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三小时二十分的激战结束了。
紧迫得让人呼吸困难的空气并没有迅速缓和下来。
我把手伸向身旁塌塌米上的折扇,用力握了握,弯腰说道:“多谢指教。”
森下老师严肃的脸上有些动容,也躬身:“多谢指教。”
咳,为什么气氛还是那么紧张啊。
“输给自己的徒弟,也不是那么难受嘛。哈哈哈!”
森下老师突然大笑吓了我一跳,不过我确实没那么拘谨了,挠挠头:“哪里的话,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向老师学习呢。”
“哈哈,我这个老师并不称职啊,对光君来说。”
光君这称呼又吓了我一跳,慌张地回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光君并非师出森下门的事实是有目共睹的。”
老师的面色让人无法琢磨透彻。
有着说不出的挫败感,却不知是源自这盘棋还是这句话,还是别的什么。
我只能缄言认真地听着。
“稍微让我有些不甘呢。”老师将手交叠胸前,“你一定更期待着什么人的认可吧。”
喉头一紧,无论是否认还是肯定都无法说出口。
老师布着皱纹的双眼出神地望着棋盘,像是,在注视着一整个宇宙。
“让我这个半师满足的是,能见证着你的棋新生啊。”
新生……
不是为何,握着扇柄的每一根手指都在颤抖。
不要再说了!
没有人听得见我心里的哀求,我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从你的布局,手法,”老师的手指在盘面上指出几个点,继续说,“已经退去稚嫩,却不是成熟,而是新的,宇宙。”
注意到我的反应有些奇怪,老师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向一旁的塌塌米。
“那把扇子……”老师顿了顿,“不是耍酷,看来,也不只是什么摆设。”
“您、过誉了。”
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马上又把牙关咬得紧紧的。
老师站起来,威严依旧:“我期待着你攀上更高的地方,但不代表会甘愿成为你的踏脚石。努力吧。”
“是。”
为什么,这些话明明是真心的肯定和赞扬,感觉却会是给人狠狠扇了一耳光,还要说谢谢呢?
最糟糕的情况是还要说一句:您要扇另一边吗?
刚开始因为赢棋的兴奋和快乐统统化为了疲惫。
等电梯的时候又遇上了塔矢,他还是早上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赢了。”不知他是说,还是问。
“嗯。”
“晚上复盘吧。”还是不知道是问,还是说。
“嗯。”
“你掉钱了。”真的分不清是说,还是问。
“嗯,哈?”低头四处瞄瞄。
“看来是掉魂了。”
塔矢说完就进了电梯,我确定这次他是用说的。
于是追进去逼他把话说清楚。
心情,奇迹般地稍微好了一点。
跟和谷他们在KTV房疯玩的时候只想快点结束回公寓睡觉。
接到家里的电话给了我离开的契机。
妈妈问我生日为什么不回趟家。
解释说自己有棋赛,跟朋友也约好了在外面庆祝。
“光,妈妈不是很懂围棋的事,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妈妈说话时小心翼翼地,还有着自责的味道,“可是爷爷今天来了家里,就盼望着给你过过生日。”
“……”我搞不清楚自己是愧疚还是委屈了,咬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是现在没办法回来也没关系,你下次回家的时候我再叫爷爷过来吧。”
感觉妈妈要挂电话了,我叫住她:“妈妈。”
“说吧,我听着呢。”那声音是有多高兴呢?
应该是很高兴很高兴吧,比买了打折商品还要高兴。
尽管鼻子酸酸的,鼻音还有些重,我还是说:“我想回家。”
这么说也就当然这么做了。
距离家门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发现有人站在那里。
是穿着校服扎着双马尾的明明,她仰望着——我房间的窗户做什么?
那表情,是在笑吧?
没等我上前问她,她转身回家了。
想起今早她那个电话,决定还是装死好了。
那天和爷爷下棋下到一半他居然睡着了。
真是好气又好笑。
难得好久不见的爸爸也在,聊天的时候他说:“光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啊。”
爸爸的声音让人想要依赖,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骑在爸爸肩上逛庙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因为那样的时光不再有,才会在还能忆起的现在倍加珍惜。
等到哪天自己的肩上也能承载一个生命的时候,一定要让那个生命从那时起就学会珍惜。
可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时间刚过十点半,猛然想起和塔矢约好复盘的事。
好像被追杀似的跟父母匆忙道别。
“这么晚了,今天不如住下吧。”
妈妈抱着我的外套在玄关跟我说。
忙乱套上鞋子,扯过妈妈递过来的外套:“不了,跟塔矢还有约。”
“回去要注意安全啊。别感冒了。还有——”
我一只脚都跨出门了,才听见那句“生日快乐。”
“谢谢妈妈。那我走了。”
小跑了一段路,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自己房间紧闭的窗户。
真是,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又自嘲了一下,继续前进。
“呐,我要赶路了。”
一跳下捷运,我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回公寓。
在楼下稍微喘口气,抬头看见塔矢的公寓并没有亮灯,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歉意居多。
掏手机看看刚好十一点。
那家伙怕是睡下了吧。
一把抹掉脸颊上的汗水,身体在晚风下由热转凉再转冷。
缩了缩脖子,把手插到兜里决定慢悠悠地走回去。
没走几步,眼尖地发现地上有纸屑什么的,在落叶都不见几片的干净板道上格外显眼。
做回好心人把那些纸捡起来——纸飞机?谁家的小孩那么贪玩?
