手,精雕细琢,把那四个字刻了,又从书房里翻来些符咒,刻在棺盖里面。
  苏离离奇道:“这是谁呀,你要人家不得超生。”
  木头冷冷道:“既是禄蠹国贼,自然不用超生。”
  这时,正是九月初,天凉秋深,万物隐含肃杀之气,天地酝酿翻覆之象。苏离离那根敏锐的毫毛似触到了什么危机,夤夜转侧,难以成眠,猜不透平静表面下埋着怎样的波澜。这夜睡得不实在,隐约觉得有几根微凉的手指抚在自己脸上,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有人轻声唤道:“姐姐。”苏离离听得是木头,努力想睁开眼睛,却仿佛被睡梦拽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她静静等着他再说话,木头却始终没有再说话。不知多久,苏离离睡沉了,甚至早上也比平时起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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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心想,以祁凤翔往来京城的频率,自是经营许久,如今戡乱,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领诸侯。只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正好鲍辉轼君,给了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苏离离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应文眼里,他轻轻一笑,收了文书,敲车道:“我们走吧。”
  马车缓缓行过如意坊,转到百福街,正是苏记棺材铺烧焦的门面。苏离离告辞下车,踢开断木进了内院,见别无异状,唤了于飞两声。于飞从后院奔了出来,扑到她腿上。苏离离左右看了看,问:“程叔还没回来?”
  于飞摇头,说:“刚刚有城边溃兵进来,在院子里翻了一阵,没见钱财,就要烧房子。后来有人打过来,他们就跑了。”
  苏离离抱着于飞,默然无言。半晌,起身去厨房找了些东西,两人胡乱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没回来。苏离离在床上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于飞已睡熟,才倚在床头模糊睡去。
  恍惚中,看见很多年前暂住的一个山谷,莺飞草长,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只觉得寂静空旷,冷得不似人间。遥遥的路上过来一辆板车,车前挂着一盏鲜艳欲滴的红纸灯笼,灯笼上墨色漆黑写着一个隶体的“苏”字。
  苏离离看不清楚,站起来喊“程叔,程叔。”拉车的骡子踢踢踏踏将车拉到她面前,车上却没有人,只有一具没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苏离离又小声叫了一声“程叔。”程叔还是不见踪影。
  她犹豫着上前,顺着棺材盖子拉开一尺,赫然看见木头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躺在棺材里,似是死了。苏离离大惊,想推开棺材把他拉出来,然而那棺材盖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苏离离伸手摸到他脸上冰凉,四顾无人,连一个救他帮她的人都没有,只有满目的空寂,刹时泪流满面,从梦中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脸上湿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脸。水冰凉,风侵骨,正是后半夜寂静之时,月色清辉洒满一院。
  梦境清晰得犹在眼前,却有一种感觉笃定地告诉苏离离:木头不会死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他伤得那样重都不曾死,如今伤好了,更不会死。心中却有另一种忐忑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内院门前,拉开门栓,是焦塌的店铺大堂。
  苏离离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断桓,有烧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过的摇椅,有踩旧了的门槛。门槛外,程叔静静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苏离离走到他身旁跪下,企求而胆怯地叫了一声:“程叔。”
  程叔没有应,手指紧扣着苏记棺材铺的门槛,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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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客来桃叶渡  天明时分,难得有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拧一把毛巾,水淅淅沥沥滴到盆里。她跪在地上,展开毛巾细细地擦程叔那双枯瘦的手。这双手多年来扶着自己栉风沐雨,不离不弃。于飞蹲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苏离离擦完,将毛巾扔进盆子,对于飞道:“你起来,抬着程叔的脚,我们把他放到棺材里。”本要卖给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说人死魂去,尸身会分外的重,两人废了很大的劲才将程叔有些僵硬的身体抬起来,装殓进了独幅的香樟板里。
  苏离离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将他的头扳正。于飞忽然道:“父皇当时也是这样子。”苏离离陡然回头望向他,“你说什么?”他有些失神的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们当日就是这样躺在披香殿,没有人管。”
  苏离离注视他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带着脆弱的稚气,与他父亲暴虐的心性毫无沾染。于飞怯怯道:“苏姐姐,你看我做什么?”苏离离扶着棺沿,转视程叔,轻声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着他的脚,程叔抬着他的头……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他装进了棺材。”
  她默默望着程叔斑白的鬓发,仿佛穿过时空听见他温言的话语劝她,“小姐别怕,老爷虽不在了,我至死也会看护着你的。”一阵突来的虚弱击中了她,苏离离伏在棺沿上,却无泪可落。
  于飞伸手拽住她衣角。苏离离心里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说出来。你的父亲杀死了我的父亲,到头来他在宫中无人收尸,到头来你也跟我一样可怜。苏离离忽然抬头“哈”地一笑,说不上是悲还是喜,抚过于飞的头发,柔声道:“你饿不饿?忙了这一早上,我还没弄点什么给你吃。”
  于飞摇摇头,小声说:“我不饿。”肚子却“咕”地一声反驳。苏离离拉了他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道:“我们去厨房看看去。”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一响,有人进来,却是张师傅,还带着四个士兵。
  苏离离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道:“张师傅来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盖棺了。”张师傅闻言,快步上前,探到棺头,“老程怎么……?”
  苏离离伸手一指檐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们要的棺材,抬去吧。”
  张师傅诧异地抬头看她脸色,是难以言述的平静,沉吟道:“少东家怎知我们是来抬棺的?”
  “他们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么?到我这里来不就是为抬棺材么?”
  张师傅道:“这孩子住了这些日子,我也要带他走。”
  苏离离手抓着棺沿,沉默片刻,转头看于飞。于飞摇头躲在她身后道:“我不走,苏姐姐。”
  苏离离看向张师傅,张师傅摇头。她便蹲下身,拉于飞手道:“你去吧。别怕,世上的事躲不过。怕没有用,又何必要怕。”木头说怕既是没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们,打倒我们的原只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将于飞牵到张师傅面前。
  张师傅似不认识苏离离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终是牵了于飞走向门外烧焦坍塌的铺面。于飞扭头看着她,依依欲泣。四个兵士向檐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禄蠹国贼”四个凹凸的大字在棺面上闪过。
  苏离离忽道:“等等。”
  张师傅站住。苏离离问:“木头在哪里?”
  “老朽不知。”
  苏离离扶在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劝他乱世择主,不就是劝他归向祁氏么?你跟他去栖云寺游玩,不就是带他去见祁凤翔么?”
  张师傅面露赏识之色,坦然道:“木头自有打算,非我浅薄言辞可动。”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张师傅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他与祁三公子似是旧识,确是在栖云寺密谈良久,但我不知谈了什么。”他话锋一转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许多政务要忙。祁大人的后队大军不日也要赶来,他脱不开身才托我来此,说空了再来看你。”
  苏离离轻柔飘忽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张师傅,你不来看看程叔么?看看他是怎么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却僵硬得拉不动了,隐约可见指甲泛着青灰,皮肤带着乌紫颜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断了。肋骨也被人打断了,腿骨也扳不直。”苏离离拂着程叔的手,“唯有头脸是好的。你说,别人这样折辱他是要做什么?是要逼问什么?是想知道什么?”
