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
父亲应该是很疼爱我的,他认为他当时最大的创举,就是有了我。我出生的时候,父亲高兴的举着我:“是个带把的!得!咱老袁家有接班的了,等小子长大了,接我的班,当兵去!”
他特别热切的盼望着我的长大,并且在所有可能的机会里灌输我当兵的意识,比如给我带弹片,比如喜欢把他那充满汗臭和炮油味儿的钢盔扣在我头上,比如他贴身收着我的百岁照片,逢人就说:“看!我儿子!像个当兵的料吧?袁朗,朗朗乾坤的朗!”
这些都是我的母亲,在很久很久以后,告诉我的。
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很多穿军装的人。一身泥巴的袁朗进门时,看见一屋子穿着军装的男人们,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自己,里屋传来母亲隐隐的抽涕声和奶奶低低的叹息。所有人见到袁朗都静默了。沉默,虽然袁朗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忽然感觉到自己被这种沉默压得喘不上气,他只能睁大了眼睛,努力保持着静默的姿势。一个看上去很老的军人缓缓蹲在袁朗面前,一张跟记忆中的父亲一样黝黑脸,但上面比父亲有着更多刀刻一般的痕迹。他轻轻拂去袁朗脸上的尘土,厚实的大手按上袁朗的小脑袋,喉结微微颤动了几下,沙哑的:“是小朗吧,长那么大了?”
母亲这时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布满泪痕的脸,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她一言不发的把袁朗揽入怀中。母亲好久没有这样紧拥抱过自己,袁朗用力挺直了身板,一动也不敢动,他能从母亲努力压制的抖动着的身上,闻到淡淡的肥皂味,干净的味道,母亲的味道。他使劲的,用心的,吸取着母亲身上的味道。那一年,袁朗6岁。
后来发生了什么,袁朗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那以后,他们搬到了一个到处都是穿军装的大院子里,他们住上了很高的楼房,母亲也不像原来那样经常不在家,可是很久也没见她笑了,奶奶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默默的望着天空,间或使劲的揉着眼睛,红红的,袁朗会轻轻的偎上去,然后奶奶会把他揽进怀里,轻轻的唤着:“讶子,讶子…”
院子里有很多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可他们都很骄傲,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的不同种类的弹壳,木枪,弹弓,拍纸……弹壳再也不是袁朗能炫耀的资本了。他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也再不能给他带来老师的夸奖。哦,对了,还有,他好久都没体验到那种眩晕的感觉了,因为父亲很久很久都没回家了,他变成了一张模糊的,看不清面孔的纸片,静静的挂在母亲的床头。他常指着相片问奶奶,那个老给我带弹片回来的叔叔呢?我们搬家了没告诉他他是不是找不到我们了呢?每一次,奶奶都用温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头,眼眶里微微泛着红,一句话也不说,而母亲则都会躲进房间里,隔着门板,传来低低的抽吸声。后来袁朗也就渐渐不再问了。
每个月初,都有几个穿军装的叔叔会到家里来,给他们送很多很多吃的、用的,包括袁朗爱不释手的各种弹壳,他们会问奶奶,问母亲,有什么困难么?组织上可以帮你们解决,母亲总是淡淡的说,都挺好的,组织上费心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同样的对话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袁朗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叔叔们还要一遍接一遍的询问,因为每回他们来过后,母亲都会哭泣,奶奶会更沉默,所以,他心底里是不喜欢他们上家里来的,虽然可以拿到很多很多不同种类的弹壳。
其中有一个很年轻的叔叔,每回都会带着袁朗到处玩耍,他坚持要袁朗叫他哥哥,因为他总说,我那么年轻,怎么是叔叔呢?袁朗也很认同这样一个玩伴,尤其是在这个陌生的,没有伙伴追捧的环境中。那个叔叔是一个侦察兵,也是父亲所在团团长的警卫员。他们最常做的“游戏”,是对打,跟那个叔叔在打着玩中,学会了很多当时的侦察兵才会去学的搏击技术。袁朗拿出在山里对付小兽的狡猾,很有几次把这个叔叔击倒在地——他当时只觉得好玩,并不知道以后很多日子里,都用上了这些实用的招数——休息时间,他们会一起趴在院墙上面,偷偷看里面很多很多的“迷彩”嗷嗷的吼叫着,摔打着,从眼前一个个排着队列跑过。并且得意的计算,过了多长时间,才被值勤的哨兵发现。
袁朗儿时的记忆有一大半是被这群没有相貌的“绿色”填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