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仙魔之战,已经持续了五十年。
这场战役看得到开始,却似乎永远看不到结束——梓潼为质,被困魔界也已经五十年整了。
仙界不会因为梓潼而停止反抗的脚步,我不敢去想他在魔界每日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他本是天生尊贵的上神,却因为我做了受人宰割的人质。
重回天界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受我连累回不来了,从此在愧疚与痛苦之中一蹶不振,每日浑浑噩噩,还是东华帝君看不过眼了,将我拉到窥神镜的面前,让我好好看看。
镜中,梓潼帝君赤裸上身,被浸泡在血池之中,锁神链穿过他身上所有命脉,将他死死地捆在铁柱上,他垂着头,头发坠在污血中,没有神智。
“这叫侵魂池,是魔界专门用来对付俘虏到的神仙,里头有无数恶鬼魔物,专侵人心神,啃食灵魂。梓潼是上神,他不会那么轻易被控制——只会日日受噬心之痛,日复一日,永无宁日。”
我不敢再看,跪在地上,手停留在镜边,像野兽一样呜咽出声。
“你若是真想救他,就振作起来,打败他们——只有打败了他们,他才会回来,清醒过来吧,天璇,他那么爱你,最不愿见你伤心。”
原来,旁人都知道他爱我,而身为局中人,我却糊涂到了现在。
我这才深刻地了解到,与对将灵那种年幼时懵懂的暧昧不同,这种疼得深入骨髓,让人彻夜难眠的感情,才名曰爱情。
那天之后,我开始振作精神,投身战场,我永远都是打头阵的,不怕死,杀敌如狼虎,我每次受伤之后,都独自回梓潼殿进行包扎,这儿清清冷冷的,干净得一尘不染,但回忆却粘附在每一寸呼吸中。
思念让我变得不苟言笑,越发沉默刚强,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细细回想,回想当年与梓潼帝君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回想究竟我们是在什么时候相遇,他为什么会对我另眼相看呢?
啊,第一次相遇,大概是五百年前,我一次出任务就被派来做梓潼帝君的护卫,当时我热血得近乎二缺,恨不得一腔热血洒在他身上,一次随他出行,途中有凶兽袭击,我身先士卒地冲上去与之搏斗,生怕他受一点危险。
其实怎么可能呢,他身为上仙,法力无穷,我的奋勇很可能在他眼底只是一个笑话。
但似乎就是在那天之后,我的背后似乎总是多了一道灼热幽深的视线。
此情不关风与月,也许我永远无法体察到他对我的喜爱,来于何方。
又过了五十年,魔界节节退败,终见胜利的曙光。
在决战的硝烟之中,我又重见了将灵,他已彻底沦为魔物,残暴张狂,指挥着成千上万的魔物向我们进攻,我主动请缨为先锋将军,在与他对阵的时候,面对这个曾经在我记忆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我还是有片刻的恍惚,我厉声对他说:“交出梓潼帝君。”
他邪佞地笑道:“打败我,你自会见到他,可惜天璇——我们比武,你从未赢过我。”
我与将灵斗法整整斗了一日,我们从前一起修道,彼此知根知底,我想赢他不容易,他想杀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是的,他招招致命,直击我弱点,我也不甘示弱,全力反击。
曾经相互扶持的温暖岁月,被刀光剑影,劈裂得无影无踪。
这是我第一次赢过他,我想,也必然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强弩之末的身体押着将灵往魔宫深处走去,他被我封住了奇经八脉,无法使用魔力,穿过长长的隧道,我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为了走到这里,我已经等待了一百年。
受了不知多少伤,留了无数的疤,落干了所有眼泪,受尽了心酸与思念,如今我终于又见到了他。
这个场景与百年前在镜中所见的一样,梓潼被锁在血池之中,头低垂着,无数池中魔物贴紧在他身上,我强忍着激动,劈开锁链,轻手轻脚地接住他。
突然,原本瘫软在地上的将灵从背后跃起朝梓潼袭去,我余光撇到,整个人几乎是不加思考地挥出一掌,没有控制力道,也无暇去思考太多,将灵瞪大了眼,眼中似有不甘和愤怒,整个身子急速向后飞去,撞破数层墙壁。
我没料到自己那一掌有这般威力,将灵像一个已经破烂掉的布娃娃,身子扭曲地倒在地上,我蹲下身,思绪万千,去摇晃他。
他没回应我,也再也不可能回应我,我茫然地低下头,瞧见这满地的瓦砾颓墙,人死覆灭,我终于忍不住低泣起来,似乎只有这样的哭泣,才能纾解我内心巨大的痛苦。
“天璇……”
我呆呆地回头,发现梓潼帝君已经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跪在地上,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眼泪上,眼中划过一丝失意。
而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此时我紧张得甚至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做我们重逢时的开场白。
他眸子漆黑,只觉沧桑千岁,他喑哑地道:“怎么?你后悔了吗?”
我不明白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心中到底只有将灵,是吧?”
我拼命摇头,说:“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闭上眼,疲倦万分地说:“后悔也是好的,我……也后悔了,天璇。”
接回他后,我想去解释这个天大的误会——他刚睁开眼,就看到我跪在将灵身旁流着泪,就以为我对将灵余情未了,以为我的眼泪是在为他而流。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我偷偷去看他,在旁人都散去的时候,静悄悄地躲在他身后的宫柱后,探出头,像错做事不敢面对家长的孩童,他的身形似乎更加削瘦了,俊雅冷漠的脸看不出心情。他侧头看见我,我呼吸一顿,他却没有露出别的情绪,没有重逢的激动,也没有难忍的爱意,我向来嘴拙,只能不停地喘着粗气,眼眶泛红,却讲不出一句话来。
他声音冷漠地说:“天璇,你还有事对我说?”
我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就来看看你,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不再看我,神态更加平和,好像那个曾对我执迷不悔的梓潼,已经在一百年间,从他的身体里被挖走了一般。
他说:“多谢费心,天帝已经派了碧瑶仙子过来照顾我,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想先休息了。”
客气生疏的用词,如同楚河汉界一样,划清了我与他之间的界限。
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了,找不到一丝清明的理智,只觉得心疼得无法呼吸,身体开始发烫,这一百年间受的旧伤似乎都要复发了,但我清楚,这一丁点的痛苦,完全没法与他百年里受的罪相比。
是啊,那么漫长的痛苦煎熬,什么样的情爱都可以被消磨掉了。
他一向是个爱恨分明,当断则断的人。
我捂住脸,躲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痛哭流涕,所有欢喜和期待都化成灰烬,他喜欢着我的时候,我不去珍惜,等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再要我了。