  张师傅大惊,松开于飞来到棺边,细细查看程叔的尸身。苏离离冷眼旁观。张师傅看了良久,沉声道:“少东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为?”
  苏离离不语。
  张师傅道:“你在这里也不无危险,不如……”
  苏离离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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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师傅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站起来道:“稍等一会,我半个时辰就回来。我们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门外,祁焕臣幽州的数万大军到了京城;黄杨岗上,苏离离却默默地挖了一个九尺深坑,和张师傅一起,将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尘埃飞舞,扬起旧日怀想。苏离离烧了纸,祭了酒水,一路无言而回。
  又过了一日,大街小巷里,应公子那张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将已死的皇帝追诣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师鲍辉杀尽,只得一个八岁幼子逃脱,便被推继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师鲍辉被祁军杀死,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禄蠹国贼”——真正的盖棺定论!棺材被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烧,用石头砸,将尸带棺一起锉骨扬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败名裂,有人登顶冠绝。八岁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将祁焕臣封为护国公平原王,祁焕臣三子皆封侯,军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挟着这皇位正统,发出檄文,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割据,强弱不一,却也不敢冒头撄祁氏之锋。
  京畿秩序很快复原,百姓拥戴平原王。而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凤翔则风靡了万千少女,倾倒了无数美人,他的英风逸事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连那茶楼说书的都谈着祁三公子怎样连克坚城,救生灵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苏离离听了一笑带过,仿若不识,另请了人,将铺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过活。只将苏记棺材铺的门槛削去,成了大豁门,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无事时将木头称为市井俗货的那柄剑练了一练,虽是混练一气,却比原先顺手多了。晚上便抱着那剑睡觉,似乎底气也足些。
  世间有许多人与事,无法改变,便无可留恋。想着活着的人,哪怕远在天涯,也觉得心里慰籍,唯觉思念入骨,是生来不曾知晓的悱恻萦绕。像一种瘾,沉迷难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大年三十这天,流年不变,朝纲已改。祁焕臣为示气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满排花灯,大放烟火,与民同乐。苏离离乘着意兴,倒是去看了一番。灯虽胜过七夕,却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过后院到了铺子内院,见空空的院坝,孤灯一盏,一人坐在竹凳上,阔袖白衣,谪仙一般出尘。一只白瓷酒瓮摆在面前小几。见苏离离回来,祁凤翔举杯吟道:“冬寒本寂寥,爆竹添喧哗。祝语酬觥酒,迎窗绽烟花。筵乐辞已尽,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几何,流年岂堪夸?”(注)
  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凤翔低低笑道:“苏姑娘,对不住得很。我本想请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前。幸而你家的门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进来了。”他将手优雅地一伸,“请。”
  苏离离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态度,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凤翔将她对面的杯子斟满,举杯道:“我敬你。”
  苏离离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
  苏离离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觉酒味醇香。祁凤翔一笑,仰头饮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宇疏淡,眼眸灵秀,颊色是柔润的白,尖尖的下巴倒带出几分清丽,神情殊无半分愁苦,只比前时沉默了几分,不由得赞许道:“姑娘不仅聪明,还颇具坚忍。”
  苏离离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却来此闲谈。”
  祁凤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觉得你这里最好。方才来了,果然很好。”
  “我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战之人,就不怕晦气。”
  祁凤翔摇头:“棺材并不晦气,却能参悟生死。你方才没回来时,我与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机。”
  苏离离一向以为只有自己才与棺材说话,不想祁凤翔也省得这静默中的沉蕴。苏离离默默审视不远处的一口薄皮棺材。因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无几,院子里空旷许多。
  “那天的事,张师傅跟我说了。”
  “哦?”
  祁凤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与我无干。我险恶之事敢为,有些事却不屑为之。”
  苏离离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来意。祁凤翔也不再辩,又将杯中酒饮尽,再斟一杯,笑出几分冷意:“苏姑娘大可放下心来,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来此也不是做祟。”
  苏离离忍不住微微一笑,应道:“大节之下,万家团聚,祁公子反显得落寞了。”祁凤翔点头,“有时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离。言笑谈吐,无不顾及,倒不如找个不那么熟的人,还能聊得坦然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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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最近却闷得紧,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翻覆之下,仇已释,爱已别,亲人离丧,孤身只影,才觉天地茫然。这番话听来像是寻常抱怨,此时却觉祁凤翔能解她深意。
  祁凤翔狭长的美目淡淡一扫,足将冬日严冰融成涓涓春水,语调微扬,含笑道:“苏老板就没想过嫁人么?”
  苏离离听他说得轻佻可恶,眼睛一竖,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业,有吃有喝,凭什么!”
  苏离离初见祁凤翔,便成了老鼠见猫的定势,再见之时,也无不抱头逃窜。只在扶归楼稍微扳回一城,却从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话。
  祁凤翔一听之下,大惊,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脸诚恳地喟叹:“这个……确实有些难嫁啊。”
  苏离离一拍桌子,痛下决心道:“不错!我还有棺材铺,我要做棺材,卖棺材!”
  “嗯?还要撬棺材?”
  苏离离不管他微讽的语调,直言道:“这个也不一定,有条件就偶尔为之吧。”
  祁凤翔眯起眼睛给她斟上酒,举杯道:“那祝你棺材铺财源广进。”
  苏离离将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偿所愿。”
  祁凤翔一愣,见她笑得心无城府,没有迎附,没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义气,心底有什么空落的缝隙被慢慢填满,一仰头,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说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很突然地,他邀道:“苏姑娘近日既然闲着无事,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州?”
  “冀州?那是谁的地方?”苏离离诧异道。
  祁凤翔道:“现在是冀州守备陈北光占据着,他北接燕、云,兵强马壮,我们实力不及,正与他结盟。所以,我只能悄悄地去。”
  苏离离实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等等,你去做什么?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诉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么?”
  祁凤翔莞尔一笑,风清云淡,“你不是无事可做么?”
  苏离离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苦脸道:“我可以说不去么?”
  祁凤翔手指抚着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么,沉吟道:“这样行不行?你现在没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随我去一趟冀州。下个月修葺皇宫的木材运进京,我替你弄出一批来。”见苏离离踌躇,他补充道:“此去不要你杀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猾,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带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少你的,可好?”
  苏离离极其怀疑地竖起一根手指,道:“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祁凤翔点头,“可以,不过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他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苏离离也无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们先谈一下木料的材质、成色、数量……”
  祁凤翔大大地皱眉,叫道:“苏老板,你怎么这般庸俗。我这高洁的情怀难道像是骗子?还是只骗几根木桩子的?”
  苏离离听他说起自己前几次说的话,忍不住嘻嘻一笑,确凿无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这样俗的!”
