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跟在邱伟身后沿着树林步行了几百米，我的手心沁出一层又一层薄薄的细碎的汗珠------我从来都不曾这样紧张过。我不能想像在我日夜不安这些日子里，孙嘉遇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曾经是那么那么骄傲的人，那么那么风光的人，每每我和他说让他小心的时候，他总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情，他笑着说，傻丫头，你当我是头一天来这世上闯荡的？
很奇怪的感觉，从前我似乎总是在埋怨他，埋怨他招了太多桃花债，埋怨他不会做饭还总是对我锱铢必较。可是当我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仓皇行走的时候，想起来的，只有他的好。
”吱呀”一声，邱伟取出钥匙打开了那座海边别墅的大门，他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句，到了。
我一步步走进去，大门在我身后砰然关闭，空荡荡的室内回响着的声音让我心中一颤。屋里黑暗一片，我看不清有什么东西，只有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前进。]

三十七天十九小时五十八分钟四十秒。
我已经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见过赵玫，没有看见她的脸，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我没在她身边，这个傻丫头会不会还跟从前一样好骗，总是上了别人的当？
十八天二十一小时四十六分钟三十二秒。
我在这栋海边别墅已经藏身了这样久。邱伟想尽办法弄来机票让我尽快离境，我说好，我见过她最后一面，我就走。
沙发下、茶几边散落了一地的烟头，而我手里还点着的这一支，燃了又灭，灭了又燃。屋子里拉着厚厚的窗帘，漆黑一片，只有香烟的火光，仿佛是一片黑暗里闪烁着的唯一一点希望。就像十个多月前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明明现场一片混乱，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平静。那时我还不认得她，但我本能地用大衣蒙了她的眼睛，并且告诉她，如果警察问她什么，都要说她什么也没看见。这是在目睹了黑帮火并之后，保全自己的最好的办法。
躲在这儿的这些日子里，为了不让警方也不让有些人那么容易地发现自己的下落，我彻底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只有邱伟偶尔过来，给我送些必要的东西，也给我略略地说一些有关她的事情。

[跌跌撞撞地摸索了几分钟，我的双眼终于开始适应黑暗，慢慢地辨别着屋子里的东西隐约的轮廓。短短十几步的距离，我走的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我的脑海里啊，浮现的都是他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待会儿不管警察问你什么，你都要说你什么都没看见；
他说，等我再做两年，我就金盆洗手带你去奥地利；
他说，傻妞儿总是哭，教你多少遍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
面颊上滑过一片冰凉，抬手触过去，我还是哭了。
我看见有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旁边有一点暗红的火星明明灭灭。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嘉遇？

大门方向有响动的声音，大概是邱伟又来和我交代些什么了。我在黑暗里默然低头坐着，嘴边不由得泛起几丝苦笑。笑我自己，其实在我开始在灰色清关这条道上闯荡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会落到这一步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会到了这一天的直接推手居然是我自己。把那人除掉，报了当年的仇，就一了百了了，但是我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会心软？我不怪旁人，我只怪我自己。
我一直把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里，我不知道眼下是黑夜还是白天。直到我听着那脚步声一步步地接近，奇怪，和邱伟的脚步声好像不太一样。等到那声”嘉遇”入耳，是她来了？！
”啪”的一声，我拧亮了桌角的台灯。