不知不觉地进了电梯,一路飙上七楼。
电梯门刚开,抬腿还没跨出去我就被一个人差点撞倒。
“塔矢?”“进藤!”
我们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那场景是要多傻有多傻。
“急着去干嘛?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岔开话题,岔开话题——我在心里提醒自己。
从塔矢走出来到电梯门在他身后合上,他的视线几乎都在我手里的废纸上。
下意识地抬起手看看那些纸:“怎么了?”
“这些,”他顿了顿,“能给我吗?”
“啊?呃,你要就拿去吧。”我是彻底糊涂了,不过塔矢没提起我放他飞机的事就谢天谢地了。
“晚安。”塔矢抽掉所有纸飞机,火急火燎地回到他公寓里。
这短短两三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握了握自己已然空空如也的手掌,看着指尖不觉间变厚的茧无声地叹了口气。
进门刚打开灯我就傻了眼,正前方阳台落地窗的帘子没有拉上,我不费吹灰之力就看见了躺在阳台地板上白花花的废纸。
“你妹啊!谁这么没有公德心?!”
拉开落地窗,心里想到的诅骂的话脱口便出。
“你刚刚说什么?”
塔矢的声音忽然响起,这没错就是传说中的第一次被塔矢抓包吧。
“你看这一地的纸!”继续岔开话题,“我生气了!”
“是你活该吧。”塔矢想了想,“反正你阳台本来就干净不到哪去。”
胡说!我阳台除了灰尘多了点……哪里脏了?!
“为什么我活该?”
“不遵守约定的人不活该么?”
听出来了,这是赤果果的人身攻击,还是挑日子的!
赌气不去理睬他,自顾自蹲下来捡纸——又是纸飞机?
心里越烦躁,动作就越大,又扯又抓地一些纸飞机就散开了。
纸上居然有字:【你是白痴吗?!第68手应该下尖】
诶?我没看错吧,这怎么好像是塔矢的笔迹,还有这字里行间的感觉……
赶忙拆开所有的纸飞机看了个边。
肯定是塔矢亮这个混蛋,天底下会这样贬我的绝对是塔矢亮没有之一!
而始作俑者依旧气定神宁在隔壁阳台望着夜空。
啧:“塔矢,你什么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
“108手明明小飞最好了!”
“那是导致你后盘不稳的坏手,还敢说好。”那语气是有多不满。
“秀策流的陷阱,你懂个屁!”
“进藤!”塔矢难道只对脏字有应激反应吗?
真的好气好气:“那盘棋真的有那么差吗?很差吗?!”
音量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垂下头稳了稳气息。
“进藤,我看到的不只是秀策流,而是努力前进的你的棋。”
“虽然我说过,你下的棋就是你的全部。但事实你就是你,冒进的,灵活的,危险的,新颖的。”
“不论秀策流在你的棋里如何得到延续,终究还是会成为你向上的阶梯吧。”
“我想如果秀策还活着,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棋停滞不前。也期待着能让他的棋成长的人出现吧。”
“唔,”塔矢稍稍掩住了自己的唇,皱眉,“我好像又说了奇怪的话。”
“噗——”他的表情好好玩,突然想到放飞机到别人阳台上是一件多么幼稚的事,我笑得更卖力了。
“笑什么?”塔矢也有些不悦了,最开始生气的是我好吗。
“你想说我在进步却还有许多不足,秀策流不是过时只是寻求新发展对吗。”
难得地大脑清醒异常,塔矢大概正在揣测这是不是我的原创。
“嘿,还是塔矢你的耳光扇得轻一点。”
“什么?”塔矢一副云里雾里的感觉。
“没什么,我也说了奇怪的话。所以我们扯平了。”
“话说回来,”我抖了抖手里的纸飞机,“没想到塔矢你也会干这么幼稚的事,跟谁学的?”
他好像早做好了应对准备,轻松对答:“跟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学的,给他制造点麻烦。”
呃,确实是我不对在先:“咳,我回了一趟家,所以……对不起。”
嘲弄他的气势全无,最后三个字声音比蚊子还小。
“反正也幼稚了,趁还有时间我再幼稚一把吧。”
隐约听见塔矢嘀咕了那么一句,扬手又投了一个纸飞机过来。
“我也放你飞机了,所以我们扯平了。晚安,我的好邻居。”
忽然觉得,塔矢和以前的塔矢有什么不同了,是哪里不同了呢?
发愣这会儿,塔矢不见了,被我蹂躏过的纸飞机大多又躺回了地上。
捡起刚刚降落的那只全新的纸飞机,仿佛还有人的体温。
奇怪,我的心跳怎么有些不正常了。
一边拆开来一边往屋里走。
就在落地窗边放眼望去,那些纸飞机竟不着痕迹地被风带了进来。
霸道而又静默地占据了我的小屋。
纸上,是有力而又隽秀的字迹——
生日快乐。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