  *
  三日后,苏离离写了一封信,放在木头的枕上。想了想,又拿出去订在院子里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折回去,调了朱砂色,在大门上写了八个歪斜不齐的大字——有事暂离,三月即回。
  祁凤翔坐在外面车里,看她像蚂蚁一样忙来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苏离离拎包上车,他便嘲笑道:“苏老板生意还真是好,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还没出门就归心似箭了。”苏离离也不理他,坐上车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张师傅坐在车前,道一声,“坐好了。”马车辚辚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东北行进。时值隆冬,万物肃杀,七日后行到渭水边上,竟飘起了细碎的雪珠。才过未时,天色一片铅灰,祁凤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这是个小镇,也不太繁华。祁凤翔换了寻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调。可再寻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气度不凡。苏离离忍不住就上下打量,换来祁凤翔鄙视的一眼,将她指到了中间那间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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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路上他都开三间并排的客房,苏离离住中间,他与张师傅住在两边。苏离离不好多问,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凶险。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栈伸入江面,幡旗上飘飞着三个大字——桃叶渡。岸边孤零着一棵银杏,光秃秃的丑陋,却与周遭物色出奇地融合。
  人对着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叹,苏离离正幽幽一叹间,祁凤翔提着一壶水进来,给她搁在桌上,“苏姑娘叹气做什么?”苏离离见他动手泡茶,忙站起来,又不方便夺他手中水壶,只好站在一边,支吾道:“你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现在市面上假的多。只是一路怎不见你喝?”
  祁凤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汤色翠亮,香气清高,原是张师傅爱喝,我却不爱。”
  “那你爱喝什么茶?”苏离离不敢劳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赶忙端过来。
  祁凤翔淡淡道:“我不爱喝茶,只喝白水。”
  苏离离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认为白丁粗人才那么喝。”
  祁凤翔望着窗外天色,目光悠远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谓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转目光,却疑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苏离离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轻叹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处。”
  祁凤翔注视她片刻,眼睛眯了起来,正要说话,张师傅在门口叫了一声“公子出来一下。”祁凤翔看了一眼,还是接着把话说完道:“白水虽有白水的好处,我给你泡的茶却是可以放心喝的。”说罢,起身出去,与张师傅在走廊上耳语。
  苏离离默默品着茶味,心里奇怪。这个祁凤翔怎么像会读心术似的,她的意思他就这么能领会。白水易尝出有无下毒,难道他被下过毒?自己又偏去多那么句嘴,把他话里深意提起来。她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定要装傻,不可跟祁凤翔深交。
  这一路苏离离扮作家丁小厮,张师傅扮作老仆,而祁凤翔则像一个殷实人家的公子爷。张师傅与祁凤翔的关系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却不是下属与主子,仿佛有那么点如师如友的味道。
  门扉上叩响一声,祁凤翔站在门前道:“下来吃饭。”
  三人走到楼下大堂,稀稀松松坐着几个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还带着刀剑。祁凤翔并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举箸吃饭。苏离离四面扫了一眼,却被角落里一个虬髯大汉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着头,面前摆着牛肉烧酒,时不时地啜一口,并不着急,像是在等人。苏离离一直看他,冷不妨那人头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过来。她赶紧回过头来,跟着吃完了饭。外面雪已停了,祁凤翔手指一点,“你,跟我出去走走。”
  苏离离乖乖跟上,踏着岸上薄雪,只见一派暮色苍茫,水天相接,万物寥廓蛰伏,像博大的旧时光,触绪回肠。只听祁凤翔吟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离离心里叹了一声,有出息的人和没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别。入眼景致一样,感想却迥异。
  她蓦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凤翔站在护城河的石桥上,眺望城郭起伏。三个月后,便马踏京师,弓开劲旅。如今他站在这渭水河边遥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险,还把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搭上?
  祁凤翔一回头,见她躲寒母鸡一般缩在那里,目光呆滞,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么?”
  苏离离点头,祁凤翔凑近她身边,捏了捏她肩膀,“衣服是薄了些。这里的被子也不知够不够,晚上穿着睡吧。”他眼波闪处,别有情致。
  苏离离愣愣地听着,祁凤翔拉了她手腕往回走,笑道:“你这人有时看着呆得让人无语,心里却还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两人回到大堂,食客已尽,那个虬髯大汉却还坐在那里埋头斟酒。
  见二人迈步上楼,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声音苍洪,唱道:“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洪荒。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他眼睛随着二人的身影从楼下盯到楼上,祁凤翔目不斜视地推开苏离离的房门,仿佛没有听见那人唱词,一手将苏离离送进房中。苏离离已忍不住笑,故意大声道:“公子,你听那人唱的词颇有风骨。”
  祁凤翔唇角噙着笑,却将声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涂了,正值寒冬,哪来南风大麦黄。”伸手带上苏离离的门,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里去。
  虬髯汉子站起来,大声道:“诶——不肯低头在草莽啊!”
  “砰!”祁凤翔的门也关上了。
  楼下安静了片刻,听楼下那人惆怅道:“妈那个巴子的。”


2025-09-11 04: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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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凤翔熟视其面,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漾起一笑。
  苏离离看他这无害的一笑,便觉祁凤翔已起戒备敌意。
  他微微转头对苏离离道:“你在这儿候着吧。”独自带了张师傅进去。
  欧阳覃转身进屋的一瞬,忽然回头看了苏离离一眼,直看得苏离离心里“咯噔”一掉。草堂门扉已关了起来。在这儿候着?苏离离摸不准祁凤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这是个圈套,倘若那个王猛并不如外表看来那么简单……还是早溜为妙,她侧了身犹疑地向来路退去。
  苏离离自小不会认路,这曲了两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了。绕过一片竹林,不见篱笆门扉,倒有一点艳红从苍绿中探出头来。苏离离前后望望,无人,沿着小径过去,但见那丛绿竹后竟是五六株梅树散在院里,正沁芳吐蕊,开得绚烂。
  她心里暗暗郁闷:我这是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便见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张矮矮的石桌。苏离离缓缓过去,嗅着梅花香味,看着满目嫣红,与方才萧疏的竹林辨若云泥。只觉宁和安静,仿佛世外仙方。石桌上放着笔墨,那砚里的墨已冻住了,却有一张薄绢铺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绢,手绢上纤巧的字迹写着首诗:
  “少年不识愁,蓼红芭蕉绿。
  闻声故人来,掩裾循阶去。
  泥墙影姗姗,竹梢风徐徐。
  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东风误花期,江水带潮急。
  肯将白首约,换作浮萍聚。”
  苏离离默默地念了一回,只觉辞藻朴直,却别有一番婉淡情致。细细想去,不忍释手。仿佛回到棺材铺里,那葫芦架下碎碎洒洒的阳光映着井水从自己手上滑过,冰莹清澈;清晨的白霜伴着心意缱绻凝在屋檐上,木头说你去做饭,我去给程叔开门。
  这题诗的女子十年不渝,只换得浮萍一聚。自己并未曾许下白首约,又能得来什么?只怕是白驹过隙,时日匆倏。一时间入了魔怔,只想着今是昨非,握着那绢子掉下泪来。不觉身后有人极轻地一叹。
  苏离离猝然回头,那竹屋门前站着个白衣女子,应是没有三十岁,病容清减,长发素挽,厚棉袄子穿在她身上不显臃肿,却微笑地看着苏离离,目色柔和。苏离离握着绢子站起来,“你是谁?”