[刚才还是一片黑暗，啪的一声，一盏台灯被拧亮。我看清楚眼前的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这是孙嘉遇？
他的头发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打理，双颊凹陷，满面憔悴。这还是不是他？是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开着黑色宝马跑车，西装革履，总用那种略带轻佻的腔调对人吹口哨，意气风发，好像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害怕的孙嘉遇吗？
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借着台灯的光，我看见他手里夹着一根半截的香烟，而他的脚边几乎落了一地的烟蒂。我就这样站在这里，怔怔地看着他，好像是倏忽之间，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她一步步地向我走来。等到她的脚步停了，屋子里就变得寂静无声。她怔怔地盯着我看了很久，是不是，我现在这副模样惊到了她？即使她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往日里一些场面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只是要应付这样的情景，她一定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她也一定没有想到，从前一直是我在担心，担心我不在她旁边，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可到如今，却是她不在我旁边的时候，我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过了很久，我开口打破沉寂：“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孙嘉遇，你觉不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我来对你说？
[怔了半天，我吐出这么一句话——即使声音极是沙哑，但我还是可以分辨的出这是他的声音，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他一直坐着不曾起身，我走近一步，在他的膝前蹲下。我慢慢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人人都道是十指连心，那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触感就这样从我的指尖一路传递到心口，这样的感觉，是真实的。我终于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我是真的，见到他了。
我仰面朝他的脸上望去，想在他的脸上寻找旧日的痕迹。可他的眼睛看上去却是如此的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经消失，再也没了昔日的嬉笑怒骂，没了昔日的灵动。
我的眼前渐渐地弥漫起了一层水雾，而孙嘉遇，他的脸在这层水雾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赵玫怔了许久才开口说了那句话，我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个傻丫头还是这样的性子，什么时候都喜欢和我争一争。她蹲在我的跟前，仰头那样看着我。又过了半晌，我终于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笑，探手伸向她的面颊，替她抹去了眼泪：“你说你都多大了人了，还哭。”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又扯一扯嘴角笑道：“赵玫啊，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怕我呀？和一个杀人未遂的通缉犯待在一间屋子里，是不是特别可怕？”

[我看他终于扯起了嘴角那么一笑，这一笑，他眼睛里的情绪又出现了。这一笑，我才觉得原来的孙嘉遇他又回来了。
我慢慢地伸手抱住他，接触到他的温度，我顿时感觉很安心很安心，这是长久以来我对他的习惯性的依赖。他脸上腮边的胡茬儿硬硬地戳上了我的脸，身上还带着一阵浓郁的烟草味道。
孙嘉遇，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就像那首很老的歌里唱过的，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的吻，想念你手指淡淡烟草味道。
我搂紧了他的腰，心酸地闭上了双眼。]

我任由她抱着，但却没给她任何回应，最终她不解地放开了双手，困惑地盯着我。我仿若无意地错开视线，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要走了，后天的机票。”
我想在来之前，邱伟应该已经告诉过她我要离开这里的消息。只是这句话如今从我的口中亲自说出来，我想我的心里的确是有几分不忍心的。
可终究，我还是亲口对她说了。

[我早知道出了那样的事情以后，他再也不可能在这儿继续平安无事的待下去。今天邱伟带我来这儿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料到，这大概会是我和他之间的最后一面。但当他亲口和我说出他要走的消息，我还是眼睛一酸，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眼中的那层水雾再次弥漫开来，我听见我自己在说：]
孙嘉遇，我跟你走。

[我不说话，只是把脸埋在膝盖中间不打算回答他。邱伟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儿我不知道，但是来这么一趟，我不后悔，现在是，以后也是。我知道他这次一离开，下次我要再见到他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往事不堪回首，未来看不到去路，中国有句古话说什么“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现在在我看来都是废话。我只要现在，现在我能多守着他一刻就守着他一刻，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分一秒，对我而言都是极大的奢侈了。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很轻很轻，但我听的分明，他说：“傻妞儿。”一如既往的语气。接着又是一声叹息，更是轻的像一个呼吸。
我不知道现在窗外是什么样的天色，至少屋子里还是漆黑一片。再有不到三十六小时的时间，他就将离开乌克兰去第三国避难，大概，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微微地翕动了两下嘴唇，过了很久才吐出几个字儿。还是那句“傻妞儿”，记不清我这是第多少回这么说她了。之后，我轻轻吁出一口气。我自认为我不是个感性的人，感性这种词眼儿还是适合那种整日里小说看多了的傻丫头，就比方说赵玫。但此时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无数的画面，每个画面里，都有她。
后天我就要走了，如果一切顺利，我将永远不会回来，也将永远见不到她了。
但此时的我并不知道，我见不到她是真的，只是我没能走成。

[我窝在他怀里，伸手摸一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勉强笑着问他：]
你这儿有剃须刀么？我给你剃剃胡子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多难看哪。
[不等他说话，我就起身去了里屋，在浴室里翻找了半天，只找着了一把银制的手工剃须刀，是最古老的式样。我就举着这把剃须刀回到卧室，脸上做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把刀片横到他的脖子上作威胁状：]
你乖乖的，不许乱动，不然我就给你放血啦。
[因着分离在即，无论我的内心是如何的惨痛，我想，至少我的脸上，要尽量维持着轻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