  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声音柔婉,略有些沙哑。
  苏离离忙放下手绢道:“我……我是个访客,无意来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绢搁在桌上,扶栏倚墙,慢慢走出来。她每一步都极慢,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苏离离上前两步想搀她,触到她袖子时,骤悟自己穿着男装,忙缩回手来。女子缓缓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给她。
  苏离离见她看了出来,便扶着她手走到石桌边。那女子缓缓坐下,手抚了那方手绢道:“你方才哭了?”
  苏离离以手抚颊,点了点头。
  “可是心爱之人不能聚首?”
  苏离离明知她绝无半分揶揄,却止不住红了脸,支吾道:“不……不是的,……只是……”想了半天觉得与木头的关系不好阐释,只得小声道:“他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些笑意:“走了多久了?”
  “三个多月了。”苏离离极小声地应着,只觉和她的十年比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白衣女子却不笑了,幽幽一叹,道:“三个月,也够久了。”她转顾苏离离,缓缓道,“我许久不曾和人说话了。你既能为这诗句掉泪,这绢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总会回来的,好好珍惜,莫待无花空折枝。”
  苏离离将那手帕接过来,正要道谢,白衣女子继道:“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划着石桌面。
  苏离离也觉这院子古怪,只想快快离开,忙应了往回走,走出两步,忽然折回来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么出去。还请姐姐给我指条路。”
  白衣女子一愣,“我没有出去过,不知怎么走。”
  啊?苏离离有些懵,拿了绢子对她屈了屈膝,还是由来的那条小路而去。转角时,从梅枝影里看去,那白衣女子默默坐在花下,望着墨砚不知想着什么。
  苏离离心中有些可怜她,看她病得极重,只怕不久便如这花朵凋零,再寻时,只余空枝了。她低头看了看那手绢,似能触到那女子的万念俱灰,折了两折,揣进怀里。始一抬头,猛然撞到一人身上,大骇,却是那个欧阳覃。他不是和祁凤翔在前面么?
  欧阳覃抬起那双吊梢眼,往梅院看了看,声音阴柔道:“公子与贱内在谈些什么?”
  误会啊!苏离离险些结巴起来,“欧阳先生,我是走迷了路,误入此地,偶然遇见尊夫人,并非有意来此。我……我家公子呢?”
  欧阳覃阻在她身前,仍是不阴不阳地开口道:“他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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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还不及说话,欧阳覃已五指一伸,作锁喉手,罩住她咽喉,眼中满是杀意,冷笑道:“小姑娘,是谁让你来见她的,你家公子么?”
  苏离离顿时傻眼,心道定是祁凤翔长得太像偷花贼,让这人疑心了。一口气接不上来,要挣扎却全无力气,正手舞足蹈间,身后忽听人笑道:“欧阳兄真是手狠,不懂怜香惜玉么?”
  苍苔小径上,欧阳覃对上祁凤翔那双狭长的眼睛,祁凤翔一臂牢牢箍住那白衣女子的脖项。白衣女子似浑然不顾,望着枝头梅花,认命一般由他捉着。
  欧阳覃鹰目一凝,抓着苏离离的手劲略松,道:“你不是什么幽州客商。”
  祁凤翔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笑:“你也不是欧阳覃啊。”
  那鹰目男子一笑,“放了她,否则我掐死你这丫头。”手指一用力,苏离离顿时接不上气来,脸红筋涨,瞪着祁凤翔。
  祁凤翔意态之间,仿佛大觉有趣,朗声道:“哈,妙极,你使一分力,我便使一分力,且看她们谁先没气。”他手中那白衣女子苍白的脸色也陡然涨红。
  “欧阳覃”手不懈劲,阴恻恻道:“她不是我妻室。”
  祁凤翔目光指点着苏离离,应声笑道:“她也不是我妾婢呀。”
  这天杀的腔调!苏离离愤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每一瞬都如万年般难受,却觉天色渐渐暗了起来,看不清眼前景致。两眼一花时,喉上五指一松,她身子一滑,只觉咽喉俱碎,伏在地上,半天才咳了起来,喉间腥甜。
  “欧阳覃”放缓声音道:“我已放了你的丫头,你也放开她吧。”
  祁凤翔松了手劲,那白衣女子挂在他臂间昏了过去。祁凤翔却搂着她身子道:“你是什么人?”
  “欧阳覃”拧着苏离离的胳膊道:“你我各不相干。我放她过去,你放她过来。”
  祁凤翔搂着那昏迷的白衣女子,淡淡笑道:“这女人显然对你有用得多,这亏本买卖我不干。”
  “哼!”那人冷冷笑道:“我不是欧阳覃,我也可以是别的任何人,告诉你你便信么?”
  祁凤翔心底似在权衡,权衡得苏离离全身发抖,生怕他定要擒着那女子不放,这“欧阳覃”便一掌劈了自己。良久,祁凤翔终于道:“换人。”
  苏离离只觉后背一紧,身子越空飞去,四肢凌乱地摔到了祁凤翔怀里。祁凤翔抱了她,对那“欧阳覃”道:“阁下鹰视狼行,非为寻常之人。方今天下失鹿,群雄逐之,异日若为对手,再定输赢吧。”
  “欧阳覃”闻声注目,略一颔首,道:“彼此彼此,再会吧。”
  *
  注:文中虬髯大汉唱的词改编自李颀诗《送陈章甫》。白衣女子的诗我没写对,急字出韵了,全诗不入律。  第五章 月暗孤灯火  苏离离被祁凤翔放下时,已在那竹篱之外,喉咙肿胀,口不能言。张师傅等在外面,一见他们出来,忙上前道:“公子无恙否?”
  祁凤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声,“我还以为她早溜了,结果在人家园子走迷了路了!费爷半天的工夫去找出来。”
  张师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祁凤翔摇头,“不是,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我去茶楼看过了,那个王猛不见踪影。”
  “好得很,连我都骗过了。”祁凤翔冷笑,“我大约知道他是谁了。”
  苏离离委顿在地,缓过一口气来,捂着脖子,嘶哑道:“我不跟你走了。”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撩衣蹲下身,凑近她道:“你说什么?”
  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已靠在墙上,避无可避。祁凤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说一遍。”
  苏离离默然低头,祁凤翔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站稳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张师傅一旁扶住,见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搀了苏离离跟在后面,道:“少东家,三公子出来不见你,立刻就赶进去找你了。”
  找我?苏离离无奈,只怕他对那假欧阳覃的兴趣比找自己更大,波澜不惊道:“不必客气。圣人云:‘生死变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与祁公子非亲非故,怎样做都是合适的。”
  祁凤翔侧了侧头,瞥见她表情淡然无畏。他回过头来,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这太平府市中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吃饭时,苏离离根本难以下咽,只得端了碗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晚上躺在床上,直着脖子失眠。门上有轻微的敲门声,苏离离置若罔闻。
  片刻之后,窗户一响,祁凤翔越窗而入,径直走到桌边,挑亮了灯,冷声冷调道:“过来擦药。”
  苏离离端着脖子立起来,走到桌子旁。
  祁凤翔打开一个木盒子,一股草木清香飘了出来,盒子里半绿的透明药膏。他指间挑了一点,往她项上抹去。苏离离往后一退,挡住他手,道:“我,自己来。”
  祁凤翔半是讽刺半是教训,道:“这两天不想吃饭了?!脖子伸直了!”
  苏离离微仰了头,觉得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药膏抚到了脖子上。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上药,呼吸之气若即若离。祁凤翔柔缓地将药抹匀,细致认真。
  不知为什么苏离离眼里便有了酸涩之意,却不是因为淤伤。
  他抹好了药,从袖中抽出一块白绫,给她裹在脖子上,将药膏掩住。苏离离觉得脖子有些微微的凉,伸手抚上绫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凤翔盖上木盒子,却背倚了桌子望着她不语。苏离离摸着喉咙,瞠目以对。
  灯油燃着了什么渣滓,芯上“劈啪”一爆。
  祁凤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线,三分无奈三分好笑,道:“不大个园子,走迷了路。亏了你这没用的记性。”
  苏离离无可辩驳,咬牙低眉不语。
  祁凤翔见她从外表到气势都纤弱了起来,大是高兴,款款道:“苏大老板,你可知道猪是怎么死的么?”顿了一顿,见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第二天早上,祁凤翔令人将早饭端到苏离离房中。苏离离昨晚没吃什么东西,本就饿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搅着。
  祁凤翔坐她对面,觑着她脖子上的绫布,狐狸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漓江。江上渔夫以鸬鹚捕鱼。以绳索系其颈,令其难以下咽。如此,鸬鹚捕上来的鱼便都吐进了渔夫的仓里。”
  苏离离由他取笑,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条斯理道:“看不出来,公子连这些风物地理都知道。”
  祁凤翔笑笑,“那也不算什么。王土虽阔,十有七八我都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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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放下勺子,将一个盐茶鸡蛋磕在桌上,十指纤纤地拈着碎皮,和风煦日般温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么?”
  祁凤翔风发意气的表情顿了一顿,脸含笑意,眼露凶光,“吹、死、的。”
  苏离离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鸡蛋。
  祁凤翔看她眉目之间颇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这小丫头较什么劲儿,你不信也罢。我自十三岁离家,交游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说十有七八,实是自谦。”
  “当真?”
  “当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里就能识得的。我们在桃叶渡上遇见的沙河帮,就是五年前我救过他们的帮主。”他说得冷淡,神容不似狐狸的狡猾,却有狼的孤傲深沉。身为州将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测,志不可折。
  苏离离默默吃完最后一口粥,搁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要我来做什么?”
  祁凤翔手指叩着桌面,“三日后,你与我到冀北将军府,去见陈北光。”
  “啊?!”他话未说完,苏离离已惊叫。虽说陈、祁两家现下互不相扰,那是为势所逼,大家心里都清楚,驻地相邻,迟早一战。
  “怎么?陈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称,你也不用激动成这样?”祁凤翔凉凉地说。
  苏离离摇头,“你们两家是世交?”
  “不是。”
  “那你不是去找死?”
  祁凤翔叹道:“苏姑娘,你说话总是这么直白么?”
  苏离离连连摆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么来一下,我小命儿就没了。”
  祁凤翔眼睛一眯,“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见一个人。”
  苏离离不寒而栗,“什……什么人?”
  祁凤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颌,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这身男装换一换。”见她惊愕得顿时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计。”
  祁凤翔素来言出必行,下午的时候,果然有人送来两套女子衣裙饰物。祁凤翔拈着那衣料,笑出几分猥亵,“女人的衣服你会穿么?要不我帮你吧。”
  苏离离一把拖过衣衫,将他赶了出去。
  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再过半天,声息不闻。祁凤翔敲门道:“你好了没有?”
  没有回答。
  “我进来了!”
  还是没有回答。
  祁凤翔推门进去时,只看见她的背影站在立镜之前。妃色长裙曳地,由腰及踝,开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肩背匀停,纤秾合宜,发长及腰,散乱地披在身后。不知不觉间,苏离离已不是那个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长成了娉婷女子。
  祁凤翔站到她身侧,望中镜子里她怅然失神的眼睛,“怎么?被自己吓着了?”
  苏离离喟然道:“是吓着了,我这个打扮跟我娘亲,实在太像了。”时间如水流过,并去的还有亲人。回头看时,岁月荒凉。
  “真是孩子气。”祁凤翔抚上她的头发,柔软顺滑,是慰籍的意思,却不显突兀,“这个人本就是你,要学会认识你自己。来把头发梳一梳。”
  苏离离低头看那裙摆,衣袖一牵,抬手划起一道弧线,忽然莞尔一笑,道:“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她笑得俏丽狡慧,方有了一点少艾女子应有的新奇灵动之意。转身在屋里走了两圈。
  惹得祁凤翔附掌大笑道:“你若站着不动,还像个样子。当真走起来,头不正,肩不直,左顾右盼,定要被人议论。”
  整个下午苏离离的时间都用在了梳妆打扮上。然而女子的发式,即使最简单的,她也觉得太难了,那辫子怎么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凤翔“给我捉着这缕头发。”几经奋战,总算把头发梳好了,虽然蓬松凌乱了点,到底还有些像样。
  等坐到镜子前,苏离离才发现胭脂水粉实乃她的大敌。祁凤翔从旁参谋:擦得太白了,粉没抹匀,胭脂像猴子屁股……于是数番尝试,以两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结束。
  鉴于苏离离画的眉毛高低不匀,祁凤翔亲自动手给她画了一遍,粗细不同。于是他将细眉添一笔,发现另一边又细了。反复添了两次,眉如大刀,杀气腾腾。
  苏离离大怒,祁凤翔很是挫败,说画美人图从不失手,怎地画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结论,盖因苏离离不是美人,故而影响了他的发挥。
  洗脸净妆,一番闹腾,以祁凤翔抚额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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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夜雨透关山  苏离离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明媚,倒让她想起一个佛经里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惊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强躲过虎口,却见头顶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条。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见眼前草藤上开着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尝,觉得甘甜无比。
  艰难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细微处的甜蜜满足却令人心生欢喜。人生即使是一场大的破败,勘不破的人仍要经营小的圆满,比如苏离离望见这灿烂阳光,便一跃下地,跑出了草屋。
  门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华,让她心情大好。仰头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无声,却摸得到时光静谧的痕迹。耳畔有人清咳一声道:“苏造办,今早营里来搬了箭矢。这是点的数,你签一下。”
  “哎,哎。”苏离离接过来,哀叹连连,不知祁凤翔究竟做何打算。
  那天清晨,祁凤翔一跃上岸,将她扔在渭水舟中,临去只说了一句,“好好呆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让你溺死在水里。”苏离离只好趴在船沿望断春水,终于等来了那位书生小白脸,正是扶归楼头哈将军。
  苏离离饥饿中见着熟人,虽是祁凤翔的人,也觉得激动了。激动之下脱口叫道:“哈公子好啊。”见来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苏离离想了半天,“啊——应公子。”
  应文摇头轻笑,“苏姑娘好。”
  应文办事缜密,有条不紊。当即找来舢板,将苏离离带下船来,安顿在桃叶渡旁边的小镇住下。祁凤翔大军当日便驻在渭水南岸,使手下大将李铿去攻陈北光屯粮草的成阜。陈北光一面亲自修书来质问祁凤翔,一面手忙脚乱调兵抵御。祁凤翔拿到书信扫了一眼,笑了笑,随手撕了。
  应文第二天带给苏离离一纸任令,乃是祁凤翔手书,命她为箭矢造办主管,盖了右将军大印,下辖一百个工匠。苏离离见令,哭笑不得,辞受两难。应文道:“苏姑娘不必为难,祁兄用人自有道理。让你造办,你就照办吧。”
  苏离离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叶镇的这片草屋里。上任之后发现祁凤翔哪里是眼光独到,简直是剥削压榨的本性不改。箭矢造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难得一个精细。
  箭矢在战斗中消耗颇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数记帐行赏。不同的箭头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响射击效果的东西。偏偏苏离离做惯了木工活计,触类旁通,半天不到,熟练已极,监督造办,一眼看出优劣。
  营中各部每日往来搬取点数,需要详细记明,帐册繁琐。偏偏苏离离记惯了帐,谁家做什么样的棺材,什么时候取,做到什么程度了……比这箭矢制造繁琐得多。于是……她一经上任,便万分胜任,少不得操劳辛苦。
  闲暇之时,仰天长叹,小时候没见八字带官杀,怎么在军中做起官来了。一时高兴,将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尝试了数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长的小棺材,盖、帮、底俱全,还上了漆,和真棺材无异,只是尺寸玲珑一些。
  她心里高兴,在这棺材首尾凿上两个小孔,加上线绳底穗,做成个饰物。趁应文来此,为答谢这些日子的关照,便送了给他。应文见了这袖珍棺材,清俊的脸庞抽搐了一下。苏离离捧着棺材,像捧着最宝贝的孩子,侃侃而谈。
  棺材者,升官发财也。常常带在身边,可以带给你一个超然的心态,无畏生死;可以带给你一份沉着的智慧,贯穿始终:可以带给你一个灵魂的归宿,心安意得。想要在这纷繁复杂的尘世获得一方宁静详和的天地么?带上这只棺材吧。
  晚间,应文回到营里,腰带上没佩玉饰,却挂了只棺材。祁凤翔听他如此这般地把话重复了一遍,绝倒在中军大帐,笑得伏案抽搐。心情一好,打起陈北光来越发神出鬼没,奇谲难测,手掌一翻,尽下冀北十三县,更将成阜围得铁桶一般。
  陈北光粮草不济,拼不得,亲自领兵去解成阜之围,前脚刚走,祁凤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进了陈北光的将军府。陈北光进退两难,拼尽手下兵将,冲入成阜固守待援。
  此时正是四月,夏始春余。苏离离这造办也从江南做到了江北。自渭水舟中一别,她再没见过祁凤翔。有时候想起他来,觉得为了自己小命着想,此人还是少见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这个想法一经吐露,应文便温文尔雅,波澜不兴地回她一句:“右将军不发话,谁也不敢放你走。”
  右将军者,祁凤翔也。苏离离痛下决心,拟舍生忘死见他一回,求他放了自己回去吧。奈何祁凤翔军务繁忙,苏离离工务也繁忙,两下里见不着。让应文带话一问,祁凤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么,整个铺子里就只她一人,日夜苦守也无甚趣味。不如留在这里,帮我做点事。”
  苏离离死也不信祁凤翔军中会缺造办,那留她下来真是为了怕她孤单无聊?她断然地否决了这个解释,定是祁凤翔贼心不死,想追问那匣子的下落。碍于木头的面子,不好对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图之。哎,木头啊。
  再过两日,祁凤翔又来一道喻令,说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两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盖上刻字,一曰贪婪小人,一曰寡决匹夫。苏离离悻悻地应了,捡了二流的松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细造。只要是做棺材,她都不愿马虎了事。
  世上什么事最不可忍受?就是做出不像样的棺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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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午后,她把两口棺材打好的板子,用细砂纸磨了,把造箭的工匠材料安排妥当,便去找应文,要他带她去见祁凤翔。应文收了她的棺材竟一直佩在身上,拿人手短,也不好十分拒绝,带了她到将军府,说祁凤翔有空就让她见。
  走到将军府正殿廊下,朱漆的雕橼像圆睁的眼睛,定在排排屋檐上。檐下正遇欠钱君,戎装带剑而出。应文见了招呼道:“哈,李兄。”欠钱君本要答话,一眼望见苏离离就皱了眉,愣了片刻,答道:“哼,应兄。”苏离离忍不住“噗嗤”一笑。欠钱君大是不悦,“你笑什么?”
  苏离离忙收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应公子喜欢说哈,公子你喜欢说哼,二位正是相得益彰。”
  欠钱君有些哭笑不得,勉强冷然道:“一点体统也没有,不知祁兄看上她哪一点。”
  苏离离哀哀一叹,心道公子差矣,他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天子策。
  应文止住说笑,截过他话道:“苏姑娘,这是李铿,祁兄手下第一大将。”
  苏离离不甚关心战事,也不知李铿是多大的将,只点点头权作应付,听应文道:“他现在得空么?”
  李铿摇头,“他要找的那人捉住了,我正带了来,在上面呢。”
  应文也皱眉道:“这样……李兄先请吧,我去看看。”
  沿着走廊往上,到了一间画阁外,窗敞半开,侍卫林立,耳听得祁凤翔的声音像箫管陶埙般醇厚沉静,道:“你怎么跑得这般慢,让我手下捉住了?”
  一人答道:“我也惭愧得很。”带着几分假装的诚恳。
  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站住门外正要再听,不料应文将她一扯,示意她进去。苏离离踏入房门,便见一张大案桌之后,祁凤翔懒散地靠在椅上,正眼也不看他们。
  案前站了一人,正是当日睢园那个假欧阳覃。
  苏离离大惊,不禁伸手摸了摸脖子。祁凤翔瞥见她这个动作,唇角微微一翘,说话都带了几分温朗的笑意:“说说你是谁吧。”
  那人应声答道:“我叫赵无妨,她叫方书晴。”他手一指,落到旁边客座上,正是那梅园赠帕的白衣女子,淡漠着神色,半倚着扶手。
  “你带着这女人做什么?”
  赵无妨微微一笑,“我现下正想将她献与将军。”
  祁凤翔也淡淡笑道:“哦?这女人一脸菜色,已是尸居余气,想必床笫温存也没什么好的。”
  赵无妨道:“你不觉得有趣,陈北光未必。”
  “方书晴十年前乃是冀北有名的诗妓,陈北光便是裙下之臣。可惜他父母嫌弃方书晴的出身,不许陈北光纳做妾室。方书晴流离江湖,不料为我所获。我得知陈北光对她念念不忘,想用她跟陈北光谈个条件。”
  他目光一沉,说不出的锐利阴鸷,“可惜你大军到此,取冀北之后,必取豫南,则与京畿互为犄角,牢不可破。北方再无人可与祁氏抗衡,此地我也不愿多留。她于我已无用处,不如送给将军,对付陈北光或许还能有点用。”
  祁凤翔淡定地听完,对他说的战略不置可否,椅子上略换了换姿势,平静道:“陈北光已经和萧节勾结起来了,两家打我一个,你就这么肯定我能胜?”
  赵无妨道:“我想你比我更肯定。”
  祁凤翔大笑:“这话说得我都不想杀你了。你想要什么?”
  赵无妨将苏离离一指,“那日你说换人,如今便换这个姑娘吧。”
  苏离离眼睛一瞪,心骂一声老娘来得真不是时候!
  祁凤翔姿势未变,声音却多了几分冷然,“不成,你那个女人已经掉价了。”
  赵无妨哈哈一笑:“开个玩笑。我什么也不要,只想略表我的友善之情。”
  “哼,你见此地已无伸展之方寸,便想他方寻机起事?你何不用她换你自己,以免我现在杀了你。”
  赵无妨缓缓道:“祁公子可知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为祁氏之大业,你自可以杀我;为了你自己,倒是留下一两个劲敌才好。”
  祁凤翔微扬着头,笑意浅淡,目光却有些阴晴变幻,沉吟片刻,下巴一抬,“你去吧。事不过三,下次我再看见你,必定要杀你。”
  赵无妨抱拳道:“祁公子,后会有期。”一侧身,却深深地看了苏离离一眼,拂袖而去。
  苏离离被他看得心里一寒,听一旁方书晴咳了起来,上前握了她手道:“这位姐姐,一向可好?”方书晴用绢子抵在唇上,喘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态度风致仍是婉柔绰约,仿佛不是身陷囹圄。
  应文目视赵无妨出去,道:“你不该放了他走。”
  祁凤翔笑了一笑,想说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眼珠一转看到苏离离那边,忽然问方书晴:“你想见陈北光么?”
  方书晴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丝幽幽寒意,“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祁凤翔也不多说,立下决断道:“我送你去见陈北光,你告诉他,后日辰时,成阜决战!应文,安排人送这位夫人到成阜军中。”
  方书晴惊诧之余,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畏缩,一时坐在那里发愣。
  祁凤翔站起来就往外走,应文一个眼色,苏离离忙忙地跟了出去。祁凤翔理着折袖,径直转过后廊无人处,远山近舍都笼罩在阳光之下,清晰宏远。
  他迎着阳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坐了我一上午。”
  苏离离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此时在他身后站定,疑道:“你当真是要放那个方什么的姐姐去见陈北光?”
  祁凤翔“嗯”了一声。
  苏离离踌躇道:“其实……她挺可怜的……你不要为难她。”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她,距离不远不近,眼神不冷不热,气氛不咸不淡,苏离离却莫名其妙地一慌,先低了头。
  祁凤翔看她俯首半敛眉,三分玩味又带着三分严肃道:“我并没有为难她呀,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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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上眼,听见马蹄声向后追了去,苏离离转瞬陷入了不知是此行第几次的昏迷。
  苏离离很少做梦,这次却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时而像是放在热水里煮,时而像是扔在冰窖里冻,度日如年,无一刻的安宁。落雪纷飞的时节,驿外断桥边站着的青衣女子回头一笑,正是十余年来梦里才有的情景。苏离离仿佛回到十年前,轻声叫道“娘”,心里酸楚,已落下泪来。
  一只手抚上她额头,温热,宽阔,像含蓄的抚慰,瞬间打碎了记忆,不知身在何处。原来骨子里,仍是无家可归的苍凉。意识逐渐积累,她努力地,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欠了欠头。一个人说:“你别动。”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那人,半晌才从时光里回到现在,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道:“你是祁凤翔。”
  祁凤翔坐在床边,侧了身看着她,气色不太好,平静道:“没伤着脑子吧,认不出人了?”
  苏离离觉得胸口有些闷,身上却躺得很累,想动一动。祁凤翔按住她腿道:“叫你别动。”苏离离微不可察地一叹,低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祁凤翔蹙了眉,“受点小伤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苏离离苦笑,不是她要死要活,是她确实要死不活了,她也没办法。沉默了片刻,也不反驳,低垂了眼睫看着眼前虚空。
  祁凤翔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有些放松,有些疲惫,淡淡道:“你死不了,昏了两天。断了一根肋骨,伤及肺脉。救得及时,原本不算什么大伤,可是又有点着了风寒。现在烧终于退了,再休养几日应无大碍。”
  苏离离“嗯”了一声。
  他望着她,也不生气,仍是平静道:“你不该跑出来。可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世上有多少人想捉住你么?造箭司里我安排了侍卫,若是你不出来,便没人抓得了你。”他吐出一口气,却道:“是我大意。”
  苏离离原本以为自己逃了他会发火,然而他此时把所有情绪都掩盖在平静之下,反让苏离离心里难受,抬起左手来,手臂酸软。她懒懒地将手搁在额上,遮着眼睛,却笑道:“没什么大意不大意的,我早死晚死在哪里死都是一样。”
  祁凤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捉住她手,也不拉起来,反轻轻按在她眼睛上道:“你这是在怨我了。”
  苏离离鼻子一抽。
  他接着道:“赵无妨当时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她知道你是叶知秋的女儿了是么?”
  “是。”
  “他怎么知道的?”
  “……嗯……我说漏了嘴……不过他也查了一部分!”
  祁凤翔叹道:“真笨。你若是被他抓去,可知他会怎么对付你?与其被他折辱,还不如被我一箭射死呢。何况我若阵前因为你而退缩,他就更要以为你奇货可居了。”
  他拉下她的手来,苏离离咬着唇,倔强间隐忍着委屈,眼睛润泽清澈,如雨水洗过的山涧。祁凤翔的手指抚拭着她眼角的泪,掌心摩在她右脸颊上,问:“挨了打了?”
  他神情并无戏谑与嘲笑,反倒认真而关切。苏离离像是受了蛊惑,又像是孤独久了的孩子经不起旁人用三分温暖来引诱,内心带着几许挣扎,又有些希冀,问他:“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祁凤翔愣了一愣,望着她像是思索,又像是审视,有些迟缓,却无比肯定,“我会难过。”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
  *
  注:宣太后事见《战国策》卷二十七?韩策二。  第七章 有恨无人省  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苏离离拉一拉被子,盖住了头。祁凤翔去掀,她拉住不让。祁凤翔自然不能使全力跟她扯,怕牵动她伤口,“放开,别捂死了。”
  苏离离哽咽道:“捂死算了。”
  祁凤翔听她哭起来,万分无奈,惆怅道:“捂死了不划算。”
  苏离离抽得更厉害,“我自从遇到你,就再没有好事……迟早是要死的,呜呜呜……”
  祁凤翔有些哭笑不得,站起来道:“怎么叫遇上我就没好事儿。在睢园我暗示你先走,你却走迷了路,让人掐得半死。时绎之那一掌我可没拉你,推你走你不走,自己跑来挡晕了。虽说后来我吓了你一吓,到底是吓你的,也没把你怎么着。这次更好,不声不响地溜了,突然又在阵前跳出来。你要我怎么办?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放他捉着你走?”
  苏离离将被角扯开,愤然道:“你……你可以用箭射他嘛!”
  祁凤翔冷笑,“你以为赵无妨是吃白饭的?我远他近,再快的箭过去,他提一提你也能把你挡在前面。还不如我挑个不那么有害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来一下。”
  苏离离气得磨牙,却驳不得,转而恨恨道:“那赵无妨人呢?”
  祁凤翔一张光风霁月的脸顿时棺材了,“跑了。亏他伤那么重还能跑。”
  苏离离冷笑,“真笨!这么多人追一个,还让人跑了,哈哈……”笑得太狂了些,牵扯伤口,又哎哟一声。
  祁凤翔无奈地笑笑,又坐回床边道:“当时忙着救你,没顾得上他。他带着箭伤蹿进了林子里,再多的人也难搜。”
  苏离离抓住他手臂,喘息两下,低声道:“程叔是他害的,我要杀了他。”
  祁凤翔想了想,道:“他既然觊觎天子策,志不在小,早晚死在我手里。”
  苏离离沉默半天,忽然又问:“肋骨断了是不是要躺几个月?”
  祁凤翔笑,“肋骨是最没用的。我早年和人动手,也断过。断了自己还不知道。现下有最好的大夫,你养两天就能走能坐了。”
  苏离离怒道:“我能和你比么?你那肋骨里装的是铁石心肠。”


2025-09-11 04:4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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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文踌躇片刻,喟叹道:“只怕是大公子的人。祁兄此番功劳太高了些,有人坐不住了。”
  苏离离不好再说什么,回头看着水面渐渐变得宽阔,只觉得人如逝水,永远不知会流向何处,不知会有怎样的聚散离和。
  天明时分上岸换马。苏离离旧伤并不曾痊愈,行得甚慢,到京城时,已是十天之后。暮色中踏入城门,应文径直用车将她送到如意坊后门,递过一个盒子,道:“你家里现在安全的,且呆一段时间。我要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城,不跟你多说了。万事小心。”
  待他去远,苏离离慢慢转到正街大门口。苏记棺材铺,恍若隔世。她伸手轻触门上“有事暂离”那几个大字,当日祁凤翔嘲笑她的情形历历在目,这一去竟是半年才回来。她忽然有些急促,连忙跑到后角门,打开门进到内院。
  窗棱上都积着浮尘,那张字条子还钉在柱上,让风吹得有些飘飞,洇着雨水打湿的痕迹。没做完的棺材还是她走时的样子,房间里被褥整齐,桌案蒙尘。
  没有人回来。
  苏离离慢慢扶着柱子坐到檐阶下,肋骨有些隐隐作疼。她坐了半天,伸手打开应文给她的盒子。
  应文办事素来色色齐备,遇乱不慌。此时天色已晚,苏离离无处吃饭,盒子里便整齐地码着各色小巧的点心。另有一张百两银票,聚丰钱庄,见票即兑。
  苏离离笑得有些勉强,自语道:“陈北光和萧节这两人的棺材才值一百两么?”
  信手拈起一块冬瓜酥,慢慢抿着。天便渐渐黑尽了。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泼水扫院,开门营业。京城在祁氏治下,已恢复了些元气,不似去年鲍辉篡政时的惨状。但钱庄的生意已在战乱中被掠夺一空,她查了查自己旧年积蓄的银子,只提得出小半。便将钱提出来,把应文那一百两银子也兑了,到城里木料场上买了些散料,让人拉回家。又去往日做工的小工那里看了看,有两人还在,便定了工钱,让他们后日起仍每天上午来做工。
  只要有棺材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祁凤翔曾笑话说,就她那头脑竟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没给人卖了。然而一沾到做棺材,苏离离就觉得自己无比精明,无比娴熟。世上很多事她都没法把握,这件事却是她可以指掌,且能做得很好的。
  十日后京城有了新消息,祁三公子自太平府移师,直指豫南萧节,在徽丰大破其先锋,正围追余部。苏离离看榜时,四众纷纷喟叹,大赞祁三公子英武非凡。
  她笑笑,抱着一罐刷棺材板的光漆回家去。
  转眼又到七月,初七这天,苏离离想来想去,决定去给程叔上个坟。
  这日风和日丽便提了个篮子,装上纸烛,去黄杨岗上祭了一祭。祭罢也不愿多呆伤情,信步在城西郊外逛着。远远看见小山冈上,依山傍树有一角房屋檐上的勾戗,蓦然记起那是木头与祁凤翔见面定约的栖云寺。
  一念至此,再也止不住心绪,便慢慢走了过去。一路走着,心情颇不平静。木头当初走在这条路上,必是与她看着同样的山川草木,心里却在想着怎样令祁凤翔不再为难她。
  从一条葱郁的青石便道,她直走到寺门石阶前。栖云寺建寺多年,也衰败多年,远不及城东大佛寺香火兴盛,建址宏大。那寺门木梁上题着的匾额似遥遥欲堕,两旁立柱仍刻着对联曰:“古殿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文意入眼已是凄清空寂。
  苏离离默默走上石阶,迎面是接引殿,四大金刚倒了两个,只扶在一边立着。穿过天井略有些凹凸的青石板地,便到了正殿。前面供奉之具还算整齐,地上排放着三个蒲团。苏离离仰头看去,释迦牟尼像庄严慈善,斑驳的佛身似渡尽沧桑。
  她历来不怎么信鬼神,此时却禁不住屈膝跪在当中的蒲团上,合掌如莲,暗祈道:“释尊,佛经上说您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我有许多烦恼,不敢求解脱。但有一个人,我不知他姓名,我叫他木头,求您保佑他,无论他在哪里,令他平安欢喜。”
  这一刻心意虔诚,却是从未有的笃定。她默默跪坐在蒲团上,发愣良久,幽幽一叹,侧转身要起来,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正殿屋角经幡掩映下坐着一个年轻的光头,穿着身旧布僧衣,神色恬然地望着她。苏离离惊叫一声跌在蒲团上,道:“你……